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過程,太後一直很緊張。


    她怕找不到朱常哲,也怕京城暴露。她怕皇帝的身體挨不住,更怕朱常哲已經沒了。她還怕康安伯在倭寇和朱常玨的夾擊中難以脫身,怕江南失控後,她不得不拿出後三道聖旨。


    太後希望,她手上的聖旨,千萬最多隻用第一道就足夠了。當然,最好是一道都不用。


    四道聖旨。


    第一道,是廢太子,立哲王為儲君。旨意裏為哲王洗脫了罪名,並細數了現太子的多重罪……


    若京城有變數,若太子不聽話,又或他們成功找到哲王後,這道聖旨便將橫空出世。


    第二道聖旨,是直接傳位哲王的昭告。普天之下所有周軍,必須悉聽新皇號令,違者以謀反論處。一旦皇帝有不測,這道聖旨便會出現。


    第三道聖旨是傳位九皇子。若皇上沒了,又確認朱常哲已死,那麽這道聖旨便將成為遺詔:皇帝欽點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尤其還反複強調將九皇子托付給了康安伯,並封康安伯為東海王,將整個江南的兵力調動權交到康安伯手上,請他好好輔佐新皇。


    皇帝費了苦心。


    他怕的,是康安伯聽到朱常哲死訊會因為沒了念想和指望,為了保全家族會走上敵人給其規劃之路。他將九皇子托付出去,就是要給康安伯一個繼續長保家族繁榮昌盛的希望,以期他可以全力對抗朱常玨和倭寇。


    且九皇子沒有強大母族,對康安伯一定是個誘惑。如此,隻要康安伯還能在江南扛著,朱常玨想要得逞並不容易。


    而九皇子已經十三,已是略有心機的翩翩少年郎,並不是懵懂易成為傀儡的孩童,所以皇帝隻要規劃得當,倒不太擔心康安伯會野心膨脹……


    而第四道聖旨,便是程紫玉不願又不得不接受的。


    若狀況持續惡化,皇帝死了,白恆反了,康安伯出了事,九皇子擔不起,而李純平安從西南脫困的話,皇位便是李純的了!


    這道聖旨除了是傳位詔令,也為李純正了身份。


    “坊間一直就有這種猜想,所以當朕一筆一捺為他證明身份,再有太後為他做主,不會有人質疑的。李家的事是朕欠他的,這道聖旨後,他自然可以為李家平反。他在民間的聲譽比任何一個皇子都要好,他若願意挺身而出,一定會有很多簇擁者。再有他軍裏的威望……”


    當時的皇帝邊說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朕當日可讓他在東南西北每一路軍裏都待過,京衛,親衛,暗衛裏都有他的人脈,就連去年康安伯軍裏,他也站上過統領之位!隻要他振臂一唿,將是最大程度的兵力集合體。那麽普天之下,哪個是他的對手?”


    皇帝似乎很希望見到那個場麵,笑得幾分得意。


    “即便白恆反了,擁了朱常安又如何?朕相信,李純隻要一聲令下,從西南到康安伯的舊部都會歸攏於他。他隻要願意北伐,白恆軍裏也必生亂子。


    屆時,東北軍和朝鮮軍再一集結,朱常安壓根就無路可走!更何況,朕相信白恆的忠心。白恆是好將軍,也要忠君名聲,他不會為了朱常安枉顧君臣義,也不會與同僚們爭鋒相對的!所以,朕一直覺得,李純才是最合適!如此,朕九泉之下,也能對得起他娘了……”


    當時的程紫玉聽得頭皮發麻。


    她怎麽覺得,皇帝是不是在以推李純為皇的道路上做了半輩子的努力?


    “紫玉,若當真硝煙四起,你們挺身而出是最好的選擇。不管是為了大周,皇室,朝廷,百姓,為了給朕,給你失去的人,失去的一切報仇,又或是為了你家族和產業的存亡,為了李純的母族,這都該是你的選擇。”


    確實,皇帝想得深遠。而這一點,也是程紫玉最後答應下的理由。


    但不管是程紫玉還是太後,自然都不願後三道聖旨會出現。因為那三道旨意對應的環境均是皇帝已死,而相對的局勢,也是一道比一道更糟糕。


    此外,皇帝還另外手書了幾份文書。各自細數了玨王,安王和太子罄竹難書的罪行。屆時,太後將會按著形勢的發展配合聖旨後,將手書一起公諸於世。


    另外,皇帝還親手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備用討伐書。他號召天下所有忠於朝廷,忠於大周的有識之士團結起來,將勾結外賊,挑起戰爭的反王勢力推翻……


    在程紫玉提出願意南下後,皇帝便立馬下了好幾個決定。


    他身邊的重臣一舉一動定會有人關注,所以為了留手,暗中進行些計劃很有必要。皇帝本就多疑,這次再被於公公和田婉儀嚇到,眼下程紫玉已是他少有願意完全相信之人了。


    既然她主動請纓,既然她被自己“禁錮”有機會掩人耳目,皇帝一下便動了心。


    江南他顧不到,既然要去,他自然要一口氣安排妥當了。


    為了穩住康安伯,皇帝還給其手書了一信,讓程紫玉到了江南後想辦法將信交到康安伯的手中。


    正是任務不少,所以她們此行任重道遠。並不僅僅是去找到哲王,更是為了大周的前程去努力。也是正因如此,皇帝才會給了這麽多兵力她們,才會讓太後跟著冒險。


    太後的威信力在那兒,太後來頒旨,誰也不敢不會不能質疑。


    太後作為皇室輩分最高的存在,有著絕對的話語權,朱常玨再猖狂,也是孫兒輩。


    皇帝已不得不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但隻要太後這個皇室祖宗撐著,哪怕他死了,他也不能輕易受迫於那些逆子!這是他的驕傲,他的堅持。


    四道聖旨全都是皇帝親筆手書外加聖上璽印私印宗室大印。隻要一出,分量十足。


    誰不聽從,便是反賊!


    不管是自封為皇,還是順位稱皇,他都不允許……


    聖旨的事,隻有程紫玉和太後兩人知曉。


    為防穿幫,船上操作的大部分船工身份都是真的。


    有這些外人在,她們不敢放聖旨在船上,隻能隨身攜帶。其中壓力可想而知。


    程紫玉因孕肚受折磨,太後何嚐不是寢食難安。就是在船工們眼裏,這對苦哈哈的祖孫也是絕對可憐人……


    船行速度很快,這一路,倒是無波無瀾。第四天便已到了魯地聊城。


    聊城不屬於一級口岸,相對來說停靠的船隻略少也更安全。


    在這裏,他們將休整補給半天。


    碼頭上船隻比想象中要多,城中方向也比想象中熱鬧不少。


    而大部分的船隻都在忙著卸貨。


    這是幾天來他們一行人第一次上岸。


    太後和程紫玉依舊是祖孫關係,分別是“周老夫人”和“周娘子”。甲衛長則化名賈大,身份是老夫人在商隊做二把手的侄兒。這次,這對祖孫是沾了賈大和商隊的光,隨商隊同行,到江南投奔親戚的……


    踏上陸地,程紫玉才找到些踏實感,一直不舒服的胃腹也終於安靜了下來。


    部分衛兵進到了城中走一圈打探消息,另有一部分則忙著采購物資。魯地往南便接近江南了,為防到時候沒法輕易靠岸,物資還是得盡力多備下一些。


    程紫玉和太後上岸後便想找個酒樓吃口新鮮飯菜,倒是不想,酒樓是爆滿的。


    衛長也覺奇怪:“這是碼頭十裏最好的酒樓,人均得一兩銀子,怎會這般火爆?”


    衛長塞了十兩銀子給店小二,一刻鍾後,他們得到了一個靠窗的雅座。


    四人桌,加上扮成了管家的禦醫,正好一人坐了一邊。


    菜是禦醫點的,都是適合程紫玉太後的。


    而每道菜則都是衛長先用。


    外人看來,這個三四十歲的男子應該是這家的家長,誰又能看見他指縫間的銀針正在快速翻動驗著毒……


    菜色都很幹淨,味道也不錯,程紫玉最近日子第一次可以連動十幾筷子而沒想吐。


    太後看得高興,隻忙著給程紫玉夾菜。


    “你要覺得好,咱們拿了食盒多買幾道菜,天氣涼,吃上一天也不怕壞。”


    難得輕鬆,太後也跟著多用了幾筷子。


    但氣氛很快便微妙了起來。


    隔壁桌,有兩個行商正聊得眉飛色舞。


    “真的假的?”


    “真真的!我們剛從太湖過來,整個江南都傳遍了。那晚的爆炸出來,整個荊溪都地動山搖的!到今日也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麽迴事!”


    一聽荊溪,程紫玉眼眸便是一陣緊縮,抓著竹箸的手也有一陣微顫。


    她眉頭一抬,聽到太後的一個深唿吸。


    衛長眼神一斂,剛要起身,麵前碗裏卻多了一條河魚。


    “吃!吃幹淨了!”程紫玉收迴竹箸的同時,也收迴了冷冷的眼神。


    衛長偷偷看了眼太後,太後正合上了眼,他便隻能悶頭吃起魚來……


    鄰桌兩人的說話聲和太後的微歎聲一道飄進了耳間。


    “死了多少人?”


    “那誰知道!程家那大火燒了一天兩夜,別說人,那山上怕是什麽都沒了。少說,也得有幾十條人命吧?但聽說當時程家的所有主子都在山上,若傳言是真,便是足足上百人命呢。”


    “這麽說,剛飛黃騰達的程家……就……沒了?”


    “可不沒了?聽說從前程翾從不讓人上山,應該就是在山上藏了不少老礦泥和配方財寶什麽的。這下好了,全都化為烏有了。”


    “我還是不明白,那究竟誰幹的?”


    “不知,有說是玨皇帝,還有說是當今皇上。不都說程家勾結了哲王和倭寇嗎?一種說法,是皇上要拿程家問罪,程家人嚇壞了。怕被追究謀反罪,不肯從朝廷,就躲到了山上並負隅頑抗。皇上一惱,索性放火燒山。哪知卻引燃了火藥。


    還有種說法,是玨皇帝想要抓了程家人,一來為民做主除國賊,二來可能是要抓了程家人逼迫郡主認罪。程家人不從,索性就玩了個玉石俱焚,自己點了火藥。當然,也有可能是玨皇帝放火引燃的火藥。”


    “到底是先放了火還是先爆炸?”


    “這誰能分得清。不曉得。”


    “哪來的火藥?”


    “他家開山練泥,官府允許他們用火藥。而且他家還是官商,這玩意兒對咱們是禁物,對他們不算什麽吧?”


    “那大火呢?怎麽能燒那麽長時間?”


    “說是山上有窯,所以存了不少媒。那山頭又多是樹,這個季節,可不得燒透了才會滅?”


    兩人說著唏噓起來。


    “話說,我還真就不信程家會給倭寇做武器來對付咱們大周。”


    “商人見錢眼開不是很正常?”


    “你別傻了。程家先前做那麽多善事你忘了?那都是幾萬兩往外拋的。我家貨物往年走浙地多費勁,那山路真不好走。多虧了程家出資造修的那些橋和路,省了咱們行商的多少時間,避開了多少危險?”


    “這倒也是。所以你的意思是玨皇帝故意抹黑程家,才造了程紫玉和哲王的謠?”


    “我們船五天前剛從太湖北迴,那時候瞧見朝廷的兵剛趕到荊溪,他們先圍了程家的大宅和工坊,但沒有帶走一個人,瞧著根本就不是來發落和問罪的。


    那成了廢墟的山上工坊也是。就看見好多官兵在那扒拉了。不少人聽到那官員喊著‘救人’。所以我覺得,前一晚半夜對程家逼迫的肯定不是朝廷。”


    “那就是玨皇帝,是為了抹黑朝廷吧?”


    “我覺得也是。自古以來為爭權奪權,那些人什麽事做不出?人命對他們算什麽?隻可惜那些無辜的,那麽大的爆炸,燒了那麽長時間,哪裏還會有活口。”


    兩人抽氣連連,聲音也越來越小……


    程紫玉正將眼神惡狠狠定在了衛長身上。


    聽這兩人話中之意,這事應該是七八天前的事。


    也就是說,應該是她入冷宮前後的那兩天發生的事。果然,正如猜測,朱常玨剛一動手便拿程家開刀了。


    就算有時間差,他們出京時這事還沒到皇帝手上,但這幾天……她可不信這些甲衛精兵會對這事不知。


    “你要冷靜,這是哀……祖母的意思。”


    太後拉了程紫玉手。“咱們離京那日收到的消息。可你身子不好,我怕你承受不住,所以讓賈大瞞下了,你不要怪他……”


    太後說不下去了。她收到的消息,便是程家和何家主子都沒了。


    而程紫玉則反應淡淡,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口中,慢條斯理吃了起來。


    太後緊張示意禦醫隨時準備搶救。


    “屬下該死,這就……”


    “以後莫要犯了。以後不管發生什麽,我都要第一時間知道!”程紫玉唇角勾了起來。


    太後,賈大和禦醫盯了她足足十息,確認她不是嚇傻嚇瘋了,正常淡定且心情不錯。


    所以……


    “這……不會是你安排的吧?”


    程紫玉沒有否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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