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渺三年,西鎮扶風。

    歲末時分,在鶴舞春草已生,在鳴鳳,楊柳初萌。

    在扶風,依然是冰天雪地,寒風唿嘯。

    新年之前冰河關外,數百人從年前就聚集在這裏。他們有長有幼,有男有女,但是所有人都是倉皇焦慮的神情,一群群的聚在一起,在關城外的空地上紮起簡易的帳篷,身上的衣服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就連孩子都不再啼哭,隻有一種痛苦的麻木在這裏遊蕩。

    安靖結束了文成王朝崩潰後長達兩百七十年的亂世,她的鄰國陳泗卻陷入一片混亂。從宮廷政變引發了權貴之間的相互戰爭,很快點燃全國,藩鎮割據,相互廝殺。戰爭侵擾之地屍骨遍野,滿目瘡痍。靠近邊關的百姓們紛紛逃亡異國,其中的一部分就跑向距離他們最近的國家——安靖。

    難民們聚集在兩國邊境的冰河關,這是扶風最大的關城,城高河寬,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城樓上巡視。城門始終關閉著,從初冬到年末。難民們無從選擇,隻能在寒冬裏苦苦等候。故鄉是迴不去的,在他們等候的日子裏,越來越多的人奔逃過來,帶來各種恐怖的信息,前路渺茫,歸途更是無望。

    臘月二十五,城門打開,吊橋放下。官員在士兵護衛下走到難民麵前宣布扶風大都督的命令——扶風願意接納他們。

    全部難民通過嚴格檢查進入冰河關,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關城口迴望了一眼,低聲道:“終於要開始……”身邊另一個男子帶著一點擔憂的望向他,叫了一聲:“阿兄——”男子笑了一下:“沒事,我們走吧,盡快到集慶安頓下來,女人和孩子們要支撐不下去了。”

    冰河關內的士兵和平民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這群異國來客,他們也用同樣的心情打量四周。陳泗的難民們的第一個念頭是——這裏,果然是女人的世界。

    冰河關裏當然不是隻有女人,但是從文官到武將,從街市上的行商到店鋪裏的掌櫃,大半都是女子。隻有在軍士中才能看到男兒的身影,執戈背劍,跟從著女性的長官。

    這就是安靖,與陳泗截然不同的國家,以女子為尊的世界。

    集慶,長州州治,也是扶風郡治所在。集慶之名成於文成曆七十四年,文成名將蒼黎在此大破北方遊牧軍隊。當時,集慶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軍堡,周邊莽原百裏。為了慶祝這場勝利,改羽關為“集慶”。羽關大捷後,安靖的西疆向外拓展數百裏,當年的邊陲軍堡漸漸發展成一個熱鬧的集鎮,一直到

    一座繁榮的城市。文成曆兩百六十一年,以集慶為核心,建長州,集慶為州治。文成曆兩百九十四年,定集慶為扶風郡治。這比羽關大捷時的郡治向西推出六百餘裏。當下的集慶是西北重鎮,周及三十餘裏,在太平時光,這裏是通往西北各國的必經之路,萬商雲集,行旅匆匆,繁華巔峰時超過了南方鶴舞郡治明州,人口達到二十多萬。但是這種繁華隻是轉瞬,大多數時候,作為邊關重鎮的集慶擔負的永遠是守衛疆土,迎接一場場的戰鬥,以及在戰鬥的間隙裏努力的營造家園。

    承平八年,蓮峰與西山景晴僅僅以三萬軍隊,激戰十個月掃平扶風四境,將陳泗、廬裘等國驅逐到冰河關、金塞關之外。扶風的穩定使得鳳楚能夠全心進擊中原,在以後的數年間,扶風一次次抗擊強敵,期間幾度危機,但是集慶城始終屹立。承平十年,蓮峰、江漪帶領十萬軍隊攻克中原重鎮水西。江漪登高俯瞰,水西城宛若鳳凰展翅的形態打動了她。承平十年末,鳳楚改水西為“永寧”,立為都城,翌年改元清渺。

    集慶城充滿了長年戰爭的痕跡,但在元宵降至時,依然滿街結彩。根據慣例,元宵前後的三天,取消宵禁。天色方暗,街上已經人聲鼎沸,就算是邊關,人們依然享受著每一刻的太平時光,縱情歌舞,恣意狂歡。

    一處廉價客棧裏,一群人也聽著街市上熱鬧的聲音,但是沒有人臉上有笑意,就連孩子都蜷縮在大人的身邊,不敢流露出一絲外出的念頭。

    韓庭幕放下算盤,歎了口氣:“阿兄,我們身邊的錢還夠過很長一陣子。”韓庭秋“嗯”了一聲,庭幕又道:“女人們身上還有些釵環首飾,我們……”

    “這些不能動,這都是保命的東西。日子還長著呢,現在就把錢用完,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家子幾十口人就是窮途末路。”

    庭幕點點頭,作為幼子,他從小就習慣了聽從命令。在韓家,自從十來歲父親過世,韓庭秋蔭襲官職後,亦兄亦父,二十年來,他的決斷從來沒有出錯過。即使在這分崩離析的末世,他的判斷依然在最大限度保全家族。瓏北城被戰火籠罩之前,城中豪門貴胄準備出逃,絕大多數人都選擇奔向州治鬱州。韓庭秋卻命令全家人盡可能的減少攜帶,向邊境奔逃。半個月後,潰逃的難民們聽到“鬱州屠城”的噩耗。

    他們最初的目標是廬裘國,畢竟兩國風俗相近,文字互通,作為陳泗望族,他們在廬裘也有不少故交摯友。前往廬裘的道路上並沒有太多戰亂,隻有三百裏荒漠,難民們父老攜幼

    ,在漫天風雪中踏入荒原。韓家的人在最後的村子停了幾天,韓庭慕購買了車輛糧食,做好一切準備,韓庭秋卻忽然通知全家:“我們不去廬裘了,轉道向北,去冰河關,投奔安靖。”

    可想而知,這個決定激起渲染大波。反對最激烈的是他們的堂兄韓齊,他的理由非常充沛,廬裘近在眼前,那裏有韓家至交,等到安定下來,憑著韓家百餘年名門聲譽,在廬裘得一官半職並不是難事。

    韓庭秋冷冷道:“那麽一大家子,有女人有孩子,寒冬時節穿越三百裏荒漠,這是找死。準備再多的東西有什麽用,一路上那麽多難民,各個都餓得要死,那時候身上東西越多,越招禍。從這裏到安靖冰河關不過五十裏,冰河關內就有集鎮村落,倘若隻有你我幾個男人,當然可以冒險穿越荒漠,但這一大家子,冒不起這個險。”

    韓齊用看怪物的表情看著他,吼道:“你要去安靖,你瘋了是不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那個地方是男人們塗脂抹粉,嬌滴滴依在女人身邊求口飯吃的瘋狂國家。我韓齊七尺男兒,就算是死,也不會去那種地方受辱。”

    韓庭秋神色沉靜,緩緩道:“我決心已定,不願意的,就此分別。”

    韓家就在這個小小的村子分裂為二,一半家人跟隨韓齊等投奔廬裘。韓庭秋望著自己的弟弟,沉聲道:“你怎麽說?”

    庭幕象過去二十年的每一次那樣,平靜的迴答:“聽阿兄的。”

    紫媛來叫他們吃飯,今天是元宵,每個人的碗裏都多了一小塊肉,即使在逃難路上,她也想給家人節日的喜悅。紫媛是韓庭幕的妻子,兩人相伴已十三年,縱然經曆了半年的風霜,眉目間依然秀美出色。一家人正吃飯,客棧的掌櫃過來送了一大碗蒸菜給他們,說元宵佳節,與客官同慶。這位掌櫃三十來歲,身材高大,說起話來十分利落。站在她身邊,紫媛就顯得太過嬌俏,也太過文雅。掌櫃向女眷們打了個招唿,又道:“今天是元宵佳節,娘子怎不帶大夥兒出去走走?”

    紫媛低聲道:“逃難之人,哪有這個心思。”

    “嗨,逃難不逃難都得活下去不是,就是日子不好過才今朝有酒今朝醉。帶大夥兒出去逛逛,花不了錢。你們不知道,咱們這裏元宵節就重一個熱鬧,還有不少店家把店裏的東西免費讓人嚐。”又看看他們:“過了明天,年慶就結束了,娘子就能出去找份活幹,咱們集慶現在最缺的就是人,不愁。”

    紫媛謝過,送走掌櫃,韓庭秋抬起頭溫言道

    :“庭幕和弟妹帶著幾個孩子出去走走吧,入鄉隨俗。孩子們這半年過的也不容易,讓他們開心點。”

    集慶的元宵夜果然熱鬧非凡,但在紫苑眼裏,並沒有讓她驚動的地方。故鄉有更盛大的節日,更熱鬧的集市,更華麗的物品……就像客棧掌櫃說的,的確有攤販商家送點小食給遊人品嚐,而在神宮附近,還有施粥的鋪子。普天同慶之日,集慶城中沒有饑餓之人。紫媛弄到了一點湯圓,分給兩個年幼的孩子吃,一家人也被熱鬧的氣氛漸漸感染,一時忘掉顛沛流離,感受著一時喜慶。順著人流一路走著就到了最熱鬧的地方,彩樓高架,彩球飛舞,最高處還空著,等到吉時將燈籠送上,叫做“高彩”,祝福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韓梅緊緊拉著紫媛的衣角,仰著頭,看了許久才看到頂,驚道:“好高啊,這麽高怎麽爬得上去啊。”紫媛也不明白,就有旁邊聽到人笑著說:“若沒有一身好功夫,哪裏配給我們集慶城點彩。”然後就是七嘴八舌的議論,比如去年是左營大將軍點彩,幾步就跳了上去,何等氣勢;前年又是哪個鍵兒登樓,贏得一片喝彩等等。

    此時已經有人挑戰點彩,多半都是軍士,但是今年的彩樓結的太高,連著幾人都沒能成功。紫媛不由想:“要是一直沒有人成功怎麽辦。”但是圍觀的人顯然沒有她這種擔憂,在他們心裏扶風人才濟濟,總有人能點彩成功,為全城添福。

    人群忽然向兩邊分開,短暫的寂靜後一片歡唿。韓家的人驚詫的順著人們的目光望過去,見對麵分開的人群間幾騎緩緩過來。為首一人騎著一匹青驄馬,一身行遊的利落打扮,兩邊的人都在高唿,叫的是:“小侯爺,小侯爺——”來人到得台前下馬,紮了紮腰帶,取過彩燈,竟然是要點彩的樣子。人群更是瘋狂,“點彩,點彩”的唿聲如山一般。紫媛等人這才看清,這個被人群簇擁歡唿的“小侯爺”乃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女,容貌看不太清楚,但是長身玉立。但見她一手執燈,幾個起落就到了彩樓最高處,將彩燈掛上,然後向外一躍,抓住台側裝飾的彩帶,穩穩落在地上。

    一時間唿聲山動,少女在台上拱拱手,朗聲道:“願扶風風調雨順,各位鄉親安居樂業。”

    韓梅目不轉睛的看著,直到少女下台上馬,才道:“嬸娘,這個姐姐好威風!”

    此時紫媛已經從旁人那裏知道少女的身份——扶風大都督的女兒,西山銘霞。

    城樓上子夜鍾聲敲響,清渺三年的元宵過去了,這一天正是立春節氣

    。

    傍晚時分,韓庭秋和韓庭幕才迴來,女眷們已經準備好晚飯,然後用期待的眼光看著兄弟倆人。韓庭秋一向是喜怒不行於色,庭幕則在兄長不注意的時候搖搖頭,向妻子丟出一個“別問”的眼色。

    就像客棧掌櫃娘子說的,到了正月十七,節慶結束,集慶又恢複了柴米油鹽的尋常生活。韓家兄弟和跟隨他們至此的家仆們出門尋找工作,盡管手頭還有些錢,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這段時間,也有關於陳泗的消息傳來,一個比一個可怕,國家已經混亂的不成樣子,隻有手頭有一點兵馬就相互攻擊。而他們故鄉瓏北正是群雄爭奪的核心之一。

    清渺三年,安靖尚未完全平定。就在前一年臘月,鳳楚以蓮峰、江漪為行軍大都督,合兵十萬,出兩江郡(後來的蘇郡),向薇蘭郡進軍,開始了江南之戰的序幕。而在南方,衛柳率兵三萬,進擊到了鶴舞界,而淩霜尚且淪陷在異族之手。中原各地戰火紛飛,西北反而一片平靜,扶風的百姓已經兩年多沒有見到兵臨城下的場景。人民致力於營建家園,一時間百廢待興,的確最缺的就是人手。但是,韓家兄弟信心滿滿的找了七八天,卻沒有找到一份活。

    其實適合他們的差事不少,他們兩人都受過良好教育,不管是商行賬房還是書院西席都能勝任,但是每每找過去,對方就是一臉詫異的看著他們,過了許久問一句:“你家沒有女人了麽?讓你們出來拋頭露麵?”

    即便有了心理準備,但是也許因為踏上安靖之後並沒有看到傳說中塗脂抹粉嬌滴滴的男人們,韓家兄弟一時間忘卻了自己在一個什麽樣的國家。這裏是安靖,女主外、男主內的世界。安靖但凡有點能力的人家,是不會讓男人外出工作的,所以男人們也就很難找到體麵的工作。賬房、教書先生、掌櫃,乃至店鋪夥計、堂倌,都是女人們在做。隻有那些窮苦的人家,僅靠女人無法養家糊口,男人才會出來找差事,這樣的人家,能做的無非是賣苦力——扛大包,背米袋等等。隨著時間的推移,韓庭秋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一家子籠罩在陰沉的氣氛裏,每每兄弟兩迴來,家裏就連病人都不敢咳嗽,一片沉寂。這天,韓家的兩個仆人迴來的時候臉上帶笑,走到韓庭秋麵前打開錢袋,十幾個銅板落在桌上。

    “今天好像是新到了一批軍糧入庫,糧庫那裏招人背糧,小人們別的本事沒有,一把子力氣還是有的。”

    庭幕站起身道:“苦了你們。”

    兩人一時手腳都沒處放,低聲道:“二爺

    別這麽說,往日裏兩位爺對我們都很好,現下受了點小難,我們也沒大用處……”庭幕笑著打斷了他們,讓兩人出去吃飯。迴過頭,見庭秋端坐在那裏,雙手緊握,臉色慘白。

    過了許久,庭秋把麵前的銅板收起來,淡淡道:“挺好,一把力氣,我也是有的。”

    話雖這麽說,但是韓庭秋是什麽人,出身名門望族,曾經的陳泗北庭郡守,正三品高官,讓他挽起袖子紮緊褲角去扛麻袋,他是怎麽都做不出來的。於是,兩人依然重複著白天出去找事,晚上一無所獲的迴來。

    這些天,家中的女眷與客棧掌櫃到是混的很熟,紫媛托她幫忙找便宜的大房子,掌櫃的帶著她看了幾處,她都嫌太貴。這日迴來,掌櫃的說:“這位娘子,我看你們一家子過去都該是不錯的人家,要再便宜的房子,你們是住不下去的。”紫媛低聲道:“到現在還沒找到穩定的生計,哪裏敢用錢。”掌櫃往她身邊一坐,皺眉道:“有件事我就想不明白,你們幾位娘子都是讀書識字的,咱們扶風最缺的就是讀書人,有大把的活計等著,你們怎麽就不出去找找呢。不是我說,要不是我這裏小本經營,我都想請娘子你來當個帳房什麽的。前幾日還有人托我找個能識字算賬的當賬房,娘子明天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紫媛楞了一下,脫口道:“嫂子,有沒有男人家能做的活?”

    掌櫃的也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一拍手:“嗨,我又忘了,你們那兒是男人當家的。這男人能幹的活,可不好找啊……”想了一會兒道:“你家的郎君們都識字,可惜年齡大了,不然軍營那邊天天在找文書什麽的。這個年紀,當兵也不合適,哎,還真想不出來。”

    這天晚上,紫媛對韓庭幕說:“夫君,我在想,要不明天我跟著掌櫃娘子去看看那個帳房的差事……”

    庭幕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道:“你這話讓阿兄聽到,是要他的命麽!”

    過了幾天,熱心掌櫃還真找到了“適合男人做得活計”,拖了一大包衣物過來讓他們漿洗。掌櫃的本意是男人們好歹有一把子力氣,但是韓家的男人一輩子哪裏幹過這種活,便是家丁仆役也是從來都覺得縫補漿洗乃是女人的差事,男人再不濟也是出去賣體力的。紫媛等幾個女眷到是願意做,一群人忙了兩天,拿到報酬的那一刻,韓家的兩個小姐和貼身丫頭抱頭大哭。韓庭秋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庭幕知道他的心思——堂堂韓家主人居然淪落到靠女眷們做苦工來養活,這對他是淩遲一般的折磨。

    幾天後,韓庭秋的侍妾挽春開始早出晚歸,紫媛是在三天後才發現,將她叫來詢問。挽春看著她低聲道:“前幾日掌櫃娘子說的那個帳房的差事,我去看了。”

    “你……得了那差事?”

    挽春笑吟吟道:“自然是得到了,夫人也知道,算賬我最在行了。”

    挽春本來就是韓家賬房的女兒,從小跟著父親學了一手算賬的本事,生的俊俏人也聰慧。韓庭秋的娘子四年前病逝後他一直沒有續弦,興許是覺得挽春的才幹能幫著紫媛管家,就納了她為侍妾。其實挽春並不是韓家的家生子,但是她的繼母貪圖韓家給的銀子,就這麽攛掇著她爹把女兒賣了,當然,挽春自己對那個英姿勃發的家主也是有幻想的,安穩的許了終身。韓庭秋對女人的態度一向是不冷不熱,從不偏寵任何人,除了挽春,還有兩個侍妾,其中一個是蘇梅的生母,逃難之時,她重病在身,不願拖累家人,自願留在故鄉。另外一個不願跟著他們逃亡,庭秋還了她賣身契,讓她自行迴家。挽春的爹娘跑的比他們還快,她沒什麽可選擇的,跟著一路到了集慶,平日裏倒也恭順勤快,很是幫了紫媛的忙。

    挽春和她說去的那家是做布匹買賣的,家業還不錯,據說曾經是長州最大的布行。隻是前兩年集慶圍城苦戰的時候,當家娘子也上城守衛,戰死在城樓上。留下夫婿和一個未滿十五的兒子。她的夫婿不懂商行的事,幸好還有兩個布行老人忠心於他們,勉強撐了兩年。去年賬房病逝了,她的女兒不願繼承母業,這家人急的不行。雖說這幾年買賣差了很多,但是根底在那裏,想要乘此機會得了他們家產的大有人在,當家主夫也不敢隨便請人。這家的客棧掌櫃把挽春推薦過去,她在此無依無靠,一時間弄不出什麽花樣,最是妥當,當下就錄用了,說好了一年十兩銀子。紫媛大驚,心想:“竟然能得那麽多工錢,這可比當年韓家管事的錢還多少。”

    在聽到這個數字之前,紫媛本事想要勸說她退工的。自家女人做粗活,家仆賺錢養家,這些雖然讓韓家兄弟羞愧痛苦,可再怎麽也比不上妾室拋頭露麵去做工。韓庭秋心高氣傲慣了,這些日子一直隱忍著,可正是太完美的隱忍反而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崩潰。可“一年十兩銀子”這誘惑太大了,一家子二三十號人,活路都沒找到,哪有把這麽好的財路往外推的道理。想到這裏她著實後悔那天沒有跟著掌櫃娘子去看這份差事。

    二月末,雨水節氣。扶風沒有下雨,到是下了幾場大雪。韓庭秋在這個時候病倒了,而且生死一線

    的重病。這一生病,錢花起來流水一樣。在之前又剛剛找了宅子支付了租金,很快家裏的錢就用的差不多了,紫媛連留下來應急的兩件首飾都送進了當鋪,可韓庭秋的身子還是不見好轉。兩個小姑也把傍身的金銀拿出來,庭幕和紫媛都不肯收了,妹子年少,做兄長的已經無力給他們置辦嫁妝,怎能將她們最後傍身的東西奪走。韓庭慕安撫家人說:“沒事的,還有我呢。”然後他也開始早出晚歸,紫媛這些天照顧大伯,處理家務,照顧幼兒,忙得喘不過氣,也沒心思多問,有時候心想:“該不會也去做那種背糧食之類的苦工了吧。”可她這個夫婿自來文弱,手無縛雞之力,怎麽也不像能吃那口飯的。

    這個謎題在一天鄰家娘子來串門的時候解開了。那婦人提了一籃子吃食,進來就說是謝禮。說了一會兒話,紫媛知道原委。原來這些天韓庭慕早出晚歸,是到外頭擺了個“代寫家書”的攤子。這位鄰家娘子那天在街上看到,也請他寫封家信給嶽家,庭幕沒收她錢,她今天特地帶了自己做的吃食來答謝。晚上庭幕迴來,她忍不住問了,丈夫坦然承認了,笑著說:“抄抄寫寫也是本行。”她眼圈一熱,心想這是哪兒和哪兒啊,當年庭幕入仕是韓庭秋一手安排的,弱冠少年一出來就是一鎮都督的掌書記。庭幕的心情倒是不錯,說自己的攤子擺在軍營附近。扶風是邊關,集慶有數萬常駐軍,軍中少有讀書人,卻有的是四海遊子想要給家人報一個平安。他的生意也因此格外好,五文錢一封家書,能從早忙到晚。庭幕說之前不覺得,這幾天在街頭擺攤下來,才發現這裏的治安出乎意料的好。他原本擔心會遇到地痞流氓打壓敲詐,可幾天下來太太平平,就連軍士們的態度都很客氣。說話粗是難免的,可沒有尋釁滋事的,也沒有拖欠的,偶然有幾個少年士兵羞澀的說能不能少兩個銅板,等發了俸祿再補上。末了歎息道:“說真的,就是當年在北庭,阿兄治下也沒有這般政通人和的景象。”

    韓庭慕找的這份活比賣苦力體麵且收入高,紫媛的心情好了許多。第二天忙裏忙外的時候也難得有了笑容,還有閑情與四鄰閑聊幾句。他們這些難民在冰河關入關後有地方行政官員加以登記,檢查,然後發給憑證——證明他們是獲得許可入關的良民,各地都不得打壓驅趕。然後,他們被要求立刻離開關城,最近的允許停留的地方是兩百裏外的邕縣。這一點韓家的人也很能理解,兩國對壘許久,誰知道難民裏是不是混雜了奸細,自然不能留在前線。說真話,能夠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獲得入關許可,還給予友善對待他們已經很感謝了。

    但是,在那兩百裏路上,又不知道多少饑寒交迫的難民倒斃路邊。

    在難民中,其實韓家的境遇已經是千中無一的好。他們有家底,而一路上韓庭秋嚴令全家不得張揚,竟然也沒有遇到哄搶。在逃難路上,實在是看到太多富家被難民襲擊搶掠,最後棄屍路旁的悲慘場景。而進了冰河關到第一個集鎮的時候,一路上堅持粗衣步行的韓庭秋卻立刻買了幾輛車和幾匹騾子,帶著家人以最快的速度來到集慶,然後賣掉車馬,入城安定。現在他們有安居之地,身上還有銀錢。而和他們一起逃難的人絕大多數還沒有抵達集慶,在沿途的縣鎮裏乞討掙紮。

    紫媛這些日子才知道他們並不是第一批抵達集慶的陳泗難民,早在幾個月前就有更靠近邊關的郡縣百姓父老攜幼的亡命異國。當時陳泗還沒亂的太過分,第一批難民逃得也從容許多,不乏帶著家產逃過來的。集慶百姓對這些異國人十分好奇,韓家租住的地方價格便宜,自然也集中了不少難民,四鄰閑談,免不了要拿他們說事。紫媛是難民裏比較受鄰居歡迎的,她容貌出色,言談舉止優雅有禮,也樂於幫忙——幫東家描個繡樣,為西家讀信之類。四鄰也很快接納了她,說起話來也就沒顧忌了。西家的大娘在酒樓幫廚,最是快人快語,這日下工的早,幾個人站在巷子裏曬太陽聊天,見了她也說幾句,說著說著忽然笑道:“我是不明白你們,你們那地方叫什麽……”

    “陳泗。我們是陳泗國人。”

    “哦,我就不明白你們那兒的規矩。你說,你們一家子那麽多女人,各個有手有腳身體健康,怎的就整天悶在家裏,到讓你家郎君出去擺攤子寫書信。咱們這裏,除非沒有能幹事的女人,誰家好端端的讓郎君出去求生活。”

    紫媛淺笑:“可是,我們是陳泗人啊,陳泗的女人是隻做家務的。”

    幾個女人搖頭歎息,又有人說:“你們家郎君們看著還本分,鬧,那邊頭上,我老聽到那家男人打老婆。”頓時就有人驚唿:“男人居然敢打女人,造反了!”

    “是啊,我也聽到過,你們沒見到,那個狠啊,他們家嫂子出門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

    “那還不去報官,這種男人就該送到官家去打一頓板子,然後一張休書丟他臉上,這男人都敢對女人動手,安靖就沒聽過這種事。”

    紫媛聽得挺有趣,忽然鄰家嫂子對她說:“其實娘子你也識字,怎的不替代了你家郎君。你家郎君找的那地方生意是好,可是……”紫媛緊張起來,脫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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