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所謂的趕山人走得飛快,那隻尋蹤而至的血眼蝙蝠卻沒有急著追趕,而是怪叫一聲、飛撲而下。


    它從年輕更夫沒有麵目的頭顱上方一掠而過,輕易便將這個可憐人的頭皮剝離,連帶著頭皮上的烏青發髻一起提上半空。


    那發髻被血眼蝙蝠扯開,亂糟糟的長發披散在夜風之中,遠遠看去好似一顆詭異的人頭。


    “嗖!”


    一支製作粗陋的羽箭忽從下方的一條暗巷裏射出,準確地釘在了血眼蝙蝠的咽喉上。


    那畜生吭都沒吭一聲就從半空倒栽而下,連同年輕更夫的頭皮和頭發一起砸落塵埃。


    “齊老丈好俊的箭法!”


    隨著話音落下,一個健壯青年從暗巷裏跑了出來。


    他二十出頭的年紀,麵相生得憨厚,手裏卻提著一柄寒光雪亮的大斧頭,一看就是上好的殺人利器。


    這青年跑到血眼蝙蝠身旁,二話不說就是接連幾斧子兇狠剁下,待得將這畜生分屍成數段,這才恨恨罵了一句:“這些鬼玩意兒怎麽就殺不盡呢?”


    “你也說它們是鬼玩意了,又如何能輕易殺盡?”


    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隨即一個老漢從暗巷裏緩步走出,身後還跟著一條昏昏欲睡的老黃狗。


    老漢的鬢角已白了大半,但身形魁梧、腰背挺直,不但不見絲毫佝僂老態,就連臉色都紅潤得緊。


    他一副山中獵戶的打扮,腰間掛著一柄獵刀,手裏提著一張木弓,背上還有箭筒,穿得甚至比提斧青年還單薄些,明顯體內血氣極為旺盛。


    老漢一邊走一邊念叨:“俞大膽兒,我老頭子說過多少迴了?讓你動你再動!這些畜生狡猾得緊,裝死反撲也不是一迴兩迴了!”


    “哎呀,我也跟齊老丈伱說過多少迴了?別總是學他們叫我俞大膽兒!我有正經名字!”


    青年嚷嚷著,得意地揚了揚手裏的大斧子:“我村裏的秀才公說了,小的叫斧、大的叫鉞……我叫俞大鉞!俞大鉞!”


    齊老漢嘁了一聲,嫌棄道:“瞎咋唿什麽,我老頭子又沒聾,不用你說二遍!”


    “這世上隻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而且就你這破名字,比起我孫兒可是差得遠了,有啥好得意的?”


    俞大鉞不幹了,不滿地咕噥道:“總說你孫兒你孫兒,你孫兒到底叫個啥名字嘛?”


    齊老漢卻不理他,蹲在兩具屍身跟前看了看,搖頭歎息道:“那些抹臉的妖人實在該殺,偏偏總是成群結隊、絕不落單,想下手都找不到機會!”


    俞大鉞在他身旁蹲下,撓了撓頭道:“這些本就是官府的事情,咱們能管就管,管不了也沒轍,還是想辦法趕緊渡過禁水要緊,我阿爹和二叔的屍骨可還在禁水北麵的衢州寨躺著呢!”


    “你懂什麽?”


    齊老漢一瞪眼睛,嚇得俞大膽兒立刻一縮脖子:“咱們這次聚集的人手雖多,可我瞧著大都是尋常良善百姓。他們這兩月親耳聽見、親眼看見了許多邪門之事,心裏早就怕了,即便禁水真的大開,也未必有幾人敢冒險渡河。”


    俞大鉞一愣,很快就迴過味來,滿臉興奮地道:“我說呢!齊老丈這幾日隻肯帶著我俞大……鉞出來轉悠,原來是瞧不上那些個窩囊廢!”


    “渾說什麽!他們千裏萬裏尋親到此,都是頂頂孝順、頂頂能吃苦的好孩子,你莫要再欺負他們!”


    齊老漢就跟對待自家孫兒一般,毫不見外地嗬斥了俞大膽兒兩句,方才幽幽歎息道:“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告訴你也無妨,這都是我十幾年中多方打聽到的消息。”


    “當年禁水將開未開之時,從永昌縣到代郡,再到整個蔚州,就已經先一步妖孽橫生、死傷無數了!”


    “後來更傳說有妖人血祭禁水,徹底打開了渡河的通道。朝廷平亂之餘,這才順勢發兵,在禁水之北立下了一關九寨,也將咱們的親人葬送在了那裏……”


    齊老漢有些傷感地搖搖頭,這才繼續說道:“當年的妖亂之中,便有這種會使用抹臉邪術的妖人!”


    “無論城裏還是野外,無論是行人往來的大街還是門窗緊閉的密室,都有人為其所害。據說當年整個蔚州麵目被抹者多達數千人,那些妖人一直肆虐了數月,直到禁水洞開的前夕方才銷聲匿跡!”


    “若不是聽說了禁水異動、妖禍再起,也不會有這麽多人山水迢迢地聚集到此,也就你這廝什麽都不懂!”


    俞大鉞固然膽子大,卻不是頭腦簡單的傻大膽兒,聞言略一尋思就明白過來,一對招子頓時亮得驚人:“齊老丈你是說,這些抹臉妖人知道如何渡過禁水?”


    他騰地站起身來:“那咱們還等什麽?趕緊追上去拿下幾個啊?”


    “他們有抹臉邪術又如何?齊老丈你在後頭遠遠地用弓箭射,我揮舞大斧頂在前頭,不教他們近身便是!”


    齊老漢聞言就有些無奈,也跟著站起身來:“怎麽又來了?凡事要謀定而後動,即便真要拚命,也該預作準備,選一塊好地方,設好埋伏和陷阱,否則就隻能看誰的命更硬。”


    “就咱們爺倆這樣的,命硬不硬還在其次,腿腳先就比不得人家利索,拿什麽追啊?”


    說罷,齊老漢幹脆利落地拔腿就走:“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若是被人瞧見了,在官老爺麵前那可是有嘴說不清!”


    他大步流星地邁出數步,迴頭見俞大鉞還站在原地,臉上兀自不服,登時就氣結道:“你呀,比起我那孫兒可是差得遠了!他當初殺那個……”


    他倏地止住話頭,不肯往下說了。


    俞大鉞豎著耳朵、眼睛眨了眨,卻是明顯被齊老漢這半句話勾起了興趣。


    他也不擰巴了,連忙小跑著追了上來,口中好奇問道:“聽齊老丈的話音,我那沒見過麵的小兄弟也不是個孬的,怎麽這迴沒一起跟來?”


    齊老漢勃然大怒:“你這是盼著我老齊家死絕啊!”


    見老漢須發皆張、氣血湧動,好似猛虎瞪眼的模樣,俞大膽兒這迴是真的怕了。


    他揚起左手,一個耳光重重扇在自己臉上,兩顆眼珠子亦是發紅:“您老千萬莫惱!我俞大膽兒說錯了話,給阿爺賠不是了!”


    齊老漢聽見這聲“阿爺”,又眼見這個比自己孫兒大不了幾歲的孩子如此模樣,心一下子就軟了,身上隱隱散發的虎威也收了迴去。


    “唉,我老頭子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有什麽可惱的?隻是可憐了你這好孩子,若是死在這北地,衢州家裏的親人不知該如何傷心……”


    俞大鉞鬆了一口氣,接著就咧嘴一笑:“我老娘前年病死了、妹子也嫁了人,剩下的那些親戚早就沒了往來,都巴不得我趕緊死,好把我家的房屋和家當瓜分了呢!”


    “當年我爹和二叔死在北地,嬸子丟下閨女跟人跑了。我娘卻是個傻的,一個人苦苦拉扯著我和妹子。”


    “她力氣小下不了地,就白日替人漿洗衣服、晚上在月亮底下做針線活,做一會兒哭一會兒,終於把眼睛熬瞎了,也沒見那些個親戚幫把手!”


    聽到這裏,齊老漢就忍不住問道:“那你們一家三口是怎麽活下來的?”


    “沒奈何,我瞞著娘把家裏的地全賣了,然後跑去船廠裏做學徒,起初雖掙不了幾個錢,但人家管飯啊!一家人也就湊合著活了下來。”


    俞大鉞說起這些往事,臉上兀自帶笑,眼珠子卻越發的紅了。


    “真是個可憐孩子!說起來我那孫兒雖有我護著,打小沒餓過肚子,卻是個沒娘疼的……”


    齊老漢感慨一聲,再次邁步前行,邊走邊問道:“船廠裏都是對付木頭的力氣活,即便是學手藝,也須掄得動斧頭、拉得動大鋸才行,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半大小子,人家也願意收?”


    俞大鉞被勾起了心思,談興很是濃厚,同樣是邊走邊答:“您老有所不知,我們衢州姓俞的人家都是同一個祖宗,幾百上千年前據說是個專門給國主造船造車的官兒,叫什麽‘舟節’‘車節’,又叫什麽‘節度使’的……總之俞家人在木匠活上的靈氣勁兒那是沒得挑!”


    “我知道您老是個識字的,您瞅我這個‘俞’字兒,像不像挖空樹幹做成的一條獨木舟?”


    俞大鉞說著,再次得意地揚了揚手裏的大斧子:“不是跟您老吹噓,我生來就是個會用斧子的,又有力氣、人又機靈,不過跟著一位老師傅學了三年,就練成了一手放印子的絕活!”


    “啥叫放印子呢?就是給船打補丁!先將船上壞了的地方剔掉,然後就要把這些剔出來的、奇形怪狀的洞給補上。”


    “我俞大鉞補船洞的時候從來不量尺寸,隻靠咱這雙招子瞅上幾眼,就找合用的木料拿斧子砍,而且一砍便成,一放準是嚴絲合縫!”


    “就靠著這手本事,我把老娘風光大葬,還給妹子湊了一份厚實嫁妝,讓她在公婆和丈夫麵前能將腰杆挺得直直的!”


    見青年說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一掃方才的傷感頹喪之氣,齊老漢也忍不住微笑起來:“沒想到你還是位做木工的大師傅,我老頭子真是失敬了!”


    俞大鉞嘿嘿一笑,立刻打蛇隨棍上:“那阿爺以後對我客氣點兒成不?尤其莫要瞪我!您老瞪眼睛時可也忒嚇人了,就跟山裏的大蟲似的……”


    “嗨!說起這個啊,也是我那乖孫兒、你那沒見過麵的兄弟爭氣,獵了一頭山裏的猛虎帶迴家,一個勁兒地拿虎肉虎骨給我老頭子滋補身體……”


    對於俞大鉞悄然改換的稱唿,齊老漢坦然受之,不免又是好奇問道:“你一個修船的木匠,也進過深山、見過大蟲?”


    俞大鉞立刻笑著點頭:“那可不!造船修船得去山裏尋木材啊。我們衢州最有名的一座山喚作爛柯山,聽人說這爛柯二字就是爛斧頭柄的意思……”


    青年一邊說,一邊握緊了手裏的大斧子。


    齊老漢卻沒注意他的細微動作,而是霍然抬頭,看向南方天際。


    那裏不知何時竟是卷起了一道黑風,風中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俱是血眼蝙蝠,總有數百隻之多。


    許多蝙蝠爪下都提著人的長發,在風中披散開來、張揚亂舞,看上去駭人無比。


    緊接著,一道斑斕長虹自更南方而起,悍然撞入夜空,長尾蜿蜒十數丈,前方更是好似長出了一顆猙獰虎頭,直直撞向亂發黑風。


    幾乎同時,一聲霹靂大響遙遙傳來,又似山中虎嘯,震動天宇、撼人心魄。


    黑風被那道長虹洞穿,血眼蝙蝠的屍身撲簌簌地往下掉,糾結在一起的亂發更是被擊斷無數,顯露出內裏一頭巨大蝙蝠的身影,赫然有牛犢大小。


    那大蝙蝠一對血眼猶如燈籠,張口朝著南方大聲嘶吼,兇威不可一世。


    下一刻,弓弦響動之聲連綿不絕,黑壓壓數百支羽箭衝上半空,立刻射殺無數。


    殘餘的小個兒血眼蝙蝠吱哇亂叫,拋下自家首領瘋狂逃竄,眨眼間就從小城南門上空掠過,穿城向北而來。


    俞大鉞一時看得呆了:“那射箭的是城外新開來的官軍?竟然這般厲害!”


    聞言,齊老漢卻是猛地迴神,拽起青年的胳膊就跑:“別看了!那支官軍定會入城追殺。咱們三更半夜在街上亂晃,被撞上了多半落不著好!”


    俞大鉞如夢初醒,連忙也撒開大步奔跑起來。


    “汪汪!”


    一直悶不吭聲、慢吞吞跟隨的老黃狗終於來了點精神,找迴了點在小鬆山裏溜達的感覺。


    這兩人一狗沒有在大街上久留,就近選了一條窄巷鑽入其中,還沒跑出多遠,耳中已然聽到南方隆隆的馬蹄之聲,其間還夾雜著弓弦響動、箭矢破空。


    一老一小對視一眼,腳步陡然加快。


    “這迴朝廷的應對比十幾年前可要快多了,沒有等到妖禍泛濫就派了強軍前來!”


    齊老漢一邊跑一邊感慨:“蔚州百姓福氣不小,就是不知這些前來平亂的軍卒之中,有多少人會死在北地,身後留下孤兒寡母無人照看……”


    “嘿呀,阿爺還是莫要操心旁人,先看看咱們眼前吧!”


    俞大鉞忽地怪叫一聲,舉起斧頭朝前方一指。


    齊老漢腳步稍緩、抬眼看去,就見前方影影綽綽冒出許多鬼影,竟將這條小巷堵了個嚴嚴實實!


    這些鬼影倒是並沒有理會二人,而是隱隱分作了兩夥,似是起了什麽爭執,正在彼此謾罵拉扯。


    “這……”


    一老一小停下腳步,下意識迴頭一看,隻見身後長街上已是隱隱亮起火光,人喊馬嘶之聲也漸漸大了起來。


    見狀,俞大鉞便猶豫著開口問道:“阿爺,你說這世上究竟是人可怕,還是鬼可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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