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十年前還是現在，在我和四的關係中，都是四占主導地位。我是個從屬和聽話的角色。但是，我又是個小心眼的愛吃醋的女人。大年初一這天，我不放心四，我怕四又跟前妻舊情複燃了，一大早就上小號給四留言，問四在哪裏？每次上廁所的時候，我都要登陸小號看一下。四說他在大姑的兒子大表哥家過年，今天沒有跟他前妻見麵，雖然女兒打電話催了兩次。以前四對我說過，因為姑父生病的事，他和大表哥表嫂是有過矛盾的，曾經和鬧得很僵，不過現在和解了。如今，四的大姑住在她大兒子家，已經八十歲了，身體還好。四離婚後每次過年都住在大表哥家裏。
四以前給我講過他的故事。四出生在山上的奶奶家，那是個貧瘠的小村子，離縣城還有十幾裏路。四的母親體弱多病，尤其是生了四以後身體更加每況愈下，不幸在四兩歲多的時候病死了。四說他記憶裏媽媽的樣子很模糊，他不記得媽媽的臉長什麽樣，他媽媽也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他隻記得媽媽在病中仍然盤坐在炕上給他做冬天的棉鞋的樣子，做了一雙又一雙，直到躺下再也起不來。十年前我們同居的時候，四偶爾半夜醒來會抽煙，多半又是夢到了他母親坐在炕上給他做鞋的樣子。每當這時候，我都會把他的頭抱在懷中，輕聲安慰他。
在四三歲多的時候，他父親半夜走山路摔到了山崖下，找到屍體已經是兩天後了。四說父親的葬禮他也是有印象的。一口黑黑的棺材停在奶奶家的院子裏，奶奶就坐在棺材旁邊嗷嗷地哭。父親死後，奶奶氣急攻心沒幾天也去世了，臨終前把四托付四的大姑撫養。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沒有親戚們願意接受四這個燙手的山芋，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大姑本來也是不願意收養四的，家裏三個孩子吃飯都困難，但是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三歲的孩子餓死，就勉強領迴家去了。
姑姑把四帶下了山，帶迴了縣城。四寄人籬下的日子開始了。大姑家有三個孩子，兩個表姐，一個表哥，都比四大。漸漸的，姑姑開始心疼四這個沒爹沒媽的苦命孩子，對四還算不錯。但是大姑在家中地位並不高。大姑本來就要看大姑父的眼色過日子，因為帶迴了四，在家裏的地位更低了。好多次，大姑父把大姑和四趕出了家門。大姑坐在院門口抹淚，四就給他大姑擦眼淚，又跑迴家跟姑父保證說：“我以後一定多幹活，少吃飯。”
於是，四在漫長的成長歲月裏，一切行為都以“多幹活，少吃飯”我標準。大姑夫對四通常是唿來喝去。四從小就很會察顏觀色，幹活很利索，四歲就
會燒火，小學一年級就會做飯。家裏但凡有什麽好吃的，是輪不到四吃的。四很聰明，從小成績很好，但是經常曠課，尤其是冬天的時候，四常常拖著蛇皮袋子去郊區撿牛糞（牛糞可以燒來取暖），一撿就是一天。有一次，我問四，你的手指為什麽有點彎曲，感覺伸不直？四說是小時候凍的。北方的冬天零下幾十度。四在寒風中撿著牛糞，生了一手的凍瘡。四的大腳趾也有點變形，四解釋說是小時候穿小鞋穿的。十八歲以前，四從來沒有穿過新鞋，都是撿表哥的舊鞋穿。因為常年穿小鞋，腳趾就擠變形了。
大年初一的時候，好不容易吃頓豬肉白菜餡的白麵餃子。一斤豬肉全家六口人吃，要從初一吃到初八。通常一個餃子裏能看到一粒肉就算不錯的了。四吃餃子要看姑父的眼色，通常吃到第五個，看姑父的顏色不對了，就趕緊放下筷子去喝麵湯泡個窩窩頭。而表哥表姐在過年的那一天是可以吃餃子吃到飽的。
四聰明，成績好，考上了省城的師專。那時候的師範是不收學費的，不但學費全免，而且還會補助生活費。但是國家發的補助不足以維持生活。姑父說沒錢給四生活費。能上就上，不能上就拉倒。四知道自己不能錯過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他挨個去找親戚們借錢，每一筆錢都寫了借條，有50的，30的，20的。每個寒暑假，四都去磚廠幹苦力掙錢，或者騎著自行車大街小巷賣冰棍。
四從省城師專畢業以後，分配迴了他們縣當語文老師，住在學校宿舍裏，每個周末都迴姑姑家。那時，姑父對四的態度已經大不一樣，對四表現出來尊敬和熱情。我曾經問四，是否恨他姑父。四說：“感激都來不及，哪來的恨？如果沒有大姑大姑父，他或許早就像父母一樣死了。”四工作後，省吃儉用，存了一年錢，才還完了親戚們的債務。
還完了錢，四開始追求他的前妻。四的前妻是首都師範大學英語教育專業的高材生，外貌也很出眾，本來是可以留校的。四的前妻聽了母親的話，從北京迴了小縣城的初中教英語。四的前妻在他們學校是一枝花。四曾經發誓，要麽不娶，要娶就取一枝花。四雖然窮，但是情商高，很會討女孩歡心，還會寫詩。最終，英語老師跟四在一起了。他們的結合遭到了他前妻母親的強烈反對，跟四要六千塊彩禮。
這六千塊的彩禮難住了四。四為了娶英語老師，又把親戚們借了個遍。這次，一向摳門的姑父拿了五百出來。四很感激。四的女兒三歲時，四和前妻才還清了這些欠款。四說他和前妻新婚夜才第一次睡在一
起，曾經的性壓抑全部釋放，四曾經是“一夜七次郎”。
四在丈母娘家的日子過得極其窩囊。前妻可以說是個完美女性，唯一的缺點就是對母親的愚孝，明知母親做的不對，也是對母親言聽計從。丈母娘家勢利眼人又很自私，百般刁難四。四有著寄人籬下察言觀色的功夫，也終於受不了了，離開了家去省城闖蕩。
四來到省城闖蕩的第二年。他姑父就生病了，得了腦癌。表哥表姐的意思是放棄治療。那時候四也是打工，沒什麽錢，但還是把姑父接到了省城的醫院，出錢出力，盡心照顧著，借錢給姑父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後一年，姑父去世了。臨終前，姑父在病床上，握著四的手說：“姑父以前對不起你啊。一碗水端不平，讓你受苦了。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卻是最孝順的，親生的都指望不上。我慚愧啊……”四說：“您肯收留我，給我飯吃，養育我這麽多年，這個恩情我下輩子都報答不完。”其實姑父最疼的是表哥。但是姑父生病以後表哥是一分錢沒出。為此，四跟表哥吵過幾次，鬧了矛盾。後來在大姑的調和下，倆人又和好了。現在他們在縣城住的大房子，都是四支助買的。表哥表姐的兒子女兒的上學、工作，四也沒少出錢出力。
四曾經總結他這輩子：童年的記憶裏全是饑餓，婚後的日子裏全是丈母娘，發達後的日子裏就是不遺餘力報答親戚們。
所以，四來c城喝醉的那次，總是喊著那句：“我這一生最重情義！”
四以前給我講過他的故事。四出生在山上的奶奶家，那是個貧瘠的小村子，離縣城還有十幾裏路。四的母親體弱多病，尤其是生了四以後身體更加每況愈下，不幸在四兩歲多的時候病死了。四說他記憶裏媽媽的樣子很模糊，他不記得媽媽的臉長什麽樣，他媽媽也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他隻記得媽媽在病中仍然盤坐在炕上給他做冬天的棉鞋的樣子，做了一雙又一雙，直到躺下再也起不來。十年前我們同居的時候，四偶爾半夜醒來會抽煙，多半又是夢到了他母親坐在炕上給他做鞋的樣子。每當這時候，我都會把他的頭抱在懷中，輕聲安慰他。
在四三歲多的時候，他父親半夜走山路摔到了山崖下，找到屍體已經是兩天後了。四說父親的葬禮他也是有印象的。一口黑黑的棺材停在奶奶家的院子裏，奶奶就坐在棺材旁邊嗷嗷地哭。父親死後，奶奶氣急攻心沒幾天也去世了，臨終前把四托付四的大姑撫養。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沒有親戚們願意接受四這個燙手的山芋，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大姑本來也是不願意收養四的，家裏三個孩子吃飯都困難，但是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三歲的孩子餓死，就勉強領迴家去了。
姑姑把四帶下了山，帶迴了縣城。四寄人籬下的日子開始了。大姑家有三個孩子，兩個表姐，一個表哥，都比四大。漸漸的，姑姑開始心疼四這個沒爹沒媽的苦命孩子，對四還算不錯。但是大姑在家中地位並不高。大姑本來就要看大姑父的眼色過日子，因為帶迴了四，在家裏的地位更低了。好多次，大姑父把大姑和四趕出了家門。大姑坐在院門口抹淚，四就給他大姑擦眼淚，又跑迴家跟姑父保證說：“我以後一定多幹活，少吃飯。”
於是，四在漫長的成長歲月裏，一切行為都以“多幹活，少吃飯”我標準。大姑夫對四通常是唿來喝去。四從小就很會察顏觀色，幹活很利索，四歲就
會燒火，小學一年級就會做飯。家裏但凡有什麽好吃的，是輪不到四吃的。四很聰明，從小成績很好，但是經常曠課，尤其是冬天的時候，四常常拖著蛇皮袋子去郊區撿牛糞（牛糞可以燒來取暖），一撿就是一天。有一次，我問四，你的手指為什麽有點彎曲，感覺伸不直？四說是小時候凍的。北方的冬天零下幾十度。四在寒風中撿著牛糞，生了一手的凍瘡。四的大腳趾也有點變形，四解釋說是小時候穿小鞋穿的。十八歲以前，四從來沒有穿過新鞋，都是撿表哥的舊鞋穿。因為常年穿小鞋，腳趾就擠變形了。
大年初一的時候，好不容易吃頓豬肉白菜餡的白麵餃子。一斤豬肉全家六口人吃，要從初一吃到初八。通常一個餃子裏能看到一粒肉就算不錯的了。四吃餃子要看姑父的眼色，通常吃到第五個，看姑父的顏色不對了，就趕緊放下筷子去喝麵湯泡個窩窩頭。而表哥表姐在過年的那一天是可以吃餃子吃到飽的。
四聰明，成績好，考上了省城的師專。那時候的師範是不收學費的，不但學費全免，而且還會補助生活費。但是國家發的補助不足以維持生活。姑父說沒錢給四生活費。能上就上，不能上就拉倒。四知道自己不能錯過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他挨個去找親戚們借錢，每一筆錢都寫了借條，有50的，30的，20的。每個寒暑假，四都去磚廠幹苦力掙錢，或者騎著自行車大街小巷賣冰棍。
四從省城師專畢業以後，分配迴了他們縣當語文老師，住在學校宿舍裏，每個周末都迴姑姑家。那時，姑父對四的態度已經大不一樣，對四表現出來尊敬和熱情。我曾經問四，是否恨他姑父。四說：“感激都來不及，哪來的恨？如果沒有大姑大姑父，他或許早就像父母一樣死了。”四工作後，省吃儉用，存了一年錢，才還完了親戚們的債務。
還完了錢，四開始追求他的前妻。四的前妻是首都師範大學英語教育專業的高材生，外貌也很出眾，本來是可以留校的。四的前妻聽了母親的話，從北京迴了小縣城的初中教英語。四的前妻在他們學校是一枝花。四曾經發誓，要麽不娶，要娶就取一枝花。四雖然窮，但是情商高，很會討女孩歡心，還會寫詩。最終，英語老師跟四在一起了。他們的結合遭到了他前妻母親的強烈反對，跟四要六千塊彩禮。
這六千塊的彩禮難住了四。四為了娶英語老師，又把親戚們借了個遍。這次，一向摳門的姑父拿了五百出來。四很感激。四的女兒三歲時，四和前妻才還清了這些欠款。四說他和前妻新婚夜才第一次睡在一
起，曾經的性壓抑全部釋放，四曾經是“一夜七次郎”。
四在丈母娘家的日子過得極其窩囊。前妻可以說是個完美女性，唯一的缺點就是對母親的愚孝，明知母親做的不對，也是對母親言聽計從。丈母娘家勢利眼人又很自私，百般刁難四。四有著寄人籬下察言觀色的功夫，也終於受不了了，離開了家去省城闖蕩。
四來到省城闖蕩的第二年。他姑父就生病了，得了腦癌。表哥表姐的意思是放棄治療。那時候四也是打工，沒什麽錢，但還是把姑父接到了省城的醫院，出錢出力，盡心照顧著，借錢給姑父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後一年，姑父去世了。臨終前，姑父在病床上，握著四的手說：“姑父以前對不起你啊。一碗水端不平，讓你受苦了。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卻是最孝順的，親生的都指望不上。我慚愧啊……”四說：“您肯收留我，給我飯吃，養育我這麽多年，這個恩情我下輩子都報答不完。”其實姑父最疼的是表哥。但是姑父生病以後表哥是一分錢沒出。為此，四跟表哥吵過幾次，鬧了矛盾。後來在大姑的調和下，倆人又和好了。現在他們在縣城住的大房子，都是四支助買的。表哥表姐的兒子女兒的上學、工作，四也沒少出錢出力。
四曾經總結他這輩子：童年的記憶裏全是饑餓，婚後的日子裏全是丈母娘，發達後的日子裏就是不遺餘力報答親戚們。
所以，四來c城喝醉的那次，總是喊著那句：“我這一生最重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