河水聲拍打河岸,沙、沙、沙,不斷傳來,似催促形骸下手。形骸每走一步,都愈發覺得自己並非單單隻是複仇,而是朝聖,而是救贖,他從骸骨神那兒學到了教訓,又將借此令自己靈魂重新升華,迴複人的情感。


    但如今這樣不好麽?在心愛的人麵前,形骸像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樂。在敵人麵前,形骸無情的如同僵屍,殺伐果斷,殘忍幹脆。如果殺了緣會,形骸會重歸人性,是不是自尋煩惱,又墮入愚昧與瘋狂裏了?


    緣會目光中恐懼漸消,她張開嘴,裏頭滿是紅血,她笑道:“爹爹,你殺了我哥哥小爪子,今天終於又要殺我啦。”


    形骸道:“種什麽因,得什麽果。”


    緣會道:“其實這樣挺有趣的,你追著我,我想法害你,你在明,我在暗,你陪我做遊戲,像幾年前那樣逗我開心,讓我發笑,讓我不孤單寂寞,讓我事事如願,牽掛著我,思念著我....爹爹,其實你一直喜歡我,對不對?”


    形骸神色冷漠,恰如他心中不曾有半點波瀾,他道:“今天之事,絕不會讓你如願。”說罷凝聚力氣,此處冥虎劍芒,指向緣會咽喉。


    突然間,那劍芒在緣會麵前瓦解,好似蠟燭融化一般,形骸身子一震,隻覺長劍沉重,體內骨頭好似千斤,血液咕嚕咕嚕的翻騰,有如水銀,毒害全身經脈。形骸竭力唿吸一聲,聲音如破琴一般。


    紫色的影子籠罩了河岸,一切景物都仿佛染上了紫霧,陽光變得飄忽不定,幽冥冷寂,緣會的身影變得扭曲、纏繞、模糊、猙獰。形骸眼中的她變得高大,威嚴、純潔無暇,不容冒犯,而形骸則顯得渺小、卑微、低賤、懦弱無力。形骸不能殺她,不能傷她,仆人怎能傷害主人?凡人怎能傷害神仙?盜火徒怎能傷害人類?


    形骸搖搖晃晃,全力催促心中的恨,但他心情煩躁,神智不清,令他心髒的傷疼痛難忍。那痛是對他的懲罰,是他意欲加害緣會的代價。嗤地一聲,冥火劍鑽入身軀,形骸心想:“她誘發了冥火詛咒,令這詛咒加劇,這是斷翼鶴訣教給她的?”


    緣會歎道:“你功夫比我想象中更高,我險些失算,不過你傷不了我啦。你以為我會那麽蠢,光明正大的來找你麽?小爪子尚且懂得布置陷阱機關,用巧取勝,我怎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形骸顫聲道:“你的傷足以致命,你....你也動不了,我總能設法破解這....這陷阱。”


    緣會用手捂住嘴,血液噴湧,她舉起鮮紅的手掌,在那紫色陰影中,令她手掌呈現出憂鬱扭曲的美。她道:“如果我隻有自己一人,自然算我輸了,對不對?”


    形骸心往下沉,緣會身後走出個影子,那影子瘦到極處,整個人仿佛幹枯的、細細的小樹,它走近了些,形骸看出“它”也是個女子。這女人幾乎是一具行走的骷髏,但頭發卻光亮美麗,絲滑柔順。


    緣會道:“好姐姐,你總算來啦。”


    那骷髏般的女子冷冷說道:“你何時學會動用這屍魃陣了?我們收留你,可不容忍你刺探咱們的隱秘。”


    緣會苦笑道:“好姐姐,你先替我殺了這人,好麽?”


    骷髏女子道:“你若要我替你殺人,待事成之後,我要吃掉你一截腸子。”


    緣會眼珠一轉,道:“你若不殺他,他將來必壞大事。這人有許多奇奇怪怪的運氣。”


    骷髏女子道:“他死定了,你的髒腑我也吃定了。”


    緣會“哼”了一聲,不再答複,骷髏女子形影一晃,掌心一根尖錐直刺形骸,快的超乎常理。


    形骸急使遁夢功夫,影子分散,忽隱忽現,那女子微微一愣,倏然朝周圍刺出二十劍,她動作極端奇異,輕巧至極,出手極快,似乎全不受半點阻力,形骸一眾幻影被她刺破。形骸腰間中了一招,他腳下一軟,在地上打了個滾。骷髏女子再一錐刺向形骸額頭,撲哧一聲,穿透形骸頭骨。


    緣會喜道:“成功啦,成功啦!總算殺了這冤家啦!”


    話音未落,形骸人影竟化作金色的煙塵,散落一地,再一眨眼,那煙塵也消失無蹤了。


    骷髏女子睜大一雙漆黑無光的眼睛,道:“被他逃了。”


    緣會急道:“這...這如何可能?他動作再快,又豈能快的過姐姐你?”


    骷髏女子道:“我沒能殺得了他,他這功夫甚是特別,似乎逃到夢中去了。”


    緣會喃喃道:“夢....夢.....”登時又笑出聲來,道:“也好,這樣你就吃不了我的肉了。”


    骷髏女子道:“大人說了,咱們不再收留你,你走吧。”


    緣會楚楚可憐地懇求道:“姐姐,我求求你,你替我向大人說說好話吧,咱們都被紫鶴的夢托付過,本是一家人....”


    骷髏女子森然道:“大人說,你的夢與咱們不同,並非一路。你擅自動用屍魃陣,若被聖蓮女皇察覺,咱們都會被鴻鈞陣所殺。你犯下大錯,咱們不殺你,已算得對你仁慈極了。”


    緣會知道這女子非同小可,其主人更是得罪不起,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召來一隻紫色斷翼鶴,那紫鶴將她銜起,振翅騰空,緩緩飛離此處。她一走,那紫色影子便煙消雲散,一切恢複如常。骷髏女子靜立片刻,就此離去。


    .....


    白雪兒見這小船隨波逐流,竟向其餘滿是尖牙鬼的船漂去,她嚇得手忙腳亂去掌舵,反而弄巧成拙,越離越近,她又記掛形骸,忙著忙著,已然淚如雨下。


    忽聽嗡地一聲,她迴頭一望,隻見利金沼腦袋後方出現一團彩色幻影,幻影中跌出一人,那人渾身失血,神情痛苦,不是形骸是誰?她喜道:“夢魘玄功?師父!師父!”


    形骸這夢魘玄功的遁夢法實是玄妙難測,若在他十裏之內有他認得之人做夢,形骸一旦受致死的傷,立時化作夢墨散去,逃入那人夢境中,再從那人夢境迴歸現世。其中道理唯有法力高深的仙靈能懂,已是重塑現實的功夫,比之當年費蘭曲所用的鳳凰涅槃更勝一籌。饒是如此,他從生到死,由死到生這麽走了一遭,已受了極重的內傷。


    白雪兒用九轉陰陽功助形骸調理內息,形骸愣愣瞧著她,突然哽咽而落淚,白雪兒臉上一紅,道:“師父,你哭什麽?”


    形骸道:“雪兒,我一直對你很兇,你..莫要怪師父,好麽?”


    白雪兒淚水狂湧,她感受形骸掌心冰冷的溫度,這才想到自己這位恩師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本該是個無憂無慮、愛哭愛笑的年輕人,但他卻用冷漠遙遠將自己武裝起來,拒人於千裏之外,他不斷去鏟除妖邪,不斷去救助旁人,卻又不願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功績,想念他的恩情。


    白雪兒用額頭抵住形骸額頭,嗔道:“笨師父,提這些做什麽?隻要你活著,對我來說,就比什麽都強。”


    形骸唿吸稍稍平穩,鮮血也已止住,白雪兒見他心髒受創,淒然道:“師父,你....你總把自己弄成這般慘樣。”


    形骸道:“你....把他們都叫醒,讓利金沼掌舵。”


    白雪兒急忙照辦,利金沼、川卉等人看形骸傷成這樣,惶恐萬分,利金沼再朝船外一看,急道:“先走,先走!”


    他與那兩個指揮使分別登高望遠,揚帆轉舵,避開其餘戰船,行向空曠水域,繞了個大圈,終於擺脫了那已被染紅的血河,隨後隨波而前,又行了許久,前方可見港口與船塢,到了河邊一處城鎮。


    利金沼舉起燈,發出信號,城鎮燈塔也以信號答複。利金沼於離城三裏處停下,同左右指揮使一同走近,笑道:“總算安全了。”


    川晨問道:“為何不繼續朝前?”


    利金沼略一停頓,指著形骸道:“我們要殺了此人,為死去的戰友族人們報仇。”


    白雪兒驚怒不已,怒道:“你胡說什麽?”形骸又變迴冷漠神態,看著利金沼三人。


    利金沼大聲道:“是此人在船上說不吉利的話,得罪了金眼神,才招致咱們吃敗仗,得尖牙病,咱們不殺此人,金眼神絕饒不過咱們。“


    白雪兒站起身,擋在形骸麵前,道:“師父救了你們三人,你們就這般忘恩負義?你們是看師父受傷,才敢如此說話,真是一群無膽無德的敗類!”


    川卉也道:“休想傷掌門人一根汗毛!”饒是她受傷頗重,仍擺出施法架勢。


    川晨、威綿互望一眼,交換眼神,都緩緩點頭,威綿道:“夫人,讓他們殺,咱們別管。”


    白雪兒朝他怒目而視,川卉也怒道:“他...他可是咱們掌門人哪,咱們對他發過誓...”


    川晨喊道:“你不明白麽?咱們傷成這樣,擋不住這位戰團長,豈敢擋他的路,礙他的事?”他生怕惹怒了利金沼,連自己三人也都倒黴,提起戰團長三字時,語氣恭敬諂媚至極。


    利金沼哈哈笑道:“算你識相。”又對白雪兒道:“小姑娘,你呢?你識不識相?”


    白雪兒哆哆嗦嗦,臉色蒼白,但仍搖頭道:“識相?識你的狗頭相麽?你自己指揮不當,庸庸碌碌,無能至極,卻想將這場禍事全算在師父頭上?你要碰師父,便先問問我掌中長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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