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卉迴到客棧的時候,息樺坐在桌前,手撐在額上打瞌睡。她上前打算喚醒他,卻難得細心地發現,桌上的茶盞還是他們走時的模樣——莫非仙子在他們走後便睡到現在?

    她的心裏有強烈的不安,她伸手去拍息樺的肩,卻幾次顫抖沒有拍下去,正巧其餘二人也迴來了。

    疲憊的藍眸睜開,息樺將三人一一掃過,視線落在床榻上的徐錦繡身上,知道已是三日後了。

    “此番去徐府,朱管家和周公子除了問小綺可安好,對要將小綺姐姐帶走都有些疑惑,可是小卉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仙子,其中是何緣故?”

    息樺因小卉的前半句話沉吟了許久,臉色明顯不大好,淡淡道:“上迴隻去了她外層的夢境。”

    小卉不解道:“難道還有什麽內層的夢境?”

    地靈小妖道:“更深一層的不是夢境,是華胥,是夢中夢,是一個人用於寄存的深處虛境。”

    息樺點頭:“此番要去與真實的她溝通。”

    他在無往之界受了重傷,現下竟到了需要金蘭晨露幫助施法的地步。小卉見他已開始施法,急忙問:“仙子打算一個人前往嗎?”

    息樺隻來得及點頭,便消失在幾人的眼前。

    小卉撅了撅嘴,將拽著雪狐開溜到門口的地靈小妖捉了迴來,惡狠狠道:“哪兒也休想去,為仙子護法!!”

    息樺靠著金蘭靈力的幫助,徑直進了徐錦繡的夢境,一路心無旁騖,隨著周圍景色的變換,不久便到了一處慘白的地界。他凝神片刻,一個女子在麵前低調地出現。之所以說是低調,是因為若不注意看,便真難看出麵前有一個人。

    女子帶著巨大的鬥笠,將全身籠罩在神秘裏,隻露出下半身白色的寬大道袍,和偶爾出現的尖俏的下巴。或許是少了那五魄,看起來很是有些虛弱。

    她喚道:“紫瓊仙子。”

    息樺皺起眉頭,第一次為這個稱唿而不舒服:“我不是紫瓊。”

    或許隻有那個人,不會將自己比作紫瓊,甚至不會將自己當作仙子,而是那個實實在在的稱唿——息樺。

    他曾經連自己都認為自己是紫瓊,那個六界中最風姿卓越的仙子,那個為了成就愛而薄命的仙子,他曾經自己都認為能夠被比作他,是多麽幸運與美好。他承受著那位仙子的榮耀,承擔起瓊仙穀的責任,背負起因他而起的故事,為他做著善終。若不是徐錦綺打斷了

    他在瓊仙穀的生活,他或許還要負責延續起他的命運與一生。

    但徐錦綺叫他“息樺”,不是帶著“紫瓊”意義的“息樺”,在他的眼裏,他隻是“息樺”。

    但就在幾日前,這個人在無往之界問另一人,他是誰。

    息樺終究還是心痛了,就像終於發現自己的不同,轉瞬之間卻被打迴了原形,他再也受不了這些。

    玉辭仙子的身形在眼前飄忽不定,她漸漸飄到息樺身邊,柔聲道:“原來如此,那真是對不起,你若不喜歡,我便換一種叫法,息樺仙子。”

    即便換一種叫法,還是相同的意義。

    玉辭訝異道:“你的情緒……你的體內有魔煞?”

    怪不得越來越難控製自己的想法……息樺自嘲一笑:“我用僅存的靈力將它們封印在右手。”

    他攥起右手的拳頭,手背上的魔紋顯著異常。

    “你去了無往之界?”玉辭的聲音柔和而惋惜,“他終究打破了我對他的封印。”

    “五日之後的無月之夜,是魔君戾氣大增之時。”

    玉辭笑道:“所以息樺此來,是來問我真相?”

    她在息樺身邊輕輕飄蕩:“真相這種東西,若是放在迴憶裏,以為放著放著就可以埋藏起來,再次挖掘的時候,卻原來一點也未消散。若是可以有最後悔的事情,或許就是當初薑鎮中見到他時,將他救下帶在了身邊。若非如此,也沒有後來幾百年的糾糾葛葛,他不會傷害那麽多人,也……不用受那麽深的傷害。

    “終究是我的錯最大。”

    玉辭仙子進行了一番自我懺悔之後,終於說出了當年那場六界之災的最真實的版本。

    元情仙子玉辭,一身素雅道袍,遊曆於山水世間,捧著滿懷的慈悲,為世人化解危難,救贖迷失的生靈。

    記不得是多少個千千萬萬年以前,那時候玉辭仙子在世間還是有跡可循的,世人在遭遇鬼怪妖魔侵擾時,常常會遇到這位身著道袍的仙子前來驅魔降妖。

    那時候的某一日,她從薑鎮路過,鎮上正有妖物作怪,咬死了許多家畜,咬傷了很多百姓。她停留鎮上,送鎮妖符給百姓,又教他們一些攝妖咒,那幾晚薑鎮格外安靜,卻充滿了人們的勃勃鬥誌。

    玉辭仙子在鎮口等到了那隻妖物,化成十歲男孩的模樣,穿著有些破舊的衣服,正徐徐往鎮裏去。

    玉辭攔住了他,那

    男孩仰頭看她,兩隻眸子黑得透亮,是野獸獨有的警惕。眸子裏映出的白衣道服女子,被鬥笠遮著臉,卻讓他覺得分外好看。

    玉辭說:“這個鎮子你不能去了,他們為你設了許多陷阱,你逃不過的。”

    他倔強得往前走:“我不怕。”

    玉辭道:“你會受傷的。”

    男孩依然不多理會:“我不怕。”

    玉辭沒再阻止,她在原地等著,不久之後那妖物便迴來了,這次遇到她時,透黑的眸子閃爍了幾下,卻已被打迴了原形,是一隻還未成年的狼崽。

    玉辭救下他時,他的身上被棍棒打出了許多傷痕,明明一隻手掌便可抱起的狼崽,卻露出兇神惡煞的模樣,玉辭看在眼裏,覺得分外可憐。

    “那些人類真的有陷阱,他們拿棍子打我,嘴裏念的不知什麽東西,我聽著覺得頭疼。那些人類不是很弱的嗎,怎麽突然那麽厲害。”

    “有人教了他們保護自己的手段。”

    “誰人這麽可憎,有本事不要借他人之手欺負我,欺負我的人,我都要咬迴來。”

    “是我教的。”

    “……”

    “你想不想學保護自己的手段?”

    “想。”

    狼崽出生在薑鎮外的後山上,出生後父母便被村裏的人打死了,它那時實在太小,隻能吃父母死前咬死的那幾個人類。但是它當時牙都沒長齊,不會撕咬,便靠著小爪子一點點刨開腐肉,來填飽自己的肚子。

    玉辭便了然,這隻狼崽小小的身軀裏藏著那麽大的魔煞,便是因為從小吃死人腐肉而活是那些死者的怨氣不散而結成的吧。她對狼崽出於愛憐,它心智不齊,未害過人,最多就是此番咬死了許多家畜,她決定留在此處為它化解魔煞,救薑鎮百姓,也救這隻狼崽脫離苦海。

    她道:“修行靠的是心神寧靜,你雖還小,心中有食欲是正常,為了修行卻要努力克服這‘欲’,切不可為了心中欲望而傷害無辜的人類。因為他們是六界中的弱者,你將來成為強者,是要保護他們。”

    化成男孩的狼崽盤腿坐在玉辭麵前:“他們才不是弱者,他們殺死了我的父母,我生來就被他們欺負。”

    玉辭與他對視許久,未作多說,伸手在他額上:“我們為你想個名字吧,人類都有名字的。”

    男孩仰著頭眨著黑亮的眼睛道:“那麽你有嗎?”

    玉辭笑道:“有啊,我叫玉辭。”

    狼崽天真道:“那我也叫玉辭。”

    玉辭笑得鬥笠微顫:“傻瓜……”

    最後她給狼崽取了一個名字,喚他墨耀。

    黑亮,是她對他那雙眸子的第一印象。

    玉辭要狼崽舍棄“食欲”,這一點,狼崽卻是怎麽也做不到,他是食肉的動物,從小又是吃腐屍而活,禁食非一朝一夕能成,對於狼崽三天兩頭偷偷獵捕兔子,她也是默默放縱,並未追究。

    一開始偷食的時候狼崽還會膽戰心驚,後來也覺察出仙子的有意放縱,便更不會刻意去苦修“禁食”之道,被發現的時候便滿地打滾撒潑。前一刻還兇狠捕殺兔子的狼崽,轉身就是一副可憐可愛的憨厚模樣。對此玉辭也覺得奇怪,第一次見他兇惡的模樣覺得可憐,現下他裝起可憐的模樣,她卻隻覺得想笑。

    但後來玉辭也明白了,墨耀隻會在她的麵前裝可憐,而不管他在別人眼裏是多麽可憎可惡,可怕可恨,這副撒嬌賣潑的樣子,也總是令她迷了心竅,才相信他。

    天色最暗的時候,玉辭取下鬥笠,站在最高的山巔,月色普照的亮光下,向狼崽伸手,示意他過來。那時狼崽還隻有她的腰高,玉辭指給他看山下燈火通明的村莊,那是一派祥和幸福的生活,凡人向往的不被打擾的生活。

    墨耀側身看仙子純白色道袍上的點點暗紋,覺得鬥笠下仙子的模樣美得像是幻境。他抬頭直視仙子的眼睛,說:“他們殺害了我的父母,傷害我的許多同族,卻還可以住好的地方,吃好的東西,這個世界怎麽可以這麽不公平?”

    玉辭驚訝,她突然意識到,她隻道那魔煞之氣來自被狼崽腐食的那幾具屍體,卻不知更確鑿的,來自狼崽怨恨人類的內心,她不曾想過那怨恨會強烈到這般境地。

    她語氣堅定,帶著斥責:“心懷仁慈則事事安樂,你滿心怨恨,見到的便是不公,掛在嘴邊的都是譴責,難怪改不了口舌之欲,修不成正經道行。”

    狼崽聽得發愣,忽而拉著仙子的袖子撒嬌:“仙子莫生氣,是耀兒錯了,耀兒明日不吃肉了。”

    結果也隻是那一日未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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