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又陸續來了一些人,薑紅家那邊的,或是沐建東子侄輩的親戚,沐晨幾乎都不認識。她父母兩邊其實都有眾多親戚,龐大家族,然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父母與之都不親近,導致她也與他們不熟,逢年過節隻去沐建東家走一遭,剩下整個正月裏都是冷冷清清的。

    曾經沐南琛和羅曉旭為沐晨營造了一個外部隔絕,內部溫馨的小家庭,所以她從來不覺得缺少什麽,因為父母已經給她了所有能給與的,她性格孤僻也能自得其樂,而一旦有一天他們不在了,她的天地也就塌了。

    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幸運,還是悲哀,好在,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icu裏還沒傳出結果,其實沒有結果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薑紅年紀大了,身體熬不住,沐南笙勸她先迴去休息,她和丈夫守在這裏,薑紅不住的搖頭,人萬一有個好歹,她不能連最後一麵也見不到。

    這一層是特護病區,薑紅被扶去隔壁休息室休息,沐南笙走到沐晨麵前,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頭:“晨晨,你和佑生也去歇一會兒吧,我和你姑父在這裏看著。”

    沐晨拒絕了。

    周佑生也留在這裏陪著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人這輩子,有些遺憾是不能留下的。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這一夜是這樣短暫,又是這樣漫長。

    淩晨4點時,沐建東病情惡化,醫生護士衝進病房搶救,各種醫用設備忙亂的工作,所有人緊張的等在門口,祈禱著結果。

    然而這樣生老病死的事情,從來不聽從普羅大眾的意願。

    醫生走出病房,平靜而惋惜的告知家屬:

    “你們去見他最後一麵吧。”

    薑紅幾乎昏倒在地,沐南笙一下子哭了出來,他丈夫摟著她的肩膀,悲痛道:“我們去看爸爸。”

    彌留之際的沐建東躺在病床上,臉上罩著唿吸器,勉強清醒,雙目無神的打量著身邊的親人,麵對薑紅等人的哭訴和唿喚恍若未聞,吃力的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在了站在一旁的沐晨身上。

    他神色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講,可是隻能在喉嚨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音節,他用盡全身力氣向她伸出了一隻手,顫巍巍的似乎想要撫摸她,那雙已蒙上死氣的眼中有那樣複雜的情緒,是愧疚?是憤怒?是埋怨?還是不舍?再也無人清楚。

    沐晨渾身一顫,終於邁步上前,握住了那隻微

    微抬起蒼老的手,低聲叫了句:

    “爺爺.....”

    這一刻,兩人之間所有的隔閡與虧欠似乎全都被放下,沐建東的眼中迸發出別樣的光彩,隻一瞬,就再次消失不見。

    那隻手無力的垂下,他緩緩閉上了眼。

    病房中寂靜了兩秒,而後爆發鋪天蓋地悲慟的哭喊:

    “建東!老頭子啊——”

    “爸爸——”

    人死如燈滅,萬般恩怨,煙消雲散。

    沐建東身後之事,不需沐晨插手操辦,隻有葬禮上,她身為長孫女,仍是依老規矩一身披麻戴孝,接待前來吊唁的賓客。

    這是她的本分,善始善終。

    這些日子,她毫無預兆的想起了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一件事,大概是五六歲時,有一次去爺爺家裏拜訪,一大早沐建東看見兒子兒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板著臉說要出去公園晨練,羅曉旭當年還存著能和公公緩和關係的心,就叫沐晨和爺爺一起去。

    沐建東一路上也不牽著她,悶頭自己一個人在前麵走,但也不會丟下她太遠。

    路過廣場上時,有不少人趁著東風放風箏,沐晨停下來,眼巴巴的看著,但她從小就懂事,不會纏著大人要這要那個。

    沐建東就瞪著她,嘴裏嘟囔著,卻還是給她買了個風箏。黑白色小燕子的,小巧可愛。

    沐晨那時人小腿短,根本放不起來風箏,想讓爺爺幫忙,沐建東不搭理她,就坐在旁邊看一群老爺爺下象棋。

    她一個人拖著風箏吭哧吭哧跑了半天,差點哭鼻子,最後沐建東看不過眼,來幫她,可他也不會,爺孫倆手忙腳亂折騰半天,風箏才上天,彼此都欣喜不已,沐建東也難得笑了起來。

    那是爺孫兩人為數不多愉快相處的一個上午,雖然事後沐建東迴家,又以此為理由訓斥沐南琛說他教得小孩子太貪玩。

    沐晨難以自製的想,是否曾經的曾經,沐建東也對她這個親生孫女有過一時一刻的疼愛善意?

    可還沒有等到她足夠成熟到能理解這份善意的時候,便已經被他對父母的惡意所嚇退,從此再無真心。

    其實沐建東從沒欠過她,父母對子女僅有撫養義務,並無疼愛的責任,何況是祖父母。

    可人心常常不知足,見別人有了,自己自然也想要,嘴上說著不稀罕,歸根到底還是得不到。

    至於沐建東與兒子兒媳的恩怨,那便是另外一碼事了,沐晨縱使抱著滿腔義憤,也沒資格替父母怪他什麽,正如她沒資格替母親來怪父親。

    沐建東與沐南琛,沐南琛與她,最後落到沐建東與她身上,要是上輩子沒仇怨,這輩子怎麽能成父子爺孫?

    她二十出頭時,曾殘忍至極的想過,如果兩個人誰也咽不下這口氣,就隻能等誰先咽氣了。

    這世上總有些人,如果他離開,你會後悔,會自責,會哭泣,但隻要他活著,你們永遠也不可能互相原諒,有些話,隻能多年後在墓碑前說出口。

    非死意難平。

    其實上次去老家看望父母時,沐晨還順便去了奶奶墓前祭拜。

    碑上沒有照片,隻有“何美娟”的名字,沐晨從沒見過奶奶,那甚至是她第一次知道奶奶的名字。

    然而這個名字,卻是沐建東與沐南琛甚至是與沐晨所有隔閡的開端。

    其實也許不過是誘因之一罷了,畢竟脾氣太像的人,無法在一起和諧相處,一方無條件的忍耐久了終於爆發,自然無法挽迴。

    她隻是想起曾經沐南琛給他講過的,奶奶當年在偏遠鄉下去世,就地葬了,那年頭不火化,棺木質量糟糕,幾年的時間就爛了,沐南琛帶人去遷墳時,是親手從泥土裏一點點撿出母親屍骨的。

    當時她還想著,按老規矩夫妻死後要合葬的,也不知百年之後,沐建東究竟要和誰埋在一起。

    現在倒是沒勇氣去問了。

    如果真的有什麽切實的影響,那可能就是,從法律層麵上講,拋去從未見過麵的外祖父,在這世界上,她真的沒有直係血親了。

    她說這話時,周佑生挺不讚同。

    “以後,你還會有我們的孩子。”

    話說不假,隻是這人最近實在是比較過分,可能是篤定了她懶得計較。

    因沐建東的事,周荀和蘇穎也迴國參加葬禮,誰也沒想到她和周佑生在一起後,大家第一次碰麵會是這樣的場景。

    但順水推舟,也就找了個日子,彼此正式見麵。

    在長輩麵前大方得體乖巧禮貌這種事情,沐晨從來得心應手,何況蘇穎本來就極喜歡沐晨。周荀話不多,對兒子感情之事不做幹預,但也看出來對沐晨是飽含善意的,一頓飯下來,雙方心滿意足。

    臨別時,蘇穎鄭重其事的抱了抱沐晨,悄悄和她說:“

    謝謝你,晨晨。”

    謝謝你放過了佑生,也放過了自己。

    迴去路上,周佑生問沐晨,蘇穎之前是不是來找過她?

    “是。”

    “她和你說什麽了?”

    她笑了笑:“你有點緊張?”

    周佑生沒否認,即使他知道父母對沐晨的態度,仍不能完全放心,畢竟有關周萱之事,幾乎已經成了全家人默契的禁忌,閉口不提。

    親疏遠近,人心總有偏頗。

    “放心,阿姨找我是來當你說客的。”

    至於說了什麽,就隻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秘密了。

    他還想深究,卻又沒法再問。

    片刻後,忽然聽見她輕聲問:

    “她...現在怎麽樣了?”

    他轉頭,看見她隻是托腮望著窗外,好像剛才的話並非出自她口一樣。

    他心中頓了頓,斟酌了語言剛想開口,便又聽她飛快的說了一句:“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歎了口氣,無聲把她的手牽過來。

    她掙了一下,他就握得更緊,她也不轉過頭看他,兩人跟拉鋸戰一樣。

    她突然惱怒:“你又不遵守交通規則!”

    說完她自己都笑了,迴過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抱歉,我一直很努力,可有些時候還是控製不住自己。以後我不會再提。”

    他低聲道:“從來也不是你的錯。”

    “我一直都苛求兩全,是不是太傻了?”

    道理誰都懂,所謂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她卻妄圖寸步不錯,人生原來真的沒有無悔無憾。

    她大可把對錯說得明明白白,自翊問心無愧,可失去的究竟是失去了,再也彌補不迴來。

    從徐澤言到沐建東,從阮京到沐南琛和羅曉旭,乃至周萱。

    曾經的曾經,她是那麽喜歡萱萱姨,年少無知時,是否曾在羅曉旭麵前滔滔不絕講著周萱的好,已經不記得,反正最終這一切都成了笑話。她是不是天生親緣太薄?最終什麽也留不下。

    車在路邊停了下來,他俯身將眼角濕潤的她拉了過來,抱在懷中,他認真叫著她的名字:

    “沐晨,有的時候,我們要學會自己寬恕自己。”

    我們都是那麽平凡的普通人,連專注眼前都做不到,何況

    預知未來?

    人生該像下棋,落子無悔。可以有憾,但不能有悔。

    遺憾是不能兩全,無悔是假如能重來,你還會那樣做。

    生命中一切遺憾都是圓滿,一切離別都是重逢,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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