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瑄越來越老了,尤其是在今年入秋之後,愈發顯現老態,最近幾次上朝已經不能久立,不得不坐在椅上,而且也退出了內閣的日常值夜。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韓瑄不是修士,雖然讀書,但隻是單純讀書而已,沒有什麽浩然之氣,沒有什麽氣機修為,所以老了就是老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韓府,韓瑄躺在鋪著鬆軟毛皮的躺椅上,睡意朦朧。


    屋內鋪著整張地衣,雖然還是初秋時分,但已經升起爐火,使得整個屋內暖意融融,這都是徐北遊一手安排的,畢竟劍宗豪富,府內從不用在用度上發愁,這也是韓瑄立身正的底氣所在。


    國事艱難,可皇帝陛下的反常表現,讓千鈞重擔都壓在了老人的身上,按照道理而言,老人已經不用去內閣值夜,隻是西北的林綿一戰,又讓老人在半夜起身去了內閣,此時剛剛迴府不久,用了一碗粥後將將歇下。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喧嘩,侍奉在旁邊的大管事眉頭微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韓瑄已經出聲問道:“是暗衛府的人嗎?讓他進來吧。”


    大管事恭敬領命。


    片刻後,暗衛府的陳陌靈疾步進來,臉上的神情異常凝重,甚至還帶著一絲惶恐。


    韓瑄半眯著眼睛,聲音含糊道:“何事?”


    陳陌靈雙手遞上兩張薄薄的紙張,聲音微顫道:“迴稟閣老,這是東北遼王府的檄文。”


    韓瑄猛地睜開雙眼。


    屋內一片寂靜,過了許久,韓瑄緩緩吐出一個字,“念。”


    陳陌靈的手指微微顫抖,仿佛這薄薄的兩頁紙有千斤之重,嘶啞開口道:“蓋聞書曰:不見是圖。又曰:視遠惟明。夫智者恆慮患於未萌,明者能燭情於至隱。自古聖哲之君,功業著於當時,聲明傳於後世者,未有不由於斯也。今事機之明,非若不見,而乃不加察,請得以獻其愚焉。”


    “本朝太祖高皇帝,當鄭末亂離,群雄角逐,披冒霜露,櫛沐風雨,攻城野戰,親赴矢石,身被創痍,勤勞艱難,危苦甚矣。然後平定天下,立綱陳紀,建萬世之基。封建諸王,鞏固天下,如盤石之安,夙夜圖治,兢兢業業,不敢怠遑。不幸太祖皇帝賓天,奸臣用事,跳梁左右,欲秉操縱之權,潛有動搖之誌,包藏禍心,其機實深。刀構陷諸王,以撤藩屏,然後大行無忌,而予奪生殺,盡歸其手,異日吞噬,有如反掌。且以諸王觀之,事無毫發之由,先造無根之釁,掃滅之者,如剃草菅,曾何有然感動於心者!諸王甘受困辱,妻子流離,暴露道路,驅逐窮窘,衣食不給,行道顧之,猶惻然傷心,仁人焉肯如此?”


    “我奉藩守分,自信無虞。不意奸臣日夜不忘於懷,彀滿以待,遂造顯禍,起兵見圍,騷動天下,直欲屠戮然後已。當此之時,計無所出,惟欲守義自盡,懼死之臣,以兵相衛,欲假息須臾,然後敷露情悃,以祈哀湣,冀有迴旋之恩,滂沛之澤。書達闕下,左右不察,必求以快其欲。”


    “是用傳檄遠近,鹹使聞知。倘有血性義士,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本王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奸賊之立於朝堂,赫然奮怒以衛吾道者,本王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摺奏請優敘。本王德薄能鮮,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上有天地,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青河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鑒吾心,鹹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韓瑄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屋內屋外針落可聞,暗衛統領臉色蒼白,微微低著頭。


    不知過了多久,韓瑄緩緩開口問道:“這是牧棠之寫的?”


    陳陌靈的頭更低,輕聲答道:“是。”


    韓瑄輕聲自語道:“牧棠之說廟堂之上有奸賊,,藍相已經告老,老夫如今是內閣首輔,主政朝廷,也就是他這檄文上所說的奸佞之臣了?”


    陳陌靈額頭上滲出冷汗,不敢有半句言語。


    韓瑄雙手扶著躺椅扶手,緩緩坐起身來,“既然檄文都發出來了,那東北是反了?”


    陳陌靈低聲道:“迴稟閣老,東北三州宣布自立,內裏情形暫且不明。”


    韓瑄喃喃自語道:“自太平元年以來,由藍相多方布局,針對東北牧氏實行隱秘削藩之舉,一是削減東北右軍開支,二是派遣主政官員前往東北三州任職,掣肘牧氏,藍相笑言這是溫水煮青蛙之策,需用一甲子的時間的慢慢布局,將牧氏這顆毒瘤從東北三州拔除,使東北三州成為我大齊的東北,而非他牧氏的東北,如今看來,這隻青蛙還是忍不住從水裏跳了出來。”


    陳陌靈低頭不語。


    韓瑄重重歎息一聲,“西北有林寒,江南有蕭瑾,如今又添了一個牧棠之,張無病、禹匡不可動,查擎又反叛,可用之人還有誰?”


    說罷,韓瑄顫顫巍巍地從躺椅上起身,“來人,更衣!”


    立刻有侍女捧著官服進來,服侍韓瑄更衣。


    陳陌靈詫異道:“閣老可是要去內閣?”


    韓瑄搖頭道:“老夫不去內閣,老夫要入宮覲見陛下。”


    此時此刻,韓瑄作為大齊朝廷百官之首,看似是大權在握,唿風喚雨,可實則卻是如履薄冰,膽戰心驚。


    內閣首輔,一個輔字,輔佐的是誰?自然是當今皇帝陛下。


    若是一意逢迎皇帝,這個首輔自然好做。一門心思和稀泥,也不算難。甚至就是結黨營私,都不算難,真正難的是扛起朝廷,乃至於天下這個重擔。


    天下蒼生,何其重也?


    自然要如履薄冰,膽戰心驚。


    就像一個持家的媳婦。


    上要侍奉公婆,中間要照顧夫君,下有一群兒女要考慮。


    誰是公婆?自然是皇帝陛下,都說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一個不慎,便要引來禍患。


    誰又是夫君?是那些心思複雜的同僚,無論是共事之人,還是下屬,各有各有所求,各懷私心,交結成一張大網,任何人都逃不出去。


    至於兒女,則是天下的黎民百姓。百姓,是最感恩之人,也是最忘恩負義之人,近則不恭,遠則生怨。


    身處其間,如何不難。


    韓瑄換好官服之後,乘轎前往皇城。因為他是首輔,可自由出入宮禁,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甘泉宮前,然後被攔下了腳步。


    司禮監首席秉筆張保站在甘泉宮的宮門前,對韓瑄恭敬先是恭敬一禮,然後說道:“閣老,陛下有旨意,要清修半月,任何人不得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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