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中午,法院食堂人影寥寥。沐晨吃完第二個包子時,楊萌萌才姍姍來遲。

    “才開完庭?”

    楊萌萌坐下就灌了半杯水,“別提了!就是那個四個混混討債把人家打了那個案子,這種事兒相互推脫本來就不好歸責,有兩個又當庭翻供了,一個個都說當時站旁邊望風,難道是受害人自己摔的?三拖兩拖這都拖到12點半了。”

    沐晨給她盛了飯菜:“周五人少,你別著急。”

    “我不急,就是那四個被告態度實在太差了,而且那四個全是胖子,長寬相等圓滾滾的,被告席都沒擠下,我在上麵越看越像奧迪車標,總想笑。”

    沐晨一個沒忍住,嗆了一下,這比喻實在太形象了。

    楊萌萌歎了口氣:“不就是個輕傷害的案件麽,真沒技術含量!”

    沐晨知道她進法院就是一門心思伸張正義懲奸除惡來著,每天就盼著發生點疑難雜案一展身手,剛出校門的小年輕都這樣,欣欣向榮挺好的。

    “天下太平還不好?基層法院都這樣。刑庭總算有點迂迴曲折,哪天你換民庭試試。”

    沐晨在民二庭,民一庭管商事糾紛,民二庭負責一般民事案件,每天都是家長裏短鬧離婚爭遺產,她一度有自己是片區居委會大媽的錯覺,平白老了三十歲不止。

    正經日子過著,哪有那麽多驚天大案?當初沐南琛就給她總結了,學法的以後麵對的就八個字:偷雞摸狗,男盜女娼。

    “沐姐你下午沒事兒了吧?”

    “你有事兒?”

    “陪我去逛街吧,周日我媽生日,指名了要件羊毛衫當禮物。就是電視上做廣告那個牌子,那廣告做得太戳人了,這些商家真能抓住營銷心理。”

    楊萌萌苦著臉,“誒,我是真不想周末迴去吃飯,又要聽他們催我找男朋友了!”

    沐晨失笑:“這麽心急?你不才23?”

    楊萌萌剛想問沐姐你爸媽怎麽沒催你結婚,突然想起來聽誰說過沐姐父母好像不在了,險些失言。這種事兒平常也看不出來,不過往日裏沐晨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其實跟誰走的也不近,獨來獨往,確實有些孤僻。

    “不過下午我真不能和你出去了,有個離婚的案子,約了兩點。”

    楊萌萌略詫異:“怎麽安排周五下午了?”

    他們這上江區是老城區,一般案子不多,周五下午有

    會開會,沒會時基本上就不安排工作了。

    “方姐的女兒,就是民一庭退休的那個方姐。”

    楊萌萌更詫異了:“張小更?她不是去年剛結婚?”

    還是她剛來院裏的時候,至今還不到一年,和男方認識不到一個月就吵著結了婚,現在又吵著離,裏外裏就搭著大家禮金呢。

    沐晨笑了笑:“所以這不是選今天來嘛。”

    上江區法院的辦公樓是老樓,冬天供暖不成問題,但這幾天一停氣陰冷陰冷的,沐晨的辦公室又在背陰麵,她蓋著兩件大衣躺在沙發上還冷的睡不著,迷迷糊糊尋思著周一來可一定要想著把家裏的空調被拿過來。

    剛眯著一會兒,辦公室電話就響了,說人到樓下了。

    書記員小妍不在,沐晨洗了把臉,拿起鑰匙下樓接人。

    法院門口安檢嚴,外來人員不得入內,當事人律師登記了身份證可以進大廳接待室,法警通知上麵下來接人。

    方姐年過五十,退休前是業界雷厲風行女法官,退後是仍是光鮮亮麗女強人打扮,踩著高跟鞋噔噔噔上樓,不住的跟沐晨抱怨:“你說,你說這丫頭就是不讓我省心,當初我不讓結婚要死要活的,現在又死活要離......”

    張小更滿不在乎的跟在兩人身後,大冷天的帆布鞋牛仔褲,長發染得發黃,看著像二三流不正經上學的高中生。

    到了辦公室,方姐還在和沐晨絮叨,裏外裏都是那些事,張小更站在一邊低頭玩手機,事不關己。

    沐晨又有自己是找家長談話的不良學生班主任的錯覺了。

    好在不一會兒男方孫銘也來了,那小夥子年紀也不大,穿著運動衫,帶著一大口罩,聽說身體不好,剛做完心髒支架。

    沐晨深感這又是一場惡戰。

    按程序先調解,聽說兩人拖好幾個月了,今天來這兒基本上達成了離婚默契,再勸一勸,應該不用開庭了。

    開始兩人都挺平靜,一副“早離早恢複單身尋找下家”的痛快模樣。沐晨坐在電腦前一邊問兩人問題,一邊打調解書。

    後來說到分割財產時,男方本來大方的表示什麽都不要,張小更非要賭氣一樣詳詳細細說哪樣哪樣是女方出錢,大到電器小到被褥,和他劃清界限,男方覺得麵上掛不住,兩人就吵起來了。

    隔壁辦公室劉瀾和庭長張淑梅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居然都沒走,一聽見動靜都

    過來了,一邊拉著一個開始勸,張淑梅和方姐勸張小更,劉瀾更拿出訓自家兒子的架勢訓孫銘,孫銘自覺形勢不利,急忙給自己律師朋友打了電話:

    “韓哥,還是麻煩你來一趟吧。”

    沐晨身處暴風雨中的寧靜區,十分無奈,這些年離婚案子她實在見得不少,當初濃情蜜意的人真走到陌路,也就顧不上什麽臉麵了。理論上當然調解程序方便些,她倒沒什麽勸和不勸離的標準,反正庭長和劉姐比她對這些家長理短熱衷多了。

    正好樓下法警小胡又告訴她下去接人了。

    這樓上樓下一天八百遍,也算她唯一的鍛煉方式了。

    到了大廳,三四個人等在那兒,她說了聲:“哪位是韓律師?”

    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轉過身:“誒,這兒呢...沐晨?!”

    他表情跟活見鬼了似的。

    沐晨也沒想到來人是韓淺,他們兩個父輩是發小,在一個大院長大,他們這些孩子也頗有交情。隻不過沐晨一直隻和阮京、徐澤言關係近,剩下頂多再加一個王然姐,和韓淺不過見過幾麵而已。

    沐晨笑了笑:“挺巧的,好久不見。”

    韓淺驚疑不定的跟在她身後,忍不住問:“你不是在波特蘭嗎?什麽時候迴江城的?不對,過年時我聽說徐澤言沒迴來啊......”

    沐晨知道當初所有人都以為她去美國找徐澤言了,這些年她幾乎沒和以前認識的人聯係,也不想特意解釋,隻迴答:“沒有,我畢業後就來上江區法院了。”

    韓淺有千百個疑問,一下子不知道從何問起了,他們律所主營商業糾紛,客戶都在橋南新區那邊,他隻來過上江區法院幾次,居然從來沒遇見她。

    他有六七年沒見過她了,她模樣比照二十歲上大學時也沒什麽變化,白色高領毛衫,柔順的披肩長發,許久不曬太陽一樣臉色蒼白,眉宇間禮貌客氣,冷淡疏離。

    現在他滿腦子就隻剩下一個念想:周佑生知道嗎?

    畢竟女方主場,韓淺的到來也沒給孫銘帶來多少安慰。更何況他的戰鬥力怎麽和幾位常年衝在感情糾紛第一線的專業人士相比?

    一屋子吵吵鬧鬧到下午五點半,最後孫銘敗下陣來,靠坐在椅子上,捂著心髒,一副隨時要過去的模樣,擺了擺手。

    兩人徹底談崩,擇日開庭審判。

    眾人不歡而散,沐晨一邊收拾東西,一

    邊想著這一下午時間算是白費了。

    都是年紀輕,脾氣倔,性格不合,誰也不肯給誰台階下。說到底,還是沒那麽相愛罷了。

    這柴米油鹽日子過著,哪來那麽多海誓山盟。

    “你們下班了吧?我送你迴家?”

    一抬頭見到本來該和當事人離開的韓淺站在她門口。

    沐晨拎起包,鎖上門,笑道:“不用了,我車在樓下停著呢。”

    韓淺亦步亦趨跟著她下樓、出門,欲言又止,還是沒說出口,最後還是沐晨主動和他道別,臨走時隨意說了句:

    “你別和其他人說見到我了。”

    韓淺就知道,這幾年她是根本沒和所有人聯係,包括沐老那邊。

    六年前的事他不太清楚,沐南琛叔叔和羅曉旭阿姨出車禍去世,沐晨在葬禮上當眾頂撞沐老,被扇了兩個耳光,要不是周萱姑姑和旁邊人攔著她差點被她爺爺用拐杖打死,但周萱也意外失足流產,人仰馬翻。後來她被勒令閉門思過,周佑生瞞著所有人偷偷去照顧她,再後來就聽說她出國去找徐澤言了。

    從頭帶尾,他其實就是個旁觀人,一知半解,聽戲一樣。

    其實他挺想問她一句:你還記得周佑生嗎?

    可是,記得能怎樣?不記得能怎樣?

    這些年來不過隻是他表弟一個人的一廂情願。

    沐晨走到樓下停車位,開了車鎖,又停下了腳步,她住的公寓離單位就兩條街,這車買來幾年總共沒開過幾次,每天不是停在單位落灰,就是停在小區落灰。

    這款車是前些年很火的女士車型,白色流線型車身,黑色全景天窗,優雅簡約,價錢不貴,沐南琛曾經許諾她要是考上司考就給她買一輛,後來她考上了,許諾的人不在了,她自己給自己兌現了。

    她總有些這樣那樣的小執念,莫名其妙的。

    最後她還是鎖了上車,轉身走了。

    往常走的路最近施工,她繞了遠一些,不過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初春寒大,她有些怕冷,裹緊了外衣,仍是慢悠悠的走著,懶得快步。

    江城以江分南北,江南是新開發區,江北是老城區,交通慢,工作慢,節奏慢,什麽都慢,她很希望一切都這樣慢下去,一眼能望到五十歲退休的景象,日子不驚不擾,細水流年。

    ......

    “嗯

    ,好,外公有什麽事,您打電話給我,我下周再過來,您費心了。”

    一個電話結束,又一個電話打進來。

    大事小事都趕在今天一天了。

    周佑生有些煩躁,表情冷淡按下藍牙耳機接聽按鈕,手中繼續開著車,雙唇微抿,漆黑眉眼無波無瀾。

    通常越是煩躁時,他看起來越平靜。

    “是,那份策劃我不批準,讓趙總監下周準備全新的方案,我不希望再看到以‘女性走光’為賣點的低俗廣告策劃!”

    他停在紅綠燈前,冷淡道:

    “mark,不用為難,我就是那個意思,威森不是養老院,他大可隨時走人。”

    那邊助理終於掛斷電話,周佑生輕吐了一口濁氣,解開襯衣最頂端的扣子,手肘搭在車窗上,望著眼前紅燈的不斷跳動倒計時。

    偶然視線瞥到倒車鏡一眼,稀疏行人擦肩而過,他全身血液像凝滯了一樣,再也錯不開眼。

    一個米色羊絨大衣的纖細身影,漸行漸遠。

    時隔多年,記憶本該模糊,然而那個人的一切就這樣清晰的印在腦海,一顰一笑,走路的姿態,發梢眉宇,化成灰他也不會認錯。

    他死死盯著那個背影,渾身肌肉僵硬,心跳如雷。

    直到她終於消失在街角,他才恍然驚醒一般,推開車門,就這樣不管不顧追了上去。

    路上撞上了幾個行人,還差點撞倒了一個冰淇淋車,他也顧不上,隻是一心向她離開的那個方向奔跑。

    直到終於失去方向,迷失在陌生的街道,再找不見一絲痕跡。

    他彎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氣,覺得全身血脈倒流一樣難受。

    他甚至忘了開口去喊她的名字,好像潛意識裏覺得這都是一個夢,若一開口,就醒了,連一個背影也看不見。

    就像當初上學時,他在一高門口放學的人潮洶湧中,無數次盡力去尋找她白校服的身影;或是那些年在異國他鄉,不同膚色麵孔裏,他幻想了千百遍的久別重逢。

    周佑生,這麽些年了,她連一個念想也沒留給你,你還是中毒了一樣,執迷不悟,念念不忘。

    作者有話要說:新文開坑,請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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