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力已經陷入了重重包圍,到了走頭無路的地步。在共青團內,經過小範圍的討論,一致通過給予留團查看半年的處分。萬幸的是,沒有開大會宣布,沒有出公告。這倒不是照顧馬雲力的情緒,而是這件事涉及到外國專家。所以盡量不張揚,怕節外生枝。教學上,停止了他的上課權,暫調資料室。這樣,他再也沒資格進入教員休息室和劉德米拉聯係。章千柯正式告訴他:必須懸崖勒馬,中止聯係。開始一段時間,不知是出於自覺,還是出於畏懼,他遵守了這一條紀律。但是,情感怎能禁止?行動上他服從了。感情上,他反而變得更加強烈,懷念她,懷念那溫馨的小屋,懷念那不眠的日日夜夜。他開始動搖。黨呀黨,我從蔣管區奔向你的懷抱,聽從你,在你的指揮下前進。這沒得說。但是你怎麽能禁止我的個人情感呢?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結婚生孩子你也管。不,不是黨管,而是章千柯管。黨不會這麽幹的。歪嘴和尚念錯了經。得出這個結論以後,他得到了解脫。於是,他好象得到黨中央批準似的偷偷去了一趟友誼賓館。沒想到,在一樓就被值班員攔了迴來。更有甚者,母親不止一次告訴他。她相中了湯素眉這個姑娘,讓他打結婚申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黔驢計窮,無計可施。他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有幾次他偷偷溜到友誼賓館四號樓下,想硬闖進去,也曾幾次徘徊在教員休息室外,但一遇見熟人就扭頭落荒而去。事後但責罵自己膽小。甚至上到知識分子軟弱性的高度。但是這高調隻能在會議上唱,對自己絲毫不起作用。現在,他不敢去見老母。一見她,她就催問湯素眉的事。

    有一天,章千柯讓他到支部辦公室去。他心頭一緊,不知什麽災禍又降臨到他頭上。他懷裏象惴著一個小兔子進了辦公室。章千柯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上佳的:笑容可鞠、和靄可親。對待一切人都是這樣,尤其是對內心討厭的人,他的笑容就格外可親。這次就這樣:笑容滿麵地迎接了他。

    “化工部有位姓基亞柯夫的蘇聯專家找你,說是在北戴河和你有過交往,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馬雲力一聽就楞住了,心想:基亞柯夫是麗塔的父親呀,所以,他默默地坐在那裏,沒有吭聲,等著對方宣布決定。沒想到,章千柯遞過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基亞柯夫的電話。

    “北京的蘇聯專家大多數住在友誼賓館。你可以去拜訪一下。但是,要遵守黨給你規定的紀律:不準到她家去。明白嗎?”

    馬雲力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們不知道基亞柯夫就是麗塔的父親。刹那間閃過一絲念頭:為了取得黨的信任,他應該抓住這個機會說明一切,向黨獻忠心。可瞬間腦海裏猛衝過來的一股感情狂潮把這個“愚忠”的念頭衝得無影無蹤。

    “我明白。我一定守紀律……”

    基亞柯夫按電話約定的時間,坐著一輛勝利牌小轎車來接馬雲力。他一鑽進車廂,基亞柯夫就緊緊擁抱了他:“奧列格,我的孩子,你受苦了。”不知怎地,馬雲力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兩個人手挽著手大搖大擺登上了三層樓。經過值班員身邊時,他還示威地瞪了那個目瞪口呆的值班員一眼。基亞柯夫不知其中的蹊蹺,還拍了拍值班員的肩頭,表示親熱。

    基亞柯夫一家象歡迎凱旋歸來的英雄似地迎接了他。雖然已經是冬天,麗塔身著一身素白的連衣裙麵帶笑容,含著眼淚撲了上來,把他的臉吻了個遍。嘴裏還喃喃地嘟囔著什麽,她久久不肯放開,基亞柯夫和劉德米拉隻好站在一旁。劉德米拉也悄悄揩去眼角的淚花。基亞柯夫沒有過多地外露自己的情感,隻是一個勁地歎氣。最後,劉德米拉也過來吻了馬雲力。她先吻他的額頭,又吻了三次他的左右頰。這在俄羅斯習慣裏是長輩對晚輩的施予的禮遇,這意味著她從此接受馬雲力為家庭的一員。

    飯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飯菜。麗塔依偎著奧列格入了座。等大家都坐定,基亞柯夫幹咳了一聲,又下意識地正了正領帶,端起杯子,一板正經地發表了祝酒詞:“親愛的家人們!此刻,我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有我自己辛酸的往事,也有他倆的坎坷。但是,此時此刻我不應該談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隻想說一句:為麗塔和奧列格一對戀人經過阿?;;托爾斯泰所說的苦難的曆程而結合幹杯!”說罷他一仰脖一飲而盡。麗塔端著高腳杯繞住奧列格舉杯的手臂,雙眼脈脈含情,一飲而盡。奧列格是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帶著滿腦子的難題,心事重重地踏進這家家門的。基亞柯夫的家象一間俄羅斯桑那浴室,燒得火熱火熱的熱氣,一下子就把他的心升華得熾熱熾熱,融化了一切疑團和寒冷。接下來,就是俄羅斯式的歡宴,又是引項高歌,又是接吻擁抱。劉德米拉站起來,走到奧列格的身邊:“小夥子,要象我們蘇聯人那樣勇敢。愛上了,就應該不顧一切,推開一切攔在你和她之間的一切人和物,衝上去。想當年:我一看上沃洛佳就勇敢地衝了上去,抓住不放,終於得到了他。當酒酣飯飽的時候,基亞柯夫用叉子敲了敲酒杯,高聲宣布:”親人們,我還有一個驚人的好消息。前幾天我給尊敬的周恩來總理寫了一封信,信裏寫了我個人的悲劇和我女兒現在遇到的困難,衷心希望他能過問這件事。奧列格,你高興吧?“

    此刻,馬雲力自己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個人的小事捅到了周總理那裏?而且還是通過外國人的手——這能行嗎?象話嗎?為這麽一件芝麻小事麻煩總理——真是罪過。不過,看起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看起來,基亞柯夫是想成人之美,裝出一副醉態,劉德米拉扶著他迴到臥室。客廳裏就剩下奧列格他倆。他根據自己的經驗,麗塔一定會撲將上來,如狂似顛……但是,今天麗塔一反常態: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陷入沉思。

    “是我害了你,奧列格。對不起,寬恕我的罪過吧!”說著,眼淚花花地流了下來。

    這種反常的表現和不著邊際的懺悔把奧列格搞胡塗了。他忙不迭把椅子挪到她身邊,擁了上去。她沒有拒絕,但也沒有響應,而是繼續自己的思緒。

    “我太天真了。我真真地沒有想到你們中國會這樣對待咱們。我不應該象在蘇聯那樣,公開地表示對你的愛,更不應該要求你也這樣公開地對我。在我們蘇聯,這隻會引起人們的羨慕、讚同和祝福。而在中國,卻引來蔑視、妒忌和討伐。我應該學會裝假、虛偽,假裝正經,象個老修女那樣。我更不應該強留你過夜。結果,讓你受處分,受譴責。呀,上帝,我讓你為愛付出了什麽代價喲!

    我算明白啦!在你們中國,人前必須裝得象個苦行僧,毫無情感的麵包幹。而人後怎麽狂顛縱欲都行。白天男女怎麽偷情都行,可就不能過夜。這種作人的方式在中世紀的歐洲是盛行的,《十日談》揭露得非常徹底。而在二十世紀社會主義的中國還流行這一套。簡直是虛偽!惡心!“講到這裏,麗塔惡狠狠地,按俄羅斯風俗朝左後方吐了一口吐唾。但隨即她歎了口氣:”可惜,我必須順從這一切,學會這麽為人處事。以後咱們上街逛公園,也要一前一後走。“麗塔苦笑了一下。

    奧列格沒想到今天麗塔這麽深沉、憂傷,想的這麽深遠,態度這麽嚴肅。他感到磨難使她成熟了。也許,她本來就成熟,隻是他看到的僅隻是她熱情奔放天真浪漫的一麵罷了。也好,索興趁這個機會把不愉快的事都攤開來。於是,奧列格把受處分,下禁令和湯素眉的事一古腦都倒了出來。麗塔一直坐在那裏靜靜地聽著,從她直視的雙眼裏看不到激動,也看不到憂傷。隻是在問到湯素眉時,她不自覺地垂下了頭:“她比我漂亮嗎?”雖然麗塔沒有提名字,但是馬雲力很明細她問的是誰。

    “沒法相比。一個是夜鶯,一個是烏鴉。”

    “不要這樣比喻一個姑娘。她是無辜的。你和她作愛了嗎?”奧列格從她的語調裏聽出了一絲妒意。

    “你說到哪裏去了。連吻都沒吻。”

    “那就要結婚?!簡直不可思議。”

    “我們中國都是這樣。過去,到新婚之夜掀起蓋頭才能看見自己的妻子是什麽樣。”

    “別提你們的過去了!我們俄羅斯就沒經過這個曆史階段。你準備怎麽辦?”

    “是母親給我選定的。好象,組織上也促進這件事。”奧列格自覺理虧,所以,低下了頭,不敢正視麗塔。

    “我明白了。這是黨的意旨。你們的黨真是無微不至喲。還有,你過去給我講過:中國有五種人的旨意是不能違背的。蒼天、大地、皇帝、父母,還有老師。請問,你們毛澤東鬧革命是根據這五種人哪一種人的旨意?”

    撇開她變強硬的語氣不說,奧列格感到過去常常出現的格格不入又一次出現了。對麗塔提的質問,他簡直不知從何說起,又怎能說清楚。這大概就是民族間的巨大差異吧?!

    “你聽著,奧列格。你嚴肅、鄭重地迴答我:你愛我不愛我?”麗塔抬起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愛。”奧列格一下子控製不住自己,猛地把麗塔擁在自己的懷裏,狂吻她。她沒有拒絕,但也沒有迴應。而是輕輕地把奧列格往邊上推了推:“你知道,對我們來說,你不僅是我的愛,而且體現了爸爸對媽媽的愛。所以,我不能不愛你。不,不能這樣說。應該說,更加深了愛的內涵。現在,我莊嚴地向你發誓:我愛你至死不渝,不惜一切代價,承受一切犧牲。我不能理解你的孝,犧牲自己愛情的孝,但是,我成全你這個怯懦的孝子。你和那個菜湯結婚吧(麗塔最不擅長記中國人的名字。於是馬雲力就意譯了湯素眉的姓氏——菜湯)我暫時甘當你的情婦,不合法的第二個妻子。但是,將來,你到蘇聯以後,對不起,我就不客氣,要成為你第一號妻子。”

    天呀!此刻,千言萬語都是多餘的,他隻能用瘋狂的擁抱和狂吻來表達他的心跡。

    中央辦公廳的機要通訊員專車專人給語言學院送來一封“黨委書記張寸方同誌親收”的信函。學院機要收發室不敢耽誤,機要科長親自給張書記送了去。

    書記正和副書記等幾個人在開會。張書記拆開信函,粗看了一遍,就宣布休會。辦公室裏就剩下他一個人。

    信函裏寄來一份化工部蘇聯專家基亞柯夫給周總理的一封三頁紙的信。信附有譯文。張書記在蘇聯呆了多年,他直接讀了原文。信的內容分兩部份。第一部份講他本人三十年代末在東北中長路工作對個人的悲歡離合。寫得很真摯,動人。第二部份寫的是他的女兒和學院的助教馬雲力的愛情。字裏行間流露出他對兩個人的愛情的讚賞之情。然後,真誠地請求周總理百忙之中過問一下,支持一下。結尾部份有一句話不知是率直還是暗示。寫得很有份量:現在中國已經是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我相信不會有,也不應該有任何曾經造成我那一代人所遭受悲劇的障礙。

    讀到這裏,張書記皺起了眉頭:這位老兄真是典型的俄羅斯性格:直來直去。不,這裏有蘇聯老大哥盛氣淩人臭毛病的味道。

    然後就是周辦工作人員在便箋上書寫的周總理的指示:此信周總理已閱。總理口頭指示:相信語言學院黨組織會正確處理此問題。便箋上蓋有周恩來辦公室的紅色公章。

    張書記對總理的批示以及它包含的內涵一時吃不準。他抽起了一支煙。對著這封信象解析天書一樣地沉思起來。

    首先,基亞柯夫是化工部係統的專家,照理應該發給化工部或外國專家局。可是信沒有發給化工部黨組,而是發給馬雲力所在單位的黨組織,這意味著什麽呢?張書記想了一下,忽然,他一拍腦袋:這意味著不想通過讓化工部直接和基亞柯夫打交道,而是讓學院通過當事人——馬雲力解決問題呀!這裏暗示著解決的途徑和範圍。高,實在高明。

    張書記覺得入了門,繼續想了下去。周總理沒有給基亞柯夫迴信意味著什麽呢?一種情況是拒絕。不管是直截了當還是委婉間接,效果都不好。因為,嚴格說,從理論上,道義上,都沒有充份的理由拒絕兩個社會主義國家的青年結合。這樣,不迴信反而主動:既表示了態度,又不傷老大哥的臉麵。另一種情況是讚同。張書記憑自己的經驗,體會和觀察,感覺中國是不支持這種異國通婚的。尤其是,中國法律很少,人們習慣援引領導人的個別批示當作法律。假如周總理批複讚同,那不就成了鼓勵、支持異國通婚了嗎?!這樣一來,那豈不會造成天下大亂?張書記認為,這種態度不僅同黨的政策不合拍,而且有悖於中華民族的民族心理,倫理道德和風俗習慣。

    張寸方反複核對了自己的理解和推斷,最後,認為是合乎邏輯的。

    想到這裏,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此刻他的心情有如一名密碼破譯員破譯了一份天書一般:重擔已釋嗬。

    張寸方又點燃了一支香煙,美美地吸了一口。他感慨萬千,從這一封信處理上他深深地體會到周總理真是老謀深算、技巧圓熟。簡直是遊刃有餘。

    張寸方深深感到從這封信的處理這件小事上可以充份體會到周總理這位國際外交家的個人風格,怪不得人們都說他是“當代諸葛亮”呢。對,這不是他個人的智慧,而是繼承了幾千年中華民族智慧、謀略的結晶。

    想到這裏,張寸方心頭不由升起一股民族自豪感。好了,咱們也要學著周總理的樣子幹吧。張寸方的思緒又迴到目前這件具體事情上來了。

    那麽歸根結蒂,語言學院該怎麽辦呢?球是傳到了我的手裏,可我該怎麽投籃呢?

    語言學院名聲很大,實際上隻是個局級,準副部級的單位,它無權製定政策,當然更不能超出政策界限。明白了!張書記又拍了一下腦門——按黨的傳統、習慣,按約定俗成去辦!但是,怎麽才是最技巧,驚動麵最小,用讓老大哥說不出話來的方式去處理呢?外交無小事喲。這時,張書記想起了鬼點子最多的章千柯來。從內心講,他不喜歡這個人。但論鬼點子,連張書記都自歎弗如。

    章千柯坐在張書記的對麵,畢恭畢敬,一副謙虛虔誠的樣子。張書記籠統地向他介紹了情況。章千柯聽著,表麵上一言未發。但內心卻在咬牙切齒:好呀,你個馬雲力,把外國人搬出來了。你以為我拍外國人,外國人我也有辦法對付!章千柯的腦子在飛快地轉動著。但是首先要摸準上級的意圖。口袋裏要多準備幾套方案,要看準,投其所好!當他聽出書記的意思是在馬雲力身上作文章時,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套釜底抽薪的方案:“我有個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請書記定奪。”

    “你說吧!”張寸方很討厭章千柯這套假猩猩。

    “要釜底抽薪。馬雲力這個人是個孝子。他不敢逆著母親的意思幹事。咱們的突破口就選在老太太身上。就我了解,老太太極不讚成他和洋姑娘交往,更別提結婚了。而且,還主動作主給馬雲力指定了一個對象。這個女同誌的情況我好象以前給您匯報過。”

    張書記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

    “我們可以找老太太,代表組織表個態:一,不讚成和洋姑娘交往;二,支持他和湯素眉結合。學院可以在住房,補助方麵加以照顧。還可以給她來一些憶苦思甜,啟發她的階級感情,我想,隻要馬雲力一結婚,這個”拉郎配“就唱不下去了。至於您,可以不用費心。頂多裝作順路看一趟老太太就成了。”

    章千柯的計劃達到了預期效果。一個來自縣城的,純樸的老年婦女那裏能經得起這麽精心策劃,周密安排的攻擊?她一方麵感激涕零,感謝黨對馬雲力的挽救關懷,另一方麵,向黨表決心:一定能完成任務。

    下達“最後通牒”的過程不長,就在馬雲力母親的住房。為了表示鄭重,老人家穿上了過節時候才穿的緞子棉襖,端坐在桌旁。可惜桌上缺了一塊天地君親師的牌位。馬雲力一進屋就感到氣氛不對。雖然他學了外語,接受了外國的影響,當年又曾離經叛道投奔了解放區。但是,他自幼生長在一個家教甚嚴的破落的書香世家。家已經敗落,但是仍恪守著古訓。馬雲力自幼不止一次看到父母擺出這副架式,不是給他那不爭氣的哥哥打板子,就是宣布哪個姐姐的婚事,或者就家庭內的大事宣布決定。所以,他從小就對這種場麵有一種畏懼,它根深蒂固,潛移默化,餘威未減。

    母親扳著臉,沒有讓他坐下。他不敢坐。母親沉默了一下,然後操著鄉音,拖著長腔(這是從她早亡的丈夫那裏學來的)開了腔:“雲力,我代表你死去了的父親,以及我,向你宣布一件事:我已經最後選定了湯素眉作我的兒媳。婚禮訂在臘月十六,你們組織上非常照顧,在新樓分給你一套兩套間。這是鑰匙,上麵有房號。還有……”

    老太太從懷裏掏出了一對金戒指,“這是我出嫁時候的陪嫁,解放前咱家再困難,我也沒舍得賣。現在給你們,我的老兒子。這也是我為娘的一點心意,也是我最後的一點私房了。至於素眉,我已經和她談過了。她沒意見。明天晚上來,你和她最後挑明,把戒指給她。剩下的就是打報告,對了,素眉已經給他們領導打了報告,扯結婚證,領家俱,搞衛生了。這事就這麽訂下來了。”

    對這件事,馬雲力是有所準備的。他不甘心,所以采取拖的方針,說不定會出現什麽轉機。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這麽快,又是這麽不容商量。

    所以,他對這種突然襲擊還是缺乏準備。他隻好嘟嘟囔囔,說不出個完整的意思來。

    “什麽意思?你嫌她不好?配不上你?你不就比她多上了幾年大學嗎?”母親的提問咄咄逼人。

    “不,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接觸時間太短,不了解。”

    “還短?都半年多了。二十來歲的姑娘有多少東西讓你了解。”

    “感情還不深。”

    “什麽感情深不深?結婚過日子以後感情就深了。”

    馬雲力偏擰著頭,不言語。知子莫如母。母親知道這是馬雲力表示無言反抗的體態表情。

    “這件事,就算替你作主吧!這是我替你做主的最後一件。以後我就什麽也不管了。要是你不聽,我明天就迴山西,住那兩間破房子。看你那三個哥哥姐怎麽跟你算帳。說穿了,你還不是在戀著那個洋女人?!這麽對你講吧,你要是跟那個洋女人結婚,我一頭就撞死在你們跟前。讓你們下地獄,上刀山,下油鍋。”不知是因為說出這個詛咒太心狠了,有後怕,還是因為她太激動。老人家順著椅子出溜下來,抽羊角瘋的老毛病又犯了。

    馬雲力趕忙撲了過去……

    老太太一個“死諫”給這場生死官司作了最後判決。馬雲力隻好服從。其實,真正讓他放棄掙紮卻是麗塔的首肯。當然,她要求馬雲力在不久將來到蘇聯之後和菜湯離婚。到時候結果如何,能不能辦到——他一點沒把握。不過,到時候再說,要緊的是先解決燃眉之急度過眼前這個難關。馬雲力自己也清楚:這種不敢正視矛盾,關鍵時刻軟弱是他的一個致命弱點,也可以說是知識分子軟弱性的表現吧。但對他這個軟骨頭來說,眼前結婚卻是下策中的上策。

    現在,結個婚雖然不象戰爭年代那麽簡單——把兩個人的被褥往一孔土窯一搬就算完畢。但是也不算複雜:房子是現成公家分的,家俱也是分的(一張雙人硬板床、一張三屜桌、兩把椅子,再加一個書架)。哥哥姐姐湊了二、三百元,老太太象變戲法似地變出了四百元,外加兩床緞子被麵(被子理應由湯素眉家陪嫁,可是她娘家沒人,老太太盼望心切,也破例代行了)。剩下的就是買點過日子的零碎——鍋碗瓢盆、茶具暖瓶。馬雲力咬了咬牙花七十元買了台熊貓牌三管電子管收音機。這就是全部家當。出力氣的活,象領家俱,打掃房間,當然由馬雲力幹。說實話他操辦這一切一直不太認真。但是湯素眉可是全力以赴。他工作地點遠在東郊,下班後要坐二個小時公共汽車,但是,她每天往返,一到就挽起袖子,幹得滿頭大汗。到了這個階段,她對馬雲力也隨便多了,在擦汗的當兒,朝馬雲力投去一個羞澀的、嫵媚的、由衷的微笑,害得他也得還以一個勉強的微笑,望著她緋紅的汗晶晶的麵龐,脫得隻剩一件襯衣的身軀,和幹活時不停扭動的女性曲線分明的身軀,馬雲力偶爾也朦動一絲春心。但是瞬間又泯滅——曾經蒼海難為水嘛。她連續幾天加班加點,很晚還要趕迴去,可把她累壞了。有一天,幹著幹著她突然感到頭暈,身體有點支持不住。馬雲力趕忙跑過去攙扶,她就勢倒在馬雲力的懷裏。他愛憐地拂慰著,而她也半推半就地依偎在他的懷裏。她頭低垂著,不知是疲勞還是害羞,一個勁地往他懷裏鑽。馬雲力感到她身體軟軟的,順從的,從領口裏冒出一陣陣女性特有的肌膚味。完全是一副依人小鳥的樣子。在這一刻,麗塔的形象似乎退到遠方,馬雲力手指輕輕抬起她的臉,吻了下去。她順從地接受了吻。但是,沒有呻吟,沒有蠕動,甚至他的手順她的頸部滑動下去的時候,她還是不聲不響,一動不動,甚至最能漏露人內心的胴體也毫無變化,更沒有對他破天荒第一次對自己撫愛有意識的迴應。馬雲力感到自己懷裏擁著的是一具有體溫而無熱情,有生命而無反應,軟綿綿而無生氣的活物。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麗塔在同樣情況下強烈、奔放、放肆投入的情景。這也許僅隻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內向和外向的,開放的和含蓄的,情深的和陌生的——之間的差別?也許或者是兩個民族,不,兩種人種之間感情表達的差異?不,這是兩個走過不同曆史道路的民族——一個受到封建禮教浸淫的民族和一個根本沒產生過孔孟程朱理學影響而直接走向發達社會的民族,在心理上的差異。也許這三者都是吧。

    馬雲力在思想上開小差,探討這個深奧的美學的時候,自然不自然地停止了動作。這一點,湯素眉倒是很敏感。她抬起頭來,一板正經,象對支部書記匯報那樣:“你是對的……咱們還沒扯結婚證……”

    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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