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紹將眼明袋小心紮好,才要掛迴腰間,卻見少年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手裏的五彩囊,不由笑問道:“怎麽?錢兄弟乃名門之後,定然見識過世上諸多名貴藥物,竟對鄧某這鄉野土藥感興趣麽?”


    說罷,他卻是將眼明袋掛迴了腰間,似乎並沒有趁機賣藥的意思,又或者隻是商家欲擒故縱的手段。


    齊敬之眉毛一挑,愈發來了興致。


    他表現得就好似一位頗為老練的買家,沒有迴答鄧紹的問話,而是顧左右而言他道:“鄧兄怎會在這荒郊野外幕天席地?莫不是錯過了宿頭?”


    就少年所見,這處幹涸河床的地勢頗為低窪,附近又被幾根黑色巨木圍住了東西北三麵,成了一處背風保暖之地,倒是頗為適合過夜。


    鄧紹立刻搖頭,指了指周圍那些半是被掩埋於泥沙之下、半是裸露在外的黑色巨木:“鄧某其實是為了尋找這些烏木,參悟其中的陰陽轉換之妙,同時也是盼著僥幸尋得烏木之精,用以製作一套針灸用的木針。”


    齊敬之聞言微怔,旋即笑道:“倒是小弟孤陋寡聞了,竟然頭一次聽說以木為針的。”


    “尋常木材自然是不成的,既無金鐵之銳,也無玉石之貴,可這種烏木卻是例外。”


    鄧紹笑著解釋道:“烏木也叫陰沉木,乃是無盡歲月之前,有樹木遇上地龍翻身或是洪水之類的天災,被掩埋在低窪之地的淤泥裏,年深日久漸漸化為通體烏黑,又或者外黑內紅。”


    “此種木材先是由生轉死、由陽轉陰,久埋土中、納足地氣,複又重見天日、由陰轉陽,可謂乘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


    “上等烏木不褪色、不腐朽、不生蟲,更有辟邪之效,乃是製作神像、護符乃至棺木的上選,自然也能用來製作治療某些特殊病症的木針了!”


    “俗語有雲,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一箱,緣由便是在此了!”


    這位青年鈴醫說著,忽然一翻手,從袖中抖落出一顆通體泛著烏光的木球:“方才鄧某便是擲出了這樣一顆由烏木之精所製之球,一舉擊殺了那個金眼怪!”


    “嘿,鄧某此舉也算是一擲百金了,幸而得錢兄弟仗義相讓,倒也不算虧本。”


    鄧紹說罷忽然反應過來,搖頭失笑道:“鄧某竟是糊塗了,竟在錢兄弟麵前妄談什麽烏木之貴,委實見笑於大方之家了!”


    齊敬之仔細看了看那顆烏木球,卻是依舊沒能感應到絲毫木氣,更不要說什麽辟邪之力了。


    他立刻就搖頭道:“小弟的心思一向隻放在銅錢上,從來不曾關注木料,如何敢自稱方家?聽剛才鄧兄話裏的意思,金銀鐵針之外,便是那玉石也能為針?”


    鄧紹接連展示了柏露和烏木球兩樣奇物,眼見這個自稱錢小壬的少年分明極感興趣,但始終隻是盯著看,全無伸手把玩乃至出言求購的意思,卻又一個勁兒地刨根問底,臉上就隱隱的有些不耐。


    他似是咬了咬牙,下了不小的決心,這才探手從懷裏摸出一物。


    齊敬之凝神看去,見此物同樣是一顆圓滾滾的球,卻是玉石所製,散發著朦朧的輝光。


    當下隻聽鄧紹介紹道:“此物並非尋常玉石,而是箴石,產自傳說中一處號稱鳧麗之山的秘境。”


    “上古大醫以石刺病,便是將箴石製成針形,名曰砭針,以之砭刺體表,或治療病痛、或排膿放血,總之妙用多多。”


    鄧紹說著,竟是將這個寶光隱隱的箴石之球遞向了少年:“錢兄弟天生富貴,即便此前未曾見過箴石,也定然見識過各地所產之美玉,可否替鄧某鑒定一番,此物是不是以別種美玉冒充的?”


    齊敬之沒有接,反而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鄧兄珍而重之的寶物,小弟豈能隨意過手?”


    少年見鄧紹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掛不住,忽又哈哈一笑:“要不……鄧兄還是再讓小弟瞧瞧那些能明目的柏露吧?”


    “猶記得當初去麟山尋找買山錢時,小弟曾有幸見識過空青之精,能療眼疾、增目力、活血竅,故而價比黃金!”


    “說出來不怕鄧兄笑話,小弟雖然不差錢,但為了嚐上兩口空青之精,竟足足用去了一整袋金瓜子,事後頗覺肉疼不已,卻不知鄧兄的柏露價值幾何?”


    鄧紹眼中精光一閃,笑容又變得真切起來:“空青之精?那還當真是輕易尋不到的眼科寶藥了!隻是說句托大的話,鄧某的柏露絕不稍差分毫!”


    這個青年鈴醫似乎是被勾起了好勝之心,當即收好烏木、箴石二球,又將五彩囊取在了手中。


    他從中仔細揀選了兩粒晶瑩剔透的小珠子出來,將之遞向了齊敬之:“今次倒要請錢兄弟品評一番,我這柏露在明目上的功效,比那空青之精如何?”


    齊敬之麵上露出幾分欣喜,忙不迭地伸出左手去接。


    見狀,鄧紹眼底亦有喜色閃過,順勢將兩粒柏露往齊敬之手上一丟。


    這兩粒小珠子落在少年的掌心,當真是涼絲絲、滑膩膩,先是滴溜溜轉了幾圈,忽然就搖身一變,化作兩隻邪異可怖的怪眼,其中一隻赫然便是曾經的那隻金色大眼。


    這兩隻怪眼兇相畢露,爭先恐後往他掌心的皮肉底下鑽去。


    少年登時“啊”的一聲,右手捂住左掌徒勞摳挖,麵上已是驚惶一片:“你……你竟然跟那鬼東西是一夥兒的!”


    鄧紹長笑一聲、騰身而起,整個人亦是搖身一變,好似瞬間年輕了幾歲,成了一個麵色蒼白、唇色殷紅的黑衣少年。


    他的眉眼變化不大,氣息卻是翻天覆地,從裏到外都透著陰邪森寒之意。


    被他托在掌中的“眼明袋”也褪去了五色,變成了一個黑沉沉的烏囊。


    這烏囊竟好似也是活物,開口之後自行向外翻卷,其中空無一物,反倒是內壁和外壁上長滿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怪眼,朝著齊敬之眨啊眨的,投來的盡是不懷好意的目光。


    其實不隻是這個烏囊,鄧紹的發髻上、衣衫上、鞋麵上,乃至一旁的藥箱、串鈴和布幡上,同樣也有數量不一的怪眼在開闔眨動。


    先前被此人賣弄了半天的烏木、箴石二球也自行飛起,化成兩隻金色大眼,圍著鄧紹盤旋飛舞。


    “哼哼,什麽狗屁的巢州錢氏!小娃娃仗著自己有幾分家世和修為,就敢管你鄧大爺的閑事,當真是不知死活!”


    冷笑怒罵之間,鄧紹漸漸雙腳浮空,居高臨下地看著少年,眼底盡是輕蔑之色:“伱毀了我一隻寄眼之鬼,便用自己來抵償吧!”


    聞聽此言,齊敬之當即朝對方攤開了雙手。


    隻見他的左手掌心赫然握著一麵古樸小鏡,鏡麵上趴著一隻金眼和另一隻尋常怪眼。


    尋常怪眼已然奄奄一息,啪的一下爆裂開來,旋即被鏡子盡吞其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金色大眼則兀自徒勞掙紮,身上不斷有金光被鏡子吸攝而出,填入到鏡麵的裂痕之中。


    “這鏡子竟然能克製我的眼睛?”


    見到這一幕,鄧紹端的是又驚又怒,麵色於蒼白中隱現鐵青。


    然而聽他的話音,倒像是並未認出天地玄鑒的根腳,甚至好像壓根就不知道這麽一迴事。


    齊敬之抬起頭,朝著對方燦然一笑,雙眸中有火光跳躍不休:“俗話說吃啥補啥,鄧兄這兩顆眼珠子的功效,那可是比空青之精要來得快多了!”


    他饒有興趣地環顧四周,見各處的怪眼加起來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當真是再邪異也沒有了,便忍不住好奇問道:“鄧兄與金睛百眼鬼是何關係?”


    鄧紹瞳孔一縮,口中已是暴喝出聲:“放肆!金睛百眼靈君聖人乃是先天神聖,運轉造化、威能廣布,豈能以鬼稱之?”


    他上下打量少年,臉色愈發陰沉:“你究竟是什麽人?金睛聖人在薑齊名聲不顯,而巢州錢氏不過是齊王在南方州郡的錢袋子,一身銅臭的守財之奴而已,又如何能知曉金睛百眼之名,還憑著這幾隻眼睛就一語叫破?”


    “金睛百眼靈君聖人?”


    齊敬之將這個唬人的名號在心裏過了一遍,猜測鄧紹此人應是得了金睛百眼鬼的傳承。


    他當即嗤笑一聲,搖頭道:“明明是小弟開口詢問在先,鄧兄不迴答就算了,怎麽反來問我?”


    最後一個“我”字才出口,少年雙腳猛地在地上一蹬,整個人飛身暴起,瞬間就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倉啷一聲,長刀煎人壽決然出鞘。


    齊敬之將這柄若木之刀持在手中,瞅準鄧紹的脖頸便是一個斜劈。


    與此同時,天地玄鑒亦是衝天而起,徑直撲向了盤旋在鄧紹身側的那兩隻金色大眼。


    鄧紹怪叫一聲,散布各處的數十隻怪眼盡皆捕捉到了齊敬之兇猛撲來的身影,乃至伴隨著那身影而來的種種靈氣波動和心緒念頭。


    洶湧澎湃的內息吞吐,熾烈鼎沸的心火殺意,甚至還有那劃破夜空的刀鋒之中所自然流露的玄妙意境。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霎時間,所有的怪眼盡皆瘋狂眨動起來,其目光竟是有如實質,從各個方向、各個角度,將上述種種又反向映入了少年的眼眸。


    齊敬之隻覺眼前一花,竟好似有數十個齊敬之同時朝著自己撲擊而至,亦好似有數十柄煎人壽同時劈砍向自己的脖頸。


    連帶著那種種對於內息吞吐、心火殺意、刀鋒意境的觀感也同時疊加了數十份,瞬間湧入少年的靈台之上,將他的心相淹沒,比之曾經的迷神之劫、陰魔惑心還要沛然洶湧、難以抵禦。


    於是,率先發難的齊敬之僅僅是朝鄧紹揮出了一刀,卻被對方借機施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怪眼邪術,反而要承受數十份煎人壽刀意的衝擊,倒像是自己砍了自己數十刀一般。


    霎時間,少年五感皆失、渾然忘我,滿心滿眼都是煎人壽。


    不得不說,鄧紹的這門邪術著實厲害,若是換做旁人,沒準兒心相就要被自己的刀意所斬,糊裏糊塗落得個被迫自戕的可悲下場。


    然而煎人壽並非單純意義上的殺伐之刀。


    這柄長刀曾得月母神力蘊養,又得日入權柄和若木刀靈,成就了“順天應時、斬奪壽元”之鋒銳霸道。


    再後來,因為若木刀靈的神形道蘊與齊敬之的靈台相合,此刀於鋒銳之外,隨著少年在道途上的取舍和進境,尤其是對於《青羽秘卷》的修行,漸漸蘊養出了“金烏高懸、日不西歸”之堅固雄渾,倒是正應了當初琅琊君的那句勉勵期許之言。


    於是,這柄若木之刀的刀鋒翻轉之間,赫然有了兩層刀意,一順一逆、互為表裏。


    順則化飛光、揮日月、煎人壽!逆則斬燭龍、烹烏兔、證長生!


    順斬人,逆斬己。


    那數十柄長刀劈砍在少年的心相之上,刀意瞬間逆轉,轉化為斬嚼燭龍、留駐日月、合璧同輝、烹烏煉兔的長生之刀,從少年心相之中斬出絲絲陰質,又被幾十份的心火殺意一燒,登時煉為純陽。


    反應在外界,便是齊敬之雙眼略一迷離就複歸清明,周身氣息不降反升、散發出的念頭愈發純粹堅固。


    真實的煎人壽刀鋒才稍稍一緩就陡然提速,眨眼間就追上了正在飛身急退的鄧紹,將這個金睛百眼鬼傳人一刀梟首!


    那顆連發髻上都長著怪眼的妖異頭顱衝天而起,每隻眼中都透著錯愕與茫然。


    隻是出乎齊敬之意料的是,鄧紹此人哪怕已經身首異處,竟然還沒死。


    略一愣怔之後,他的頭顱便以雙耳為翅,撲棱棱飛在半空,眼神中滿是怨毒之意:“一時不慎,竟為宵小所算!”


    齊敬之嘴角一勾,不由分說就是第二刀劈下,再不想跟這妖人說上半句廢話。


    鄧紹驚怒交加,口中發出一聲不類人的嘶吼,原本被他托在掌中的烏囊猛地飛起,代替他的頭顱硬受了這一刀。


    刺啦!聲如裂帛!


    烏囊登時被斬開了一條大口子,無數黑氣從中散逸而出,其內壁和外壁上的怪眼更是爭先恐後地掙脫出來,紛紛飛向鄧紹的頭顱,在他的發鬢、臉頰和後腦等處安家。


    此時天地玄鑒已經將唯二的金眼盡數捕獲,一邊奪其金光精氣修補裂痕,一邊猶不知足地自下翻飛,追著漫天逃遁的怪眼們大快朵頤。


    齊敬之亦是一朝得勢、再不容情,在背後鐵翅的助力之下,手中長刀皆連斬下,砍得鄧紹的頭顱四處亂飛,不多時就傷痕累累,上頭的怪眼更是瞎了無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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