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咱們可是已經把先登之功給看沒了!再看……再看可就吃啥都趕不上熱乎的了!”


    眼看王潼率領的近千人馬已經進城,李神弦頗感無奈,但更多的還是不解:“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弟兄們不怕死,隻怕此生不得富貴!”


    “富貴?富貴也得有命去享才行!”齊敬之哼了一聲,依舊不為所動。


    李神弦還要再勸,忽見校尉大人腰間的青銅小虎自行懸浮了起來,通體綻放出瑩瑩微光。


    齊敬之更是先一步心有所感,霍然抬頭之後便躍下斑奴脊背,望空抱拳一禮、展顏而笑:“左將軍別來無恙?可還記得巢州龍母壽宴上的麟山客麽?”


    說罷,他伸手往臉上一抹,五官登時消失不見,隻剩下一張空洞麵龐。


    “左將軍?”


    李神弦跟著抬頭看去,眼皮登時一跳,隻因不知何時,頭頂城樓上竟然站著一個穿破爛皮甲的無頭人。


    不……倒也不能說無頭。


    披甲人的頭顱正好端端地被它提在自己的左手裏。


    那是一顆生著亂糟糟的頭發、沾染著大片血汙的頭顱,此刻正睜眉怒目、咬牙切齒地看著自家校尉大人,也不知彼此有什麽深仇大恨。


    見狀,李神弦下意識就將手摸向了箭囊,而那箭囊中也同時有淡淡的煞氣升騰。


    附近的三百騶吾輕騎也起了騷動,取箭搭弓者不在少數。


    雖說剛剛齊敬之言語帶笑、禮數周全,但保不齊校尉大人就是在笑裏藏刀。


    注意到李神弦以及麾下甲士們的動作,齊敬之將靈魄麵甲褪去,露出本來麵目的同時揚聲言道:“諸軍莫要驚惶!這位左將軍乃是大齊山靈,更是巢州焦氏、雲驤侯府的座上賓,並非什麽害人的妖魔。”


    “左將軍的佩刀不慎遺失,見到他人之刀就會怒目而視,它若是盯著哪位兄弟的佩刀看,又或是伸手索要,隻要不是什麽難以割舍的寶刀,徑直給它便是,本校尉自會代為補償!”


    幾句話安撫住三百騶吾輕騎,齊敬之捉住青銅小虎,將之舉在身前:“左將軍可還識得此物麽?這枚五銖辟兵通寶乃是錢小壬所贈,說是沾染了閣下的氣息,可以作為相見的信物!”


    聞聽此言,左將軍終於有了反應,口中發出巨虎烈石之聲、轟然傳蕩曠野,接著就見它徑直從城門樓上一躍而下。


    隻聽砰地一聲,左將軍直挺挺地砸在地上,登時煙塵飛揚、血泥鐵屑四濺。


    它明明是山中雄魂成精,卻不似魄精路雲子那般輕盈飄渺,反而如山石般沉重堅硬。


    隻見左將軍大步走到近前,將自己的腦袋提起,湊近青銅小虎仔細看了看,這才轉向了曾有一麵之緣的少年。


    此時它目光之中的兇狠之意明顯淡了不少,卻又並未完全消除。


    在齊敬之的感應之中,這個脾氣古怪的山中雄魂依舊如當日山客宴上一般,隻是看起來惡形惡狀,其實心地澄淨得緊,絕無半分惡意。


    “可僅僅沒有惡意是不夠的……要怎麽做才能如錢小壬一般,獲得左將軍的真正信任呢?”


    齊敬之心中念頭急轉,猛然間靈機一動,卻是想起了當日在九真郡白雲宮時,他曾經臨陣演法,仿照安豐侯的金縷衣,純粹以金氣在煙霞羽衣上編織出了五銖辟兵錢的紋飾,還將自身的刀意融入其中。


    隻是不久後煙霞羽衣被煉入了鶴履,這種嚐試也就被他忘在了腦後。


    齊敬之此念既生,當即從右臂的牛耳尖刀上借取了一縷刀氣,將之導入青銅小虎,融進其兩肋的銘文之中。


    “辟兵莫當”和“除兇去殃”這兩句銘文立刻一左一右地亮了起來,綻放出燦燦金光,更有一股淡淡的鋒銳之意透出。


    怒鶴淩霄,至誠不欺!


    這是齊敬之的刀意,也是他的誌向、風骨和心聲。


    對於心地澄淨的左將軍而言,見到這股刀意便已足夠。


    它伸出右手,接過青身金紋、散發刀意的青銅小虎,雙目中兇光盡去,隻剩下了好奇與欣喜。


    察覺到這種變化,少年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好教閣下知曉,我真名齊敬之,如今在大齊鉤陳院、騶吾軍都督府擔任羽林校尉。”


    “我隨身攜帶這枚五銖辟兵通寶,其實是想要邀請左將軍加入羽林衛,做一任選鋒營的營尉,不知閣下可有意乎?”


    齊敬之此前雖然沒見過左將軍說話,但這位山靈明顯隻是不願開口,而並不是如天地玄鑒那般靈智有缺,否則也不會與另外三個山靈乃至巢州焦氏交好,路過王都時還記得捎給錢小壬幾枚古銅錢。


    果然,左將軍聽見邀請,明顯吃了一驚,同時還有些興奮。


    它終究是個異類,雖說此前與巢州焦氏交好,但焦氏明顯隻是要與它結個善緣、引為供奉之類,那位雲驤侯可從未表露過想將它拉入麾下的念頭。


    當下,左將軍抬眼看看少年,又低頭看看那枚明顯很對它胃口的青銅小虎,雙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


    然而良久之後,這位整日徘徊於各處古戰場、又或是在山中提頭奔走的雄魂之精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旋即將目光落在了煎人壽的刀柄上。


    齊敬之不由一愣:“左將軍想要我這柄刀?”


    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畢竟在巢州時對方並沒有表露出這個意思。


    果然左將軍立刻又是搖頭。


    少年微微鬆了一口氣,卻又不免覺得遺憾,隻因他已經明白了左將軍的意思。


    對方一心尋迴自己遺失的佩刀,並不想受到軍伍的約束。


    當下就見左將軍滿臉的戀戀不舍,將青銅小虎遞還給少年。


    齊敬之卻沒有接:“既然如此,我另有一事相求。”


    迎著左將軍再度變得疑惑的目光,少年展顏笑道:“我有一位孟姓師長,將要代理禁水關縣城隍之神位,掌管這一關九寨之下的冥土。”


    “閣下常年在古戰場和群山中奔走,見多了屍鬼異類、地氣妖魔,定然極擅長對付大地野性乃至屍氣、血煞這類東西,還望在有閑暇時幫襯我那師長一二,助祂在此地冥土站穩腳跟,齊敬之感激不盡!”


    “作為迴報,我願意發動鉤陳院之力,為閣下尋找佩刀!”


    聞聽此言,左將軍認真想了想,忽然將青銅小虎橫著遞到自己嘴邊,用鋒利的牙齒抵住虎頭,繼而沿著虎身輕輕一劃。


    下一刻,這枚青銅小虎便從中間一分為二,變成了左右對稱的兩半。


    左將軍留下刻著“除兇去殃”四字的那一半,將之塞進了皮甲在前胸位置的那個破洞裏,又將另一半“辟兵莫當”遞給了少年。


    這東西倒是有幾分調兵虎符的意思了。


    齊敬之訝然接過,旋即向著對方抱拳一禮:“我會將此物交給本地城隍,還請閣下把佩刀的圖樣留下。”


    誰知左將軍再次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少年的左胳膊,轉身就往禁水關中走去。


    齊敬之身不由己地跟上,心中頓生疑惑,然而任憑他如何詢問,左將軍隻是悶頭前行,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李神弦和斑奴自然是緊緊跟上,率領著三百騶吾軍輕騎一並開進了禁水關。


    這支看上去頗有些詭異的隊伍行走在荒涼破敗的街道上,沿途所見盡是斷壁殘垣、碎磚爛瓦。


    不多時,他們就途徑了拐向後軍都統衙門的路口。


    從路口望過去,那條橫街上人聲鼎沸,被永昌左軍的甲士們擠得滿滿當當。


    在這些人警惕和疑惑目光的注視下,騶吾軍眾人沉默地通過了這處路口,沿著後軍都統衙門依舊保存完好的院牆繼續向北而行。


    又過了許久,他們行至這座關城的中央位置,見到了一個更大的路口,通往一條更為寬闊的橫街。


    如無意外,橫街上那座規模龐大的官衙便是這禁水關的中軍總兵行轅了,十幾年前曾屬於橫野侯洪玄感,今後則會是壽光侯陽聖卿的中軍所在。


    行轅門戶大開,橫街空無一人,唯獨在街口安靜站著兩具真正的無頭屍,似乎是在防備有人闖入橫街、衝撞行轅。


    它們雖然無頭,然而脖頸中卻生出了兩隻手,一手高舉著生鏽的鋼刀,一手提著破破爛爛的紅燈籠,下方裸露著的肚子上生著兩隻眼睛,原本應是肚臍眼的位置長著一張嘴巴。


    這兩具無頭怪屍遠遠見到騶吾軍多達數百人的隊伍行來,立刻就踏前幾步,張開嘴巴似要嗬斥,緊接著就瞧見了領頭的左將軍,竟是立刻偃旗息鼓,無聲地退了迴去。


    左將軍看也不看這兩個家夥,依舊一手提著自己的腦袋,一手拽著少年的胳膊,腳步不停地從路口經過。


    齊敬之扭頭略作打量,目光很快被無頭怪屍手裏的紅燈籠吸引。


    也不知是因為天光正亮,還是已經沒有了蠟燭,兩個紅燈籠此刻都沒有被點亮。


    燈籠上書寫有文字,雖然字跡多有破損,色澤也很是黯淡,但依稀還能辨認出來。


    一個寫著“永昌鎮節度使”,另一個寫著“征北行軍總管”。


    齊敬之曾在懷德郡兵冊的注文上見過,這都是當年橫野侯洪玄感所擔任的官職。


    看著這兩個破爛燈籠,少年心中感懷莫名。


    一代顯赫軍侯殞命在這座異域孤城,曾經的官衙成了被異類竊據的陰森詭異之所,誠可謂興衰有命、世事無常。


    齊敬之猶在暗暗感歎,跟在後頭的李神弦等人卻沒有校尉大人的閑情逸致。


    他們各自握緊了弓刀、繃緊了心弦、瞪大了眼睛,挨個與守在街口的兩具無頭怪屍對視,生怕那條橫街上也埋伏著無數類似的鬼玩意,下一刻就要傾巢而出,將他們徹底淹沒、生吞活剝。


    好在直到整支隊伍都從路口經過乃至遠離,那條橫街連同街上的中軍行轅都毫無動靜。


    眾人鬆口氣之餘,心中大覺荒誕,再瞅瞅前方那個提頭而走、名為左將軍的家夥,委實不知自家校尉大人“他鄉遇故知”之後,究竟要將大夥兒引去何處。


    好在答案很快就被揭曉。


    左將軍行至北城,見到通往前軍都統衙門的路口,終於沒再過而不入,而是徑直拐了進去。


    “這樣也好,跟鬼頭王一南一北,彼此離得遠遠的,省得看著心煩!”


    眼見終於到了地頭,李神弦的一顆心稍稍落地:“隻不過這一趟究竟是跟著那位左將軍迴家,還是要廝殺血戰一場、將這座衙門奪下?”


    “嘿!甭管如何,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有備無患的好!”


    這頭巴州猛虎稍作思量就迴過頭去,低聲喝令三百輕騎小心備戰。


    領路的左將軍卻沒他這麽多心思,拉著齊敬之就進了這座前軍府衙的大門。


    不同於中軍總兵行轅的寂寂無聲,齊敬之尚且隔著一堵影壁,就已經聽到了裏頭的嬉笑喧嘩之聲,竟是熱鬧非常。


    他跟著左將軍繞過影壁,隻見寬敞的院子裏赫然是滿地頭顱亂滾。


    嗯,隻有頭顱,沒有身軀。


    放眼望去,這院子裏足足有數百顆頭顱,有的正在碰來撞去、撕咬打鬧,有的則是肆意談笑、交頭接耳,也有閉眼假寐曬太陽的。


    與落民們的飛頭不同,院中這些頭顱膚色蒼白、氣息陰冷,神情也很是僵硬。


    它們看上去都是青壯男子,許多還帶著觸目驚心的傷痕,創口裏卻不見流血、隻餘死肉。


    這些本應死去的頭顱很快就發現了左將軍和齊敬之,談笑和打鬧瞬間停止,假寐的也霍然睜眼,俱都直勾勾地望了過來。


    這場麵,瞧著就讓人頭皮發麻。


    一顆戴著生鏽鐵盔的頭顱忽地從地上飛起,開口詢問道:“左將軍,你來作甚?怎的還將生人帶進來了?”


    聽見這話,左將軍終於鬆開了齊敬之,更是首次在少年麵前開口。


    它瞪著半空中的那顆頭顱,朝麵前這座府衙一指,一字一句說道:“這裏……城隍廟!你們……滾蛋!”


    死人頭們聞言俱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紛紛離地浮空,一時間罵聲四起、群情洶洶。


    “搶地盤搶到咱們頭上來了!當真是不知死字怎麽寫!”


    “早就聽說這廝親近活人,如今一看果然靠不住!”


    “殺了它!五頭分屍!”


    “它的腦袋已經掉了,頂多隻能四頭分屍!”


    “那就咬掉它的鼻子!扯下它的耳朵!”


    “眼珠子也摳出來!”


    吵吵嚷嚷之中,左將軍就好似沒聽見,雙眼中兇光迸射:“不滾……死!”


    咒罵聲頓時消失。


    讓這些死人頭閉嘴的並不隻是左將軍的言語威脅,還有四周院牆上不斷冒頭的甲士。


    以李神弦為首,射生營的擅射之士們攀上牆頭,俱是弓拉滿、弩上弦。


    與此同時,大群提刀甲士繞過影壁、湧入院中,沿著院牆分進合圍。


    見到這個陣勢,浮空的死人頭們先是一陣麵麵相覷,旋即齊聲嚎叫起來:“將主,禍事了!南邊兒的活人打上門來了!”


    齊敬之望著這些浮空的頭顱,忍不住暗暗搖頭。


    這些家夥似乎安逸得太久了,而且根本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隻是如山中野獸一般劃分領地,卻對後軍都統衙門那邊兒的廝殺鏖戰不聞不問,如今被打上門來才知道驚惶。


    “後軍是鐵鬥笠、中軍是無頭怪屍,前軍這裏則是死人頭,明顯都是第一次北拓的將士死後所化,偏偏各自為戰、互不搭理,怪不得隻能困守城中。”


    “也不知它們口中的將主又是什麽鬼玩意?”


    這兩天忙著寫年終總結,腦子抽抽了,永昌左軍渡河後奪取的應該是南門,錯寫成北門了,前幾章已經改過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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