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辭驚訝,她突然意識到,她隻道那魔煞之氣來自被狼崽腐食的那幾具屍體,卻不知更確鑿的,來自狼崽怨恨人類的內心,她不曾想過那怨恨會強烈到這般境地。

    她語氣堅定,帶著斥責:“心懷仁慈則事事安樂,你滿心怨恨,見到的便是不公,掛在嘴邊的都是譴責,難怪改不了口舌之欲,修不成正經道行。”

    狼崽聽得發愣,忽而拉著仙子的袖子撒嬌:“仙子莫生氣,是耀兒錯了,耀兒明日不吃肉了。”

    結果也隻是那一日未吃肉……

    薑鎮又開始鬧妖,這次的妖法力高,百姓前來請玉辭仙子下山捕捉,玉辭應下,卻如何也找不到狼崽,想他或許不願去鎮裏,便獨自一人下了山。

    其實當時狼崽就藏在他們不遠處,待到完全望不見玉辭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得跑向另一個方向。

    那次降妖玉辭並未來得及動手,狼崽帶著群狼前來,捉住了那隻鹿妖,搏鬥中勇猛非常,結束的時候,玉辭才發現他的腿受了傷。

    迴到山中,玉辭用湖邊尋得的玉石為狼崽煆了一隻項圈,上麵注了自己的靈力,保狼崽安全。

    那次之後,玉辭便放任他與那些成狼相處,隻是短短的時間,他一隻狼崽,卻成了群狼的領袖,開始有了狼王的擔當。

    若事情就這麽下去,若墨耀是真心在保護薑鎮,或許玉辭便會放任他在此處山上修行,成為山狼之王。但隨後的事情卻又令她放不下心來。

    那日群狼出現在鎮上,薑鎮的百姓都極其惶恐,獵戶便在山頭到處布下陷阱,很多狼因此受了傷,甚至差點斷送了性命。墨耀知曉後,站在山巔望著那燈火闌珊的鎮子,每望一次,心中便多一分惱意。終於熬不住心中的氣憤,一夜之間,他咬死了所有人養的家畜,皆是當喉咬過,鮮血染紅了每家每戶的後院。

    墨耀在山穀采了一夜的花,用靈力做成一件飄著花香的披風,他將它疊得整齊抱在懷中去找仙子,那時告狀的鎮民前腳剛離開。

    玉辭臉色嚴肅,看他的眸中是陌生的冰冷。他眨眨黑亮的眼睛,舉著手裏的衣裳說:“仙子,耀兒昨夜在山穀裏采了花做的衣裳,仙子喜歡嗎?”

    他的衣衫破舊,露出了破了皮的膝蓋,嘴角還掛了彩,披頭散發的,哪裏有狼王的模樣。

    玉辭心下一酸,訓斥的話到了嘴邊成了責問:“鎮上的牛羊,都是你咬死的?”

    墨耀坦然承認:“

    是我帶著族人咬死的,他們害了我的族人,若不報仇,族群中威信不存。何況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那些人是該好好教訓才是。”

    當初的小小男孩如今依舊稚嫩,玉辭有些迷惑,她日日為他灌輸慈念,墨耀麵對她時乖巧仁善,她卻明顯感到這狼崽的身上煞氣非但未有半絲減退,甚至日漸濃重,問題出自何處,她也費解。

    墨耀膽大得爬到玉辭身後的石塊上,為她披上披風,繼而伸出雙手圍住了她的脖子,將頭靠在她的頭側,撒嬌道:“仙子莫生氣,是耀兒錯了,耀兒再不這般胡來了,明日便與那幫山狼斷絕來往,耀兒隻要陪在仙子身邊就足夠了。”

    彼時他短短的手臂牢牢箍住玉辭,玉辭反手撫著他掛彩的嘴角:“為何受傷了?是在山穀傷的嗎?”

    墨耀笑得天真:“嗯,跑得急了,山穀路滑,摔了一個大跟頭……嗬嗬嗬……”

    玉辭將他拉到麵前,溫柔的手掌蓋在墨耀膝上,膝蓋上的傷便消失了,她五指微動,靈力凝聚成針線,她低著頭為狼崽縫補破了的衣服,補到中途道:“還笑……將衣服脫下來,你去池子裏洗個澡,這般髒兮兮的模樣,儀容不雅。”

    墨耀二話不說,將衣服脫得幹淨,也不知變迴原形,光著身子便跑遠了。玉辭邊補著衣服邊想著心事,等補好了,便也向墨耀去的那個池子去了。

    墨耀展著四肢在水中嬉戲,他已經越來越不喜歡變迴原形了,在玉辭身邊修煉的這段日子,他也有了維持人形的足夠靈力。

    玉辭蹲在池子邊,拿池水浣洗補好的衣服,墨耀緩緩遊了過來,自下而上打量她的模樣。

    玉辭將洗好的衣裳掛在樹枝上,拿靈力借風將它吹幹,墨耀光著身子坐在邊上,不知在想些什麽,顯得非常安靜。

    玉辭邊吹著衣服邊道:“你將衣服穿好,我們離開這兒。”

    墨耀疑惑得抬頭,卻隻見玉辭將衣服遞給他,自己戴上了鬥笠。他接過衣裳,一邊囫圇往身上套一邊道:“仙子為我梳頭。”

    玉辭帶墨耀去的是瓊仙穀,要去除墨耀身上的煞氣,她想不到比瓊仙穀更適合的地方。她與紫瓊仙子是故交,托他照管狼崽,寄養在瓊仙穀,用瓊仙穀的靈氣洗滌魔煞,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墨耀必可清心修行。

    完成托付之事她便離開了,過程中墨耀就像平時在她麵前一樣乖巧禮貌,最後玉辭離開的時候,甚至還笑著同她告別。

    “仙子要

    經常來看耀兒。”

    玉辭摸著他的頭,有些不舍,卻還是轉身離開了。身後男孩的身影站在花海中許久不動,寂寥孤獨。

    行善修道的時光總是快得驚人,玉辭依舊會在一些地方逗留許久,看著安居的平凡生活,再默默離去。沒有狼崽陪伴的日子,靜謐異常。

    一百年轉瞬而過,玉辭麵對眼前熟悉卻人畜盡換的小鎮,想起了那個理直氣壯的狼崽,不知現下長大了多少。她稍作停留,便往尋影山而去。

    紫瓊似乎是想了許久才想起那隻狼崽來,秀眉微微蹙起:“那隻狼崽?元情仙子離去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了。他咬死了我穀中大半的紫瓊蘭,我花了許多功夫才讓蘭海的元氣恢複如初。”

    玉辭也皺起了眉頭,她想過墨耀的性子或許不會乖乖留在此處,卻不料她前腳才走,他後腳便闖禍出走了。這一百年沒人管教,不知他是否會出什麽大事。

    紫瓊見她未說話,歎口氣道:“元情仙子素來仁慈,但那狼崽身上戾氣過重,不是單純心性,如此頑劣的狼崽,不論在何處都必惹來大禍,仙子切莫過分動情。”

    玉辭謝了紫瓊,未在瓊仙穀過多停留。

    她迴到薑鎮的後山上住了十幾年,墨耀並未迴來過,她想或許狼崽是死了,但又相信他的修為與能力,連輕易吃虧興許都不會,又怎會死了……若是活著,為何這麽多年了也不見迴來?

    聽說東銀國今年入冬氣候異熱,銀雪蘭樹如數枯死,雪山上的冰雪化成了水,背靠雪山的雷州小村莊被水淹沒,許多人死在了雪山之下。

    她從前去過許多次雷州,冬日的雷州是銀裝素裹的冰冷美人,頭戴銀雪蘭,身披白雪衣。但眼前這漫天洪水的災區,也是雷州,是她未見過的雷州。

    雪山上的煞氣是這雷州災難的源頭,她執著拂塵驅趕周身的魔煞,一路上了雪山。

    雪山頂有個冰雪殿,不知是誰建在此處的,她揮了揮拂塵,殿門就開了,山下的美景仿佛都被搬到了這座殿內,殿內的長廊是用銀雪蘭裝飾的,廊下坐著幾個眉目冷傲的美人,見到玉辭也未驚訝,隻是瞥了一眼便相互道:“又不知是他從哪裏帶來的,倒是裝得幾分冰冷的模樣,是他喜歡的。”

    這幾個美人道行低,沒有認出眼前是位仙子,玉辭倒是一眼看穿她們,雪山的主宰,雪狐。

    雪狐生來高傲,向來都是在雪山上獨居,這樣幾隻雪狐聚在一處的情況非常不多見,

    而且很明顯,這冰雪殿並不是她們的。

    她一身寬大的道袍,戴著鬥笠執著拂塵,這看不見模樣的打扮,在雪狐的眼中確實是保守。她將拂塵往臂上一搭:“請問幾位姑娘,這殿的主人在何處?”

    雪狐素來性子冷淡,也不看她便道:“他出門捉兔子去了,不在。”

    玉辭也不著急,坐在銀雪蘭長廊之下,想起當初在薑鎮的時候,狼崽也很喜歡在後山上捉兔子。

    天色將黑的時候,殿主人終於迴來了。墨耀兩手提著幾隻兔子,站在玉辭麵前咧開了嘴:“仙子!”

    他已經比她高出了半個頭,雖然還有少年的青澀,卻明顯是長大了。他將手中的兔子拋開,似乎想要擁抱玉辭,卻又局促得停在了半空。

    玉辭摘下鬥笠,雪狐們才看清了這個女子絕美的容貌,那女子抬起手,放在墨耀的頭上,她們自從與墨耀相識以來,未見過他如此開懷。

    那晚他們坐在雪山巔上,雪山反射出月光的清寒,墨耀低著頭,他怕玉辭責怪他離開瓊仙穀的事,便握著她的手,語氣惹憐:“仙子果真五十年都未迴薑鎮。”

    想必他離開瓊仙穀之後在薑鎮等了五十年,而其實她已經百年未迴過薑鎮。

    “仙子未迴來,我便打算出來找仙子,前幾年在這座山上遇到一隻狐,長得與仙子頗為想象……當然,她不如仙子千萬倍。我在此處幻了一座殿,因為無聊,就帶了幾隻狐迴來玩玩。”

    “玩玩?”

    墨耀道:“一開始覺得她們性子冷淡的模樣喜歡,後來便越來越覺得不大歡喜她們,奈何她們竟就賴在此處不走了,我也萬分苦惱。”

    玉辭道:“她們是喜歡你才想同你在一起。”

    墨耀拉著玉辭撒嬌:“但我隻想同仙子在一起。”

    玉辭將墨耀額前被夜風吹散的碎發撥向一邊:“為何妄自改變東銀的天時?”

    墨耀道:“在雪山上住著無趣,我想捉兔子玩,奈何此處略冷,我便將此處天時稍加改變,讓兔子們都來玩耍,我才捉得到。”

    如此頑劣的狼崽,不論在何處都必惹來大禍。

    紫瓊的話突然縈繞在耳邊,即便他已是如此半大的少年,為了自己的玩鬧卻罔顧雷州水深火熱的百姓,頑劣的性子未減反增,玉辭不禁蹙起眉。

    見她的臉色,墨耀馬上明白仙子是在生氣,他趴在玉辭腿上撒嬌:“仙子莫生氣,

    耀兒知錯了,耀兒隻是太想念仙子,終日又無事可做……”

    玉辭拍著他的頭:“你若無事做便跟著我,妄變天時這樣的事情今後不可再做。”

    墨耀忙不迭點頭:“仙子還穿著耀兒做的披風,耀兒很歡喜。”

    玉辭溫柔笑著,仙途歲月裏若有人永久陪伴,是一件不再孤獨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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