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紹疼得那叫一個怪叫連連,奈何才一個照麵就落得個身首異處,此時更是全無還手之力,眼看就要性命不保。


    情急之下,他隻好又將自己的無頭身軀頂在前頭,連帶著下方的藥箱、串鈴和布幡也都紛紛升空,主動迎上少年的刀鋒。


    不同於先前那隻烏囊,長在這些物件上的怪眼並沒有另覓新居,而是轟然爆裂開來,或是凝成銳利如箭的精光,或是化為顛倒錯亂的惡念,朝著少年兇猛反撲。


    齊敬之已經見識過這些怪眼的邪異之處,靈台之上早就有了防備。


    他自身心相催運心燭丁火坐鎮中央,畢方氏在南銜火而鳴、商羊氏在北鍾鼓齊奏,連帶著西方虎煞碧玉磬、東方青神羽枝也被引動,各自調動六氣之一,將四麵攻來的怪眼惡念盡數抵擋、煉化。


    至於外頭那些連青兕甲都無法洞穿的目光之箭,自然奈何不得齊敬之身上裘袍,隻需揮刀護住頭臉即可。


    然而鄧紹不惜放棄自己的身軀和全副家當,所求的也正是少年揮刀格擋的空當。


    隻見他那顆飛頭上依舊殘留的二三十隻怪眼齊齊綻放精光、噴出精氣,同時口中發出厲嘯,雙耳扇起狂風,就好似一支外形怪異的鹿骨哨箭,朝著遠方的夜色之中激射而去。


    飛頭破風聲以及鄧紹滿是怨毒的嘯吼之音倏然遠離:“今夜斷頭之仇,他日必有所報!”


    “鄧兄莫不是昏了頭?巢州可不在那個方向!更何況這報仇豈能隔夜?”


    齊敬之朗笑一聲:“老兄且等一等小弟,你我還是今日事今日畢的好!”


    笑聲未歇,少年在半空中猛地一個翻滾,背後那對鋒銳至極的鐵翅登時將鄧紹留下的殘軀和家當攪碎大半,還不忘開啟舌尖心竅,專門盯著那些殘存的怪眼,補上幾口醞釀許久的心燭丁火。


    他仍舊覺得不保險,伸手按住天地玄鑒,取出久未動用的銀煞風母燭台輕輕一吹,隻針對血肉之軀卻又能直透黃泉的奇特血焰就當空蔓延開來,正好用來揪出那些潛藏起來的怪眼。


    出乎齊敬之預料的是,心燭丁火和銀煞血焰這兩種顏色相近、本質迥異的火焰甫一遇上,竟然毫無阻礙地交纏融合在一處,眨眼功夫就從中跳出來一頭遍體血色、神情兇戾的大猿,瞧著不像是曾經的風母小猴,倒好似虎皮裙老僧提到過的暴躁心猿。


    齊敬之略一感應,便從這頭血焰大猿身上感應到了未曾被焚煉幹淨的種種神意念頭,有自己修習《授秘歌》時產生的先天虎吼,有來自鄧紹那些怪眼的惡意,也有婉兒的冤煞怨恨。


    好在這頭血焰心猿終究是從“西山懸磬、虎吼猿鳴”中產生,雖然生性暴戾兇狂、難以驅使,但並沒有顯露出造反噬主的跡象。


    它腳踏血色焰光略一環顧,自動忽略了最為顯眼的雙翅少年,而是循著婉兒對生靈的怨恨,盯上了那些殘存的怪眼。


    於是,鄧紹的殘軀和其餘家當的碎片就倒了大黴,被裹挾焰光飛撲而下的血焰心猿手腳並用、一頓撕扯踐踏。


    血焰焚燒之下,一枚金色大眼再也潛藏不住,才從鄧紹的肚臍處鑽出,就被血焰心猿一把揪住,丟進嘴巴裏煉成了一團飛灰。


    天地玄鑒反應不及,氣得從齊敬之手裏掙脫出來,第二次口吐人言:“我……的!別……別搶!”


    也不知是不是婉兒的念頭起了作用,那血焰心猿不聽齊敬之驅使,卻很聽這麵伴生境靈的話,猛地抓破一根烏木的表皮,從裏頭揪出一隻金色大眼,一把捏個半死,轉手就扔上了半空。


    等到戰場打掃完畢,再無漏網之魚,距離鄧紹飛頭而遁也不過十來個唿吸的時間。


    在銀煞血焰的燭照之下,飛頭怪眼噴吐精氣留下的痕跡兀自清晰可辨。


    齊敬之熄滅燭台,嚐試著朝血焰心猿遙遙一抓,結果順利將蘊藏其中的心燭丁火抽離,於是整頭大猿瞬間分崩離析,繼而消散於無形。


    少年當即鬆了一口氣。


    這頭血焰心猿其實是他修行不到家、無法降服雜念才機緣巧合誕生的玩意兒,絕不可作為倚仗,以免養虎遺患、害人害己。


    他再不遲疑,立即收好燭台和鏡子,催動起背後鐵翅,認準方向就緊緊追了下去。


    那個鄧紹連同金睛百眼鬼的傳承太過邪門,腦袋掉了都能不死,同樣不可養虎遺患。


    比起先前的金眼大肉瘤,鄧紹的怪眼飛頭可是要飛得快多了,而且似乎是感應到了斷後怪眼們的下場,始終一心一意地逃遁,並沒有嚐試覓地藏身。


    這倒是給齊敬之省卻了許多麻煩,奮力追趕了一頓飯的功夫,終是揪住了對方的尾巴。


    鄧紹自然是驚懼不已,不得已中途幾次棄眼保頭、阻攔追兵,甚至還時不時就從別的方向飛來某個長著金色大眼的鬼玩意兒,飛蛾撲火一般上趕著衝向齊敬之,隻是為了給怪眼飛頭掙得一線生機。


    如此一來,齊敬之倒也不急著下殺手了,正好借此機會逼著這些散布各處的金眼主動跳出來,將之一並除去,徹底絕了後患。


    同時他也打定了主意,事後還要行文附近州郡的鎮魔院,將買過鄧紹眼藥的人過一遍篩子,須知這大齊北地雖大,卻也容不下此等妖邪!


    至於那個號稱聖人的金睛百眼鬼,齊敬之反而沒有多想,更加不擔心會撞上對方,畢竟東荒天穹上可是有一艘往來遊曳的青城大艦呢,真當薑族的碧落宮諸聖是死的不成?


    有了這些計較,雙方這一追一逃就變得拖拖拉拉起來,竟是持續了半夜,乃至東方天際漸漸開始發白。


    天光兀自黑暗昏沉,而天地之間的宿氣已經開始緩緩退去,又有新氣漸漸滋生。


    宿氣為老,新氣為壽。


    新氣者,天地六氣之東方朝霞氣也,《青羽秘卷》之青華少陽氣也。


    感受到天風中悄然多出的些許蓬勃暖意,齊敬之登時精神一振。


    他重重吐出一口汙濁宿氣,默運朝息之法,唿吸必微、綿綿若存,以精為充、形有雲光,周身漸漸泛起微不可察的青色微光。


    感受到被他接引而來的青華少陽之氣,鶴履雙翅的鐵羽上也隨之泛起淡淡的青光,飛行之速陡然快了三分。


    前方稍遠處,正在狼狽逃遁的鄧紹立刻警覺,以為身後少年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貓戲老鼠,要逼迫他繼續拋棄怪眼乃至更為珍貴的金眼,來換取一時的苟延殘喘。


    這種鈍刀子割肉、肉包子打狗的戲碼一路上早已發生了多次,以至於雙方已經有了一定的默契。


    然而哪怕知曉了身後少年的企圖,鄧紹卻既不敢等閑視之、賭這次對方也隻是急追一會兒就再次減速,也不願意遂了對方的願、乖乖交出自己的眼睛。


    為了保住性命和怪眼,他也就隻好一邊竭力提速,一邊滿是不甘地恨聲怒罵:“豎子欺人太甚!來日若不將你滿門誅絕,委實難消我恨!”


    在這半夜追殺之中,齊敬之已經聽過太多類似的賭咒發誓,翻來覆去毫無新意,聞言實在懶得搭理。


    他自顧自吸納著新鮮的青華少陽之氣,將體內宿氣徹底淘換一遍,頓覺精神飽滿、胸懷舒暢。


    每當這種時候,齊敬之身上除了鶴履雙翅,便數若木靈台東麵的青神羽枝反應最大。


    它沐浴在東方朝霞氣中,身姿搖曳、神韻流轉,青底紫紋的葉片碰撞出玄妙空靈的道音。


    這種道音在《青羽秘卷》隱藏經文中被稱為紫陽之書、上聖妙經,也不知與道祖傳授東極諸神聖的《碧落空歌》有沒有關聯,但每次青神羽枝奏響這種道音,籠罩若木靈台的金烏靈光就會獲得增長。


    與之相應的,靈台內外的朝霞氣、青華少陽之氣乃至心相法衣中的鬆柏甲木之氣都會隨之愈發趨近純陽,三者更因此出現了某種程度的融合。


    雖說上述這些變化每次都是微乎其微,但日積月累下來就顯得極為可觀。


    齊敬之好整以暇地做了一會兒早課,眼見得前方出現了一片山林。


    此時天光又亮了一些,卻沒了星月之光輝,反倒比夜裏還要昏暗一些,以至於那片山林隻有個黑乎乎的輪廓,一時間看不真切。


    隻不過齊敬之還隔著老遠就已經感應到了,帶著冬日寒意的鬆柏甲木之氣正從那片山林中升騰而起。


    這種氣息鮮活而靈動,遠比昨夜那些埋在河床裏的名貴烏木更令他覺得親切。


    齊敬之不再刻意運轉朝息食氣之法,隻是隨心所欲地大口吞吸,渾身登時打了一個激靈,頗感覺神清氣爽。


    他這種心緒上的變化立刻影響了氣息和神意,也立刻驚動了猶如驚弓之鳥的鄧紹。


    這妖人才剛剛得以喘息片刻,見少年間隔如此之短就故技重施,似乎是被徹底激怒了,悲憤欲絕地嚎叫道:“還有完沒完了!你若是再苦苦相逼,當真不怕鄧某發起狠來,跟你拚個玉石俱焚麽?”


    齊敬之自然是不怕的,別說他並不相信鄧紹還有同歸於盡的手段,即便真的有,此人也絕沒有勇氣施展,否則也不會狼狽逃竄半夜了。


    於是少年沒有迴應對方的叫囂,隻是一邊將追擊的速度再提幾分,一邊暗暗盤算:“已經有小半個時辰不見新的金眼趕來了,索性就借助前方這片鬆柏山林的地利,將這妖人徹底斬殺!”


    此念一生,殺心便起。


    轟的一下,鶴履雙翅將鐵羽上的淡淡青意盡數吸納,同時振翅抖翼、唿風如嘯,推著少年如離弦之箭一般狂飆突進。


    鄧紹神情陡變,若是還有身軀,隻怕已是渾身戰栗、肝膽俱裂。


    此時他的飛頭上還剩下二十餘隻怪眼,盡數怒目圓睜、精光大放,卻既沒有加速逃遁、也沒有轉身拚命,而是徑直朝著下方的山林衝去。


    這可正中了齊敬之的下懷,一旦入了鬆柏林中,每一棵樹、每一條枝杈乃至每一片葉子,都將成為他的眼睛,足可令鄧紹無所遁形。


    他立刻一反先前沉默姿態,開口放聲長嘯,隱隱透出一絲焦急之意:“妖人休走!”


    果不其然,鄧紹聞聲之後速度不降反增,方向依舊直指下方山林。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那片山林之中忽然有十數個黑乎乎的東西騰空而起,齊齊迎向了鄧紹的怪眼飛頭。


    與此同時,更有許多紛亂人聲隨之響起,竟是男女老少皆有:“你是本地的落民嗎?”


    “你是哪個部族的?”


    “不對,他不是落民!落民沒有這麽多眼睛!”


    “啊!這是個什麽怪物?”


    紛紛擾擾之間,非但是倉惶逃命的鄧紹看清楚了,便是後方緊追而至的齊敬之也看清楚了。


    那十幾個從山林中飛出來的東西,赫然都是一顆顆人頭,同樣沒有身軀,也同樣是以雙耳為翅膀才得以飛在空中。


    隻是與鄧紹的怪眼飛頭不同的是,這十幾顆人頭的五官與常人無異,並沒有多長幾隻眼睛或者別的什麽。


    鄧紹沒有理會這些奇特且充滿好奇的人頭,而是順勢從它們中間一衝而過,徑直沒入了下方的山林之中,也順勢將人頭們變成了阻擋追擊的一道屏障。


    十幾顆人頭飛在空中、口吐人言,這景象已經堪比群魔亂舞。


    然而這些人頭卻好似瞧見了什麽極可怕的怪物,一個個皆被怪眼飛頭嚇得駭然失色、連聲驚唿。


    緊接著,它們又注意到了背生雙翅、洶洶而來的齊敬之,登時叫得更歡了,猶如受驚的鳥群一般漫空亂飛,也徹底擋住了少年的去路。


    見到如此詭異的一幕,齊敬之也難免有些懵:“這到底誰是人、誰是怪物啊?”


    少年的速度不由自主慢了下來,終至於停在了半空。


    他仔細打量這些似乎是被嚇壞了的人頭,見它們除了沒有身軀,其中幾個的雙眼中隻有眼白、沒有瞳孔,看上去倒是與尋常的大齊百姓無異,全無半點魔物異類該有的妖邪之氣和兇戾之態,更沒有對他表露出半點惡意。


    齊敬之略作猶豫,取出校尉金牌舉在手中,揚聲喝道:“我乃國主親軍、鉤陳校尉,奉命巡視北邊、掃蕩妖魔,爾等是什麽……族類,緣何嘯聚於此、阻我去路?”


    聞聽此言,十幾顆人頭終於鎮定了不少,不再如沒頭蒼蠅一樣四下亂飛。


    它們互相看了看,隨即就有一顆老者模樣的人頭越眾而出,戰戰兢兢地飛到齊敬之麵前。


    “校尉大人容稟,我等乃是嶺南侗州的落頭民,分別出自飛頭蠻、飛頭獠、飛頭瑤這三個部族,皆是入了鎮魔院名冊的良善百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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