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完了正事,錢小壬磨磨蹭蹭並不想走,目光總是忍不住往齊敬之懷裏的玉盒瞟。


    他幾次抬起袖口,又生生忍住,終究沒再召喚什麽奇奇怪怪的通寶出來。


    見狀,齊敬之臉上泛起微笑:“那枚能助修士渡過形變之劫的癡羊果實……”


    他這一句話尚未說完,錢小壬已是臉色大變,如同火燒屁股一般跳將起來,轉身拔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我沒有!別瞎說!鹿兄一路順風,小弟就不再專門送行了!”


    眼見這廝一溜煙就跑沒了影子,少年搖頭笑笑,正要轉身迴衙,就聽這條僻靜長街的另一頭傳來了緩慢而沉重的蹄子落地聲、車輪滾動聲,還有吱吱呀呀的木板擠壓聲。


    齊敬之轉頭望去,正看見一輛老舊驢車朝這邊緩緩行來,趕車的是個清瘦文雅的中年人,長髯飄飄、青衫磊落。


    “孟夫子?”


    少年眼前一亮,臉上立刻綻放出真摯的笑容來。


    他從斑奴背上一躍而下,快步迎上前深施一禮:“早知這樣,當初就該給夫子留下一匹健馬,總好過這頭歇馬棧的羸弱老驢。”


    孟迴也從驢車上跳下來,一邊迴禮一邊哈哈笑道:“尋常馬匹見到路煞石碑、車輻童子和老匾怪,感應到道城隍的官帽官服,無不兩股戰戰、不良於行,還真不如這頭老驢硬氣。”


    “它在歇馬棧時就常常幫著成掌櫃運送酒水,早就見怪不怪了。孟某見它頗有幾分靈氣,索性連驢帶車一並買了下來。”


    齊敬之一怔,轉頭向驢車上看去,就見上頭除了孟夫子的行李包裹,還有一個僅剩七根車輻的木頭車輪、一塊裂縫橫生的無字舊木匾。


    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年的注視,七根車輻上都有眉眼浮現,個個笑眼彎彎,舊木匾的裂縫中也有無數白色的毛發探頭探腦。


    “它們還沒靠近王都,就被壓製得無法顯形,甚至連開口說話都做不到了。聽都城隍衙門的鬼吏說,這等外來的弱小精怪若想在王都紮根,須得找到一家願意接納它們的門庭。”


    孟夫子略作解釋,又笑吟吟地補充道:“七個車輻童子自然是要投奔你的,老匾怪卻不大喜歡這座威嚴深重、處處羅網的王都,想要跟隨孟某前往蔚州上任。”


    “上任?”


    少年頓時又驚又喜:“夫子改任永昌軍鎮的事情定下了?”


    孟夫子手撚長髯,有些矜持又有些得意地笑道:“托你的福,道城隍的官帽官袍頗具靈異,於孟某的神道大有裨益,這次入都竟得了陰律司崔判官的青眼。”


    “可巧的是,崔判生前也曾做過駐世陰神,號稱晝理陽間事、夜斷陰府冤,發摘人鬼、勝似神明。”


    “祂見了孟某頗為欣賞,許我以陽身暫領縣城隍之職,轄地囊括了禁水之北的禁水關和九座兵寨。”


    齊敬之大為驚訝,眉頭亦是大皺:“不是去永昌軍鎮,直接就是禁水關?那禁水之北的一關九寨早就名存實亡了啊!”


    “不然呢?若非如此,這代理縣城隍的差事又豈能輪得上孟某?”


    孟夫子搖頭輕笑:“當年橫野侯所立的一關九寨,從禁水北岸一直鋪展到了冷山之下,一路足足延綿數百裏。這樣大的一塊地盤,別說縣城隍了,便是小郡的郡城隍也未必能有,孟某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說話間,他瞧見少年陰沉的臉色,笑容愈見欣慰:“去冷山迎迴三百鬆齡子弟的屍骨,本就是孟某此行所願。求仁得仁,該當欣喜才是!”


    齊敬之的眉頭略略舒展,隻是依舊不能釋懷:“還是太弄險了!先生有事,該當弟子服其勞。”


    孟夫子擺擺手打斷少年:“不能身體力行、為弟子範者,有何麵目稱先生?”


    他斬釘截鐵地說了這一句,忽又話鋒一轉,輕笑道:“不過孟某還真有一件事,想要與齊校尉相商。”


    這等口吻就絕不是塾師與學童之間該有的了,反而像是要商談公事,齊敬之愣怔之餘,心裏又不免升起好奇來:“願聞其詳。”


    孟夫子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說道:“都城隍衙門想要通過孟某,向齊校尉借一條幽冥兵道,好讓鬼將陰兵源源不斷地跨越禁水、直抵冷山,為禁北陰司冥土的開辟增添幾分成算。”


    “向我借一條幽冥兵道?”


    齊敬之乍聽之下大為不解,才要仔細詢問,心頭忽然閃過一念:“路煞屍?”


    孟夫子點點頭:“都城隍衙門幾位主事的判官都親自查看過,皆說此物頗為神妙,若能將蓋有都城隍寶印的‘冥途路引’煉入其中,便能在兩座路煞石碑之間開辟出一條專門的冥道。”


    “屆時就不隻是能定方位、傳消息了,而是足可供大隊陰兵通過,甚至隻要方法得當,少量活人也可通行無礙,而且既安全又隱蔽,一旦事有不諧,便是一條極佳的退路。”


    “說句實在話,這也是孟某敢接下這個差事的一大倚仗。”


    孟夫子在齊敬之這個昔日的弟子麵前,堪稱開誠布公,連帶著對自己的心思也沒有半分隱瞞。


    “因此崔判的意思是,都城隍衙門出冥途路引,你出路煞石碑,開辟出的幽冥兵道歸伱所有,但都城隍衙門須得隨時無償使用。若是還有別家想用,全部收益都是你的。”


    聽到這裏,饒是齊敬之如今也算見多識廣,也不免被都城隍衙門的奇思妙想驚到了,但轉念一想,這種事情還真就是那些陰司鬼神能做出來的。


    早在少年初入王都之時,便聽說腳下沒準兒哪處就埋藏著古街道、古市場,也曾對那座深埋地下、獨屬於精怪鬼物的上古王都心生好奇。


    隻是他一直事務繁忙,沒有顧得上點亮燭台、前往一觀,如今反倒是都城隍衙門先一步找上了他,要合作開辟幽冥兵道了。


    齊敬之略作沉吟,旋即卻是搖頭道;“好教夫子知曉,這路煞屍本就是我獨有之物,便是我想要轉讓,如今怕也做不到。想必幾位判官也是猜到了這一點,才沒有生出獨占的心思。”


    “可既然是兩家合夥,都城隍衙門也要出本錢,我又怎麽好意思獨吞其利?這樣吧,今後這條幽冥兵道的收益由雙方平分,由此招致的諸般風險……自然也是兩家共擔。”


    “畢竟將來冷山平定之後,這條冥道除了供陰兵通行,說不得也能開放給兩地的精怪鬼物、修行中人,其收益未必就比王都地下的古街市差了,到時候兩家若是因此起了糾紛,麵子上都不好看,更別提還會引來旁人的覬覦和爭奪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孟夫子看向自己弟子的目光裏已然滿是激賞,有心想點評幾句,但最終說出口的卻隻有一個字:“善!”


    至此,這件涉及鉤陳院和都城隍兩大衙門、牽扯絕大利益的機密要事,在三言兩語之間便算是談完了。


    顯而易見,都城隍衙門的那幾位判官都是積年的老賊,早就預備下了諸般方案,交由孟夫子隨機應變,隻看齊敬之會作何選擇。


    祂們之所以選中孟夫子做說客,並任由師徒兩個自己商議,除了一事不煩二主,明顯也是對齊敬之這個新近聲名鵲起的鉤陳院校尉很是看好,借此表達了都城隍衙門的善意。


    緊接著,孟夫子像是想起了什麽,從袖子裏取出一個錦囊遞給少年,笑嗬嗬地道:“盧敖如今是蚩尤司靈藥監的花史郎,因為……”


    “嗯,因為某些緣故,他不好親自來見你,便托我送你這個,以作踐行之禮……你且打開來看看吧。”


    齊敬之聞言微怔,心裏不免有些慚愧。


    那位盧家二郎也是孟夫子的學生,兩人於王都會麵本是題中應有之義。


    反倒是他齊敬之因為忌憚蚩尤司司正冀安世,不好貿然去尋盧敖這位同窗,便連通個消息的舉動也沒有,生怕給彼此招惹麻煩,沒想到盧敖如此仗義,竟是不避嫌疑地通過孟夫子捎帶東西。


    他連忙雙手接過錦囊,當場打開一看,隻見裏頭擱著兩個紙包,還用蠅頭小楷標著名目,一個寫著“護門草”,另一個寫著“百日艾”。


    少年的眸光當即一凝,就聽孟夫子道:“這錦囊裏頭是盧敖精心培育的靈草種子,以靈氣催發便可快速長大,尤以乙木靈氣效果最佳,用完了還能變迴種子,最是方便不過。”


    “正所謂,霜被守宮槐,風驚護門草。顧名思義,護門草是用來看門的,隻要將它栽種在門前,有人經過時便會破口大罵。”


    “盧敖的意思是,你今後領兵在外,安營紮寨之後便將護門草種在營門和自己的軍帳之外,若是遇上敵襲,有個什麽風吹草動,便可先一步得到示警,多一些反應的時間。”


    齊敬之聞言便笑:“這倒是個好東西!隻是護門草見了人,非得破口大罵不可嗎?”


    孟夫子的神情也變得古怪起來:“盧敖說,這大約是護門草唯一的缺陷了。他想過很多辦法,但都無法讓護門草不罵人。”


    “對了,盧敖已經拿到了孝鬼草的種子,正在嚐試將之培育成便於攜帶的軍糧,隻是倉促之間恐怕難有成效。”


    齊敬之聽了立時心生讚歎:“瞧瞧人家盧花史、盧二郎,真不愧是神農氏玉角一脈,自家師尊就隻知道培育荀草那種美姿容的無用玩意兒,還將人家舞鶴草一國騙得團團轉……”


    念及於此,他便笑著點了點頭:“那……另外的這個百日艾呢?”


    孟夫子沒有察覺少年語氣裏的異樣,聞言便解釋道:“大軍出征最忌諱迷路失期,不但會貽誤戰機,更可能誤入死地、絕地,尤其是進入未曾開拓的蠻荒之地,稍不留神便有全軍傾覆之危。”


    “盧敖說,將百日艾含在口中,便可看穿土石,從容避開窮山惡水之中的瘴癘之氣、虎豹妖魔,於絕境中尋得一線生機。”


    “隻是有一條,絕不可對百日艾太過依賴,尤其同一人絕不可使用此物超過百日,否則必有奇禍!”


    聽到此處,齊敬之的眉頭悄然舒展開來,心中的慚愧之意愈發濃鬱,連帶著臉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大自然。


    孟夫子終於瞧出了一點端倪,忍不住笑道:“盧花史還說了,齊校尉為國征戰拓邊、恩及鬆齡桑梓,他盧二郎感佩之至,隻恨不能跟隨出征,為齊校尉執鞭墜鐙。”


    “當然了,若是齊校尉實在過意不去、有心迴禮,那禁水之北、冷山之上應當有許多大齊沒有的奇花異草,齊校尉將來凱旋之時不妨帶一些迴來,他必定在靈藥監掃榻以迎!”


    聞聽此言,齊敬之也忍不住笑起來:“我以前怎麽沒發現,這盧二郎竟是如此妙人!”


    孟夫子撚動長須,頷首讚同道:“孟某也沒想到,自己教過的蒙童之中竟能冒出你們兩個國之俊才。”


    此言一出,兩人思及前塵往事,不由得相視而笑,遠比方才談論陰兵借道、利益分配時要快意得多了。


    “那夫子可要隨我一同北上?彼此間也好有個照應!”齊敬之當即出言邀請。


    孟夫子卻搖了搖頭:“老胳膊老腿,實在不耐遠行。等你將路煞屍安置在禁水關之後,孟某再借道飛馳而至,豈不快哉?”


    他開懷大笑幾聲,又壓低了嗓音道:“崔判的意思是,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兩家彼此放心,留在王都的這一塊路煞石碑便放置在繡嶺中一處人跡罕至的山穀內,兩家皆可派員守護,互相做個監督。”


    “對了,都城隍衙門並不知曉你手裏共有幾塊石碑。”


    說完最後這一句,孟夫子轉身走迴驢車邊,將木頭車輪卸下來,駕車悠然而去。


    “齊敬之恭送夫子!”


    待得這位禁水關代城隍駕車遠去,少年收迴目光,抄起了地上的木頭車輪。


    他將車輪放在持鏡神將麵前一照,同時麵朝宣詔神將,朗聲言道:“本官騶吾軍都督府羽林校尉齊敬之,特征召車輻童子輻大等七員,為羽林衛夾轂隊衛士。”


    話音落下,持鏡神將的留影寶鏡中立刻射出一道清光,將木頭車輪罩在當中。


    七根車輻身上亦各自飛起一點熒光,落入宣詔神將手裏的金冊之上。


    下一刻,七個車輻童子紛紛顯露身形,竟是盡皆化作了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個個細腰寬膀、身高臂長,乍一看好似七隻大猿猴一般,手裏還各自持著一根金箍大捧,端的是英氣勃勃、威風凜凜。


    它們甫一現身,興奮地彼此打量一番,旋即紛紛跪地叩首:“校尉大人恩同再造,我等願效死力!”


    “嗯,賣相不錯,就是道行尚淺,也就隻能唬一唬同樣修為淺薄乃至不通修行之人。”


    齊敬之簡單點評幾句,接著道:“爾等雖然名為夾轂隊衛士,但咱們羽林衛如今並沒有護衛車駕的差事。”


    “即便將來鉤陳院承接了國主車駕,怕是也會交給龍輅、雲旗二軍都督府。”


    “這樣吧,你們七個便兼任羽林衛的軍法隊,尤其要盯緊了選鋒營的那些渣滓,哪個膽敢冒頭生事,立刻就給本校尉狠狠地打屁股!”


    “得令!”


    七個車輻少年從地上爬起來,臉上俱是躍躍欲試的興奮之色:“好教校尉大人知曉,我等兄弟埋在歇馬橋下不知多少年,早就心癢難耐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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