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本寂寥,忽見雨滂沱。


    靈楓老人身為風木之精,得成德器一甕美酒精華,驟然天風化雨,恰恰鬆柏甲木又最喜天河雨露之水,齊敬之被雨絲輕拂在臉上,隻覺體內靈氣奔湧激蕩,多了幾分靈動昂揚之意。


    然而他心裏殊無喜悅,反而更添沉重。


    他方才略施手段,翻掌就拾掇了高天丈人,卻也因為心相神念散發,嚇得成德器失足跌落而死,心頭此刻頗有種我不殺成掌櫃,成掌櫃卻因我而死的悵然。


    念及於此,齊敬之轉頭問道:“這位靈楓老人哀痛摯友逝去,於心情激蕩之中天風化雨,固然是可敬可佩,可若是就此煙消雲散,豈不辜負了成掌櫃的一片苦心?不知他今後可還能重聚身形?”


    驪山廣野聞言搖頭:“關於這個……那本古籍上並無記載,小弟卻是不知了。”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隻不過在小弟想來,這靈楓老人化為雨水降下也就罷了,可偏偏他一個風木之精,又是被成掌櫃的一身精華拔苗助長,這才有此天風化雨之能,未做絲毫準備就敢去引動雷霆,此刻隻怕是兇多吉少,說不得已然魂消魄散,甚至靈性都不得保全。”


    驪山廣野的迴答與齊敬之所想大差不差,天地玄鑒堪稱至寶,一旦遭了重創,尚且隻能以殘破器靈苟延殘喘,靈楓老人境界低微,如今一舉引動天地之威、降下如此大雨,又豈能不付出代價?


    就在這時,難得安靜了許久的般般忽然從齊敬之懷裏冒頭,兩隻小爪子還攥著虎君玉盒,作勢遞向齊敬之。


    “般般!”小家夥的叫聲裏能聽得出明顯的疑惑。


    因為這隻玉盒中存放著不少買山錢的緣故,般般向來對其寶貝得緊,絕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齊敬之頗感訝然,連忙伸手接過,立時發現這個日常用來存放死物的玉盒正在微微振動,隻因幅度極小,先前竟是未曾發覺。


    他心中一動,眸子中燭火幽幽,掌指間靈氣氤氳,這才緩緩將玉盒打開。


    玉盒之中立刻就有一尾青羽怪魚飛出,赫然是臨行前鳳紫虛以憑霄雀所吐的青砂珠塵凝聚而成,以供自家徒兒食氣修行所用。


    隻是這東西雖有憑霄雀之形,卻實實在在是個死物,沒想到遇上靈楓老人所化靈雨,竟然生出了異變。


    當下隻見這隻徒具其形的憑霄雀振動翅膀,就想要飛出門外,卻被齊敬之所阻,無論如何掙紮都脫不出少年的掌心。


    見狀,驪山廣野與般般都是麵露驚奇之色,齊敬之亦是心頭一動,當即不再阻攔,任由這尾青羽怪魚遊出門去,沐浴在黃中帶黑的靈雨之中。


    與此同時,齊敬之還主動催運心相神念,借助靈官麵甲的增幅,朝著憑霄雀所在的方位延伸纏繞而去。


    在他的感應之中,成德器和靈楓老人交纏為一的氣息原本隨著風雨四處散落,此時忽而受到了吸引,連同那些蘊藏著勃勃生機的雨絲也盡皆轉向,朝著憑霄雀匯聚而來。


    緊接著就見那一尾櫛風沐雨的青羽怪魚愈發靈動,如活物一般搖頭擺尾、倏忽來去,隨即漸漸褪去魚身,真正化成了鳥形。


    一股獨屬於生靈的氣機忽然從這隻青鳥的身上冒了出來。


    “般般!”


    小家夥歡快地叫了一聲,瞅瞅半空中的青鳥,又看向驪山廣野,眸子裏露出狐疑之色,顯然是想起了曾經那隻圓滾滾的赤火胖魚。


    身為彤魚氏後裔的靈台郎連忙搖頭:“我和它可不是一家的!”


    齊敬之聽在耳中,卻是嘴角一勾,心裏記起了師尊所言。


    這憑霄雀原產於丹海之際、蒼梧之野,有反形變色之能,在木則為禽,行地則為獸,入水則為魚,口吐五色之氣、氤氳如雲,氣凝碧珠、輕細如塵,喚為青砂珠。


    齊敬之不由心中暗忖:“青砂珠乃是木屬靈材,遇上靈楓老人這等風木之精塗泥成雨,又有成德器的精華輔助,竟是一舉化生靈性,成了一隻真正的憑霄雀!”


    “不對……與其說是青砂珠化生精靈,倒不如說是造化玄奇、靈器天成,機緣巧合之下接引來了器靈!當日師尊並未詳述,我也沒有細問,此時想來那所謂的丹海之際、蒼梧之野應就是無極之野當中的一方秘境。”


    麵對眼前難得一見的奇景,齊敬之當真是又驚又喜,然而未等他有什麽動作,天穹雨幕之中突有一道閃電轟然落下,狠狠砸在青鳥的身上。


    淒厲的悲鳴聲中,明亮刺目的電光如同火樹枝杈一般當空蜿蜒,又飛快黯淡了下去。


    齊敬之忍不住悶哼一聲,眸中燭火劇烈跳動。


    隻因他先前放出的心相神念在一瞬間就被電光碾成了齏粉,更有一股霸烈熾熱的氣機循跡而至,反向撞入靈官麵甲之中,將內裏存留的種種念頭擊得粉碎。


    麵甲上的赤色於眨眼間褪去大半,同時卻又多了一抹深邃紫意,兩種色彩混合在一處,變成了紫紅色,看上去別有一種威嚴。


    十數息之後,齊敬之方才迴過神來。


    若非他見機得快,又有靈官麵甲擋了一擋,得以在千鈞一發之際收迴自身心相,深藏於心頭虛空之中,此刻隻怕下場堪憂。


    天地雷霆之威如此,哪怕隻是一絲,依舊不是齊敬之這樣的第二境修士可以抵擋。


    畢竟修士要修至第三境,在登上靈台、顯化神形、凝聚道種之後,才會嚐試以自身道種直麵雷劫罡風。


    齊敬之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驅動心相,分出一絲念頭,送入了靈官麵甲之中。


    麵甲上立刻有一朵明黃色的火花一閃而逝,那絲念頭驟然少了一小半,殘缺之餘又明顯精純了幾分,可見一旦沒了後續補充,靈官麵甲裏存留的些許雷意已經不足為慮。


    齊敬之放下心來,隻是略一思忖,心頭那個心相所化的少年就忽地飛起一腳,將伏在他腳邊的幼虎踹進了靈官麵甲之中。


    緊接著,這具多災多難的麵甲就被一連串此起彼伏的火花照亮。


    不理會其中隱隱傳出的痛唿慘叫,齊敬之抬起頭望向天空。


    不知何時,漫天風雨已然止歇,雷霆不聞、電光無蹤,憑霄雀亦是屍骨無存,隻剩下了一團淡淡的青紫色霧靄。


    剛剛萌生的那縷生靈氣機早已消散一空,再無一絲痕跡殘留。


    齊敬之歎息一聲,繼而兩臂齊伸、振翅一攬,環抱猶如虛穀。


    隨著他運轉《卻穀食氣篇》,緩緩深息吞吐,淡淡的神意繞過靈官麵甲,緩緩散發而出,悄然滲入那團靈氣氤氳的霧靄之中。


    片刻之後,青紫色的靈霧猛地迴縮,自然而然再次凝聚成了一隻巴掌大的鳥兒,青中泛紫的羽毛煞是豔麗,更隱隱散發奇香,隻可惜並非活物,全無靈動之意。


    驪山廣野從頭到尾看在眼裏,竟是分辨不出這究竟是在煉器還是在煉藥,愈發覺得自己舔著臉認下的這位世兄當真是手段玄妙、心思莫測。


    至於那具火花亂冒、慘叫連連的麵甲,他隻是以眼角餘光瞟了一眼就扭過頭去,打定主意不再亂瞄亂看。


    與他相比,大堂中殘存的精怪們就更加戰戰兢兢了,當真是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在它們看來,齊敬之分明是把成德器和靈楓老人所化的靈雨精華據為己有,還搭上了那尾不知名的青羽怪魚,竟然生生將三隻精怪煉成了一隻,結果招來天怒,導致新生的鳥形精怪被天雷一擊而斃。


    饒是如此,單憑那詭異可怖、天怒人怨的手段,這位剝皮魔君就已稱得上魔威滔天!


    當下隻見鹿魔君悠然轉身,又從那隻玉盒裏掏出了一個赤紅色的小巧丹爐。


    這丹爐與先前的青羽怪魚差不多大小,材質同樣不凡,還散發著淡淡的藥香,明顯也不是什麽凡物。


    滿堂目光登時落在丹爐之上,隻是絕無貪婪覬覦之意,反而滿是忌憚和畏懼。


    齊敬之沒有理會這些匯聚而來的目光,一邊走向斑奴,一邊用指甲從丹爐上刮下了一絲赤紅色的粉末。


    若非憑霄雀這一出,他險些都忘了自己手頭還有師尊所贈的丹灶餘砂,據說是仙羽山門人以洪爐丹法煉藥時留下的殘渣,以之煮湯可愈疾祛疫。


    齊敬之順手抓起一個酒杯,將丹灶餘砂的粉末彈入其中,又倒入酒液,緊接著掌指間升騰起鬆柏甲木之氣,其中又透出一股源自若木陽火的暖意,迅速將藥粉融化開來。


    他抿了一小口,隻覺藥性很是溫和,當即扶起昏迷女童的腦袋,催運靈氣將這杯藥酒一點一點喂下。


    片刻之後,眼見女童蒼白的臉頰上終於多了一抹紅潤,齊敬之將這個可憐的孩子放迴斑奴背上,旋即三隻怒目火眼齊齊看向豎眼婆。


    這個妖婆子駭得兩股戰戰,卻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忽有一道青黑色的流光從斜刺裏飛出,自豎眼婆的左耳貫入,轉瞬又從右耳穿出,帶起一大蓬粘稠的汙血。


    這妖婆子的兩隻猙獰豎眼瞬間暴突,幾乎擠破眼眶,整個身軀左右晃了晃,接著便轟然倒地,腿腳兀自抽搐,氣息已然斷絕。


    齊敬之連同一眾精怪的目光登時偏轉,齊齊落在金瓶孩兒身上。


    隻見這個再度施展辣手的山靈低垂下頭顱,頭頂兩隻眼睛一眨一眨,語聲清脆、語氣恭敬:“豎眼婆嗜殺成性,更戕害人族無算,合該有此一劫!”


    聞聽此言,齊敬之禁不住輕笑一聲:“這話聽著倒也耳熟,若是我記得不差,方才水褂鬼伏誅的時候,你就說過相似的話。”


    “你金瓶孩兒究竟有沒有戕害過人族,此時尚不知曉,然則嗜殺成性這條,你卻是當之無愧。”


    金瓶孩兒嘿嘿一笑:“魔君明鑒,我取這婆子的性命,無非是想在魔君麵前交個投名狀罷了,求活命而已,哪裏談得上嗜殺成性?”


    “此言差矣!”


    不等齊敬之迴應,驪山廣野已是大搖其頭,插言道:“彩虹本就有‘帝弓’之稱,胎裏便帶著殺戮之氣。”


    “更何況‘虹’這個字乃是‘蟲’字旁,向來被視為螭、蛇之屬,亦有兵戈之意,民間更有‘雙頭蟲’或者‘雙頭蛇’的叫法,認為以手指彩虹則不祥,更別提這梅州自古便有擋箭碑的設置了。”


    “伱金瓶孩兒既是生在此地,空口白牙說自己沒有殺性,怕是難以讓人信服。”


    眼見混不過去,金瓶孩兒無奈一笑:“兩位果然見識淵博!”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相瞞。正如民間俗諺有雲,東虹雲彩西虹雨,南虹出來賣兒女,北虹出來刀兵起!”


    “我金瓶孩兒乃是大魔國北虹一脈血裔,生來就是要見這大地上起兵戈的,隻因父母心懷善念,這才將我封在瓶中,無論是身死還是瓶破,體內煞氣便要飛遁而走、禍亂人間。”


    金瓶孩兒語氣懇切,一字一句仿佛都是發自肺腑:“魔君慈悲,為齊國蒼生計,想必能放我一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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