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也不枉了為師的一番籌謀。”


    鳳紫虛竟是絲毫不顯意外,反而笑吟吟地點頭道:“說起來,壯命、感應兩境都隻是修行入門,重在積蓄二字,隻要肯紮實用功、循序漸進,無論心骨還是心相,都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一個結果罷了。”


    齊敬之努力平複心中激蕩,臉上的笑容卻是怎麽也掩藏不住:“當初徒兒手裏隻有一本殘經,自覺前進無路,心中不知生了多少憂思,還是後來經曆了那一場枕中夢,與那白仙教聖女在夢裏夢外各自生死搏殺一場,這才誤打誤撞地成就心骨,卻沒想到這心相竟是來得這般容易。”


    聞言,鳳紫虛登時啞然失笑:“若是每一步破境都需要生死相搏,那這世上的修士還能剩下幾個?正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若是突破時難以自製,搞得驚天動地,那多半是心境有缺、積蓄不足的緣故。”


    “壯命境重在明理修身,內煉外煉的積累才是關鍵,心骨不過是最後的那道門檻,唯有前頭踏踏實實地研習道理、打磨心境、錘煉身軀,方才有機會走到門前並一舉跨過。”


    “感應境的關鍵則是餐霞食氣,為心骨長成心相積蓄資糧。心骨這個根基已經立下,剩下的無非就是水磨工夫,差別隻在於吃得好不好。其實若是不計較心相的品質,你拜師之前的積累就已然夠了,否則也不會心生躁動。”


    “如今你更是補上了功法缺漏,又得名師教導,將一身修行盡皆理順,區區心相還不是手到擒來?”


    聽見鳳紫虛自誇名師,齊敬之立刻認真點頭,發自肺腑地道:“徒兒從前也遇上過幾個年歲差不多的世家子弟,竟是人人不同,各有立身修行之道,這就是有師長教導的好處。如今徒兒拜在師尊門下,倒是無需再羨慕他們了。”


    “倒也不全是為師的功勞。”


    這一次,鳳紫虛反倒謙虛上了:“原本你雖然天資不俗,但比之那些世家子,終究少做了十來年功課。那場枕中夢固然詭異,卻也實實在在給你補上了一段別樣人生,紅塵煉心之後又靠著生死搏殺打磨了一番心境,這才讓你得以追上同輩之人的腳步。”


    鳳紫虛說話的時候,一群靈草奇花紛紛從她的裙擺底下跑了出來,悄無聲息地溜迴到了花圃藥田之中。


    唯有一株不願離開,反而縱身一跳,掛在了她的青羽衣上,還努力把根須藏進青色鶴羽的縫隙裏。


    齊敬之忍不住瞥了一眼,隻見這株靈草不過半個巴掌大小,長得有些像是茅草,根莖是方形的,開黃花、結赤果。


    鳳紫虛輕笑一聲,將其輕輕捏在了手裏,展示給少年看:“這是荀草,服之可練色易顏、美人姿容,雖然對修行無甚益處,但許多世家大族中的婦人都對之孜孜以求。”


    “哦,為師倒是不需要這個,不過是愛其顏色,養來作觀賞之用罷了。”


    說罷,鳳紫虛素手一揚,將這株荀草拋向了遠處一畦單獨的花圃。


    齊敬之隨之看去,就見那處花圃裏滿滿當當種植的都是荀草。


    他趕忙收迴目光,朝鳳紫虛狠狠點頭:“師尊自然是用不上這個的。”


    玄都觀主給了自家徒兒一個讚賞的眼神:“你心相初現、還需鞏固,先迴濯龍苑長坐靜思,之後也可研習一番《青羽秘卷》,隻是切記不可冒進,即便瞧見了自己的靈台,也不要貿然攀登。”


    齊敬之鄭重應了,當即拜別師尊,一路出了紫虛館。


    玄都觀除去前頭的三進殿宇,還有八處相對獨立的區域,各有不同功用。因為如今觀中隻有師徒兩個,倒也不用謹守這些規矩,鳳紫虛便讓徒兒在紫虛館之外任選一處合意之地居住。


    至於是哪八處,老觀主有詩傳下:“紫館淩虛入,玄宮溯水開。池經龍濯後,壇記鶴飛迴。雨即真人洞,雲疑神女台。為燃芝炬引,不假桂輪來。”


    齊敬之選的便是排在第三位的濯龍苑,因苑中草木繁盛、清新幽靜,更有一方名為濯龍的澄澈清池,氣息頗合鬆鶴延年之道,於池邊無論靜坐內省,還是以律呂調陽之術催運《飛龍喚霖譜》,都能平添三分助力。


    他沒有返迴自己在苑中居住的靜室,而是照例來到濯龍池邊的一塊青石旁,閉目盤坐其上,反觀自照、溝通心相。


    霎時間,齊敬之徑直越過了身軀和心靈的阻隔,與自己的心相對視一眼,旋即徹底融合為一體。


    隨著他心念轉動,原本返璞歸真的少年形貌陡變,又變得光彩奪目起來。


    潮水般的感悟同時在心頭浮現,立刻就讓齊敬之明晰了自己這具心相的種種玄妙之處。


    雙眸中的火焰自然是心燭丁火,腦後的月輪無疑便是青銅小鏡。


    脖頸上的項圈是若木刀靈以及日入權柄的投影,腰間的青虯則包含了《虯褫乘雲秘法》《飛龍喚霖譜》《萬壑鬆風》以及律呂調陽之術。


    身上的燦爛法衣是《舞鶴圖》所化,青赤二色是鬆柏甲木和心燭丁火的道蘊交織而成。


    背後的鐵翅是鶴履雙翅這件靈器的靈性胚胎,腳上的鶴履則是怒睛青羽鶴所化,也是這尊心相的真正根基所在。


    至於他腳邊臥著的這頭幼虎……


    齊敬之低下頭,仔細端詳著自己認下的幼弟,心緒頗有幾分複雜。


    直到此刻,他方才真正看清了這個小家夥的真麵目。


    與其說齊虎禪是牛耳尖刀的刀靈,倒不如說是他齊敬之自身靈性的某種映照。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十幾年來,他將自己對亡故父母的孺慕、思念、怨恨和某個注定不可能實現的祈盼注入到了這柄短刀之中,待得刀殺陳二之時,更將長久以來積蓄在心頭的不甘、恐懼和憤怒都寄托在其中。


    這些念想匯聚在一處,再以陳二之血乃至後續諸多妖魔之血為祭,方才催生出了牛耳尖刀的刀靈。


    可以說,齊虎禪是一麵鏡子。


    看見了齊虎禪,齊敬之就看見了自己曾經最為軟弱無助的一麵,也看見了自己曾經最為狂躁乖戾的一麵。


    或許也正是這個緣故,此刻這頭幼虎才會顯化在他的腳邊,緊挨著怒睛青羽鶴所化的鶴履。


    “大兄不喜歡弟弟麽?”


    幼虎朝齊敬之眨巴著眼睛,大眼睛裏蓄滿淚花,同時泛起紅芒:“可是弟弟做錯了什麽,竟會惹得大兄不喜?”


    身處這片位於心頭的虛無之地,非但齊敬之對自己的心緒念頭洞若觀火,便是湊近鶴履的齊虎禪也能感應得大差不差。


    麵對自己認下的幼弟,齊敬之本也沒有任何掩飾的必要。


    他盯著幼虎濕漉漉、紅通通的眼睛,語氣鄭重地說道:“大兄隻是在想,如果當初沒有被劉牧之硬塞了一篇藏鋒法,你我如今會變成何等模樣?”


    在齊敬之想來,若是沒有藏鋒法,又或者得了藏鋒法卻沒有對齊虎禪施加絕大束縛,隻怕他的心骨乃至心相絕不會成就得這麽順當,甚至在彼此影響之下,變成一個殘忍嗜殺的兇徒邪魔也未可知。


    就如現在,齊敬之隱隱有所明悟,隻要自己願意,就可以繼續用自己的陰私念頭喂食齊虎禪,隻要能始終降服猛虎,便可時時保持心中澄明無垢。


    “難不成禪宗馴養禪虎,也是類似的修行法門?又或者,這便是‘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的真意?”


    念及於此,齊敬之立刻搖頭,眸子裏的火光更是陡然而盛,眨眼間就將這個念頭燒盡。


    一燈除卻千年暗!


    少年灑然一笑,隻要心燭長明不熄,自能得見光明世界。


    眼見齊虎禪兀自不明所以地眨著眼睛,他臉上笑容更盛,還透著一股狡黠意味:“如今大兄習得了心燭丁火,不但對自身念頭一覽無餘,便是對你心中所想也能知道得七七八八,以後若敢不行正道,看大兄不把你屁股打爛!”


    聽見這話,幼虎雙眼中蓄積的淚水登時消失不見,當下更是連連點頭,頗有些歡唿雀躍地道:“弟弟曉得了!”


    齊敬之朝自己的幼弟點點頭,繼而心念一轉,腦後那輪明月就自行飛到了身前。


    霎時間,一股玄奧的意念傳遞到了少年的心中:“天獄……鎖……魔……玄鑒幽……微……”


    齊敬之沐浴在月華鏡光之下,半晌之後才迴過神來,眉頭忍不住皺起:“竟是被師尊言中了,這鏡子的前身果然是那麵傳說中的鎖魔鏡!隻可惜似乎因為受創太重,自說自話、含混不清。”


    “可既然是鎖魔鏡的殘破鏡靈轉世重修,以往也是以青銅小鏡的麵目示人,為何如今與我的心相一同顯化而出,看上去倒像是一輪明月?”


    齊敬之才生出這個疑惑,心裏就驀地浮現出沐瑛仙向他展示九霄環佩琴時的情景。


    月光下,那個清麗無雙的少女俏臉微揚、滿是驕傲神情地言道:“我身為器主,理所應當能對器靈有所改易。它若是不能順我心意,又如何能煉成最契合我的先天本命器?”


    想起這一幕,齊敬之不由暗暗點頭:“是了,沐姑娘的伴生琴靈在顯化之時,由古製的五弦變成了後世的七弦,琴身上還銘刻有出自《靈妙天音譜》的銘文,乃至於被她親手刻上了“九霄環佩”的新名。”


    “這些變化全然出自沐姑娘的心意,那麽鏡靈化為明月之形,依據的也是我的心意?”


    齊敬之略一思索,心頭便有許多難以忘懷的畫麵閃過,猶如刀刻火燒一般鮮明。


    他在月下負氣磨刀,越磨則心氣越是鋒銳。


    他在月下坐看鬆濤,越看則越能排遣戾心、生發豪氣。


    他在月下行拳走架,恍惚間身如白鶴,飄飄然欲上九霄。


    他在小鬆山月母神廟得了一柄寶刀,並於枕中夢裏拔出了一輪明月,整個人飛騰於九霄,將萬裏山河照遍,一刀將無麵妖君所化的人首巨蛇剖成兩半。


    他不知何謂迷神之劫,鄧符卿便告訴他,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他聽出了沐瑛仙曲中真意,那個少女便說,三尺絲桐太古音,清風明月是知心。


    他不清楚仙羽山的傳承是何模樣,琅琊君便吟誦道,騎鯨客去天連水,跨鶴人歸月滿山。


    就在剛剛,自家師尊還講了一則有關修月人的玄奇逸聞。


    就在剛剛,他心中生出“此心光明”之念,終於顯化心相,連帶著自己的伴生器靈也變成了月輪的模樣。


    齊敬之抬起頭,仔細打量眼前的這輪明月,隻見內裏似有迷蒙煙氣升騰,一盞燭台、一套玉磬以及兩顆珠子在其中浮沉不定。


    再一細看,燭台旁,一個小女娃和一隻小猴子若隱若現。


    玉磬旁,兩個碧色童子的身形飄忽不定。


    半透明的珠子被一條寒光閃閃的蜈蚣環繞,黑紅色的珠子則被一頭黑毛長臂的怪物捧在手中。


    除此之外,一個無麵劍客、一頭黑驢、一條白蛇以及一隻蛟爪無所憑依,在煙氣中隨波逐流。


    齊敬之的目光在小女娃身上停駐,旋即用商量的口吻問道:“鏡子鏡子,可否將銀煞屍的靈性放了?”


    “鏡……鏡子?”


    鏡靈頓了頓,又磕磕絆絆地迴應道:“一輪……飛鏡……誰……磨?照徹乾……坤……印透……山……河……”


    它雖然迴應了,卻是答非所問。隻不過聽它這句話的意思,似乎從前的鎖魔鏡本就有光明朗照之能。


    齊敬之搖了搖頭,這麵鏡子平日裏看上去頗有靈氣,能自發吞噬妖魔、鎖其靈而馭其軀,乃至以月華修補自身,但其實隻是從上一世殘留下來的些許本能罷了,其本身的靈智殘缺不堪,想要釋放婉兒,隻怕短時間內是做不到了。


    他略一沉吟,哪怕知曉對方此時聽不懂自己的話,依舊正色說道:“無論你從前如何顯赫,終究已成過往,此世你我相伴而生、禍福與共。我既為器主,又得你助益良多,定當設法將你修補完整,乃至再為你煉出一具身軀。”


    “既獲新生,當有新名。你如今靈性有缺、又無實體,怕是無力鎖困那些傳說中的魔君,這‘天獄鎖魔’也就名不副實。倒是‘玄鑒幽微’這一條,明辨物性、擅假其能,實在堪稱神奇。再加上這‘照徹乾坤、印透山河’之語……”


    “朗照天地、光奪日月,玄鑒幽微、洞察纖毫……從今而後,就喚你作‘天地玄鑒’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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