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敬之聞言啞然,琅琊君有多喜歡吟誦詩文,自家師尊就有多喜歡講故事。


    偏偏鶴履的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仙羽山的傳說逸聞還真不能等閑視之。


    於是,少年並未多做掙紮,很快就半是不情願半是帶了期待地應聲道:“師尊快講,徒兒想聽!”


    鳳紫虛笑容更盛、眉眼彎彎,當即悠然說道:“當初為師年紀尚幼,隻是聽了個熱鬧,講述這則逸聞的長輩也略去了許多細節,如今再一迴想,此事應是發生在無極之野當中。”


    “據那位長輩講述,他曾與友人一起縱情肆誌、遊心玄機。忽有一日,兩人誤入了一座無名奇山,捫蘿越澗、境極幽深,竟然漸漸迷失了歸路。”


    “兩人皆是非凡之輩,倒也並不驚慌,反而饒有興致地在山中轉來轉去,忽然聽見一處草叢裏有鼾聲如雷,當即撥開草葉一看,就瞧見了一個身著白袍、周身散發月光的奇人正在酣睡。”


    “經由兩位前輩再三唿喚,那位奇人才悠悠醒轉,自稱是廣寒清虛之府的工匠,專司修補研磨天上月輪,輪值勞作之後甚為疲乏,便尋了一處僻靜所在小憩。”


    齊敬之不由睜大了眼睛:“修補研磨月輪?師尊是想說,那位奇人連皓月都能修補,徒兒這麵鏡子就更是不在話下?”


    鳳紫虛點點頭又搖搖頭:“即便無極之野中當真有所謂的修月人,咱們一時間也無從找尋,然而透過這則逸聞,或可窺見些許關於月華的隱秘。”


    “那位修月人還曾言道,皓月雖然看上去平整光滑,其實形如一枚巨大的彈丸,乃是吸納七寶之精而成,總是長著長著就變得凹凸不平、溝壑叢生,被日光一照,月中就會出現陰影,白璧生瑕、有礙觀瞻。”


    “這就需要有人時時打磨修整,而做這等營生的匠人,廣寒清虛之府名下總有八萬兩千戶。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那位修月人取出了斧鑿等工具來展示,還拿出兩包同樣散發月華的玉屑飯請兩位前輩分食,說是吃了雖不能長生,卻可一生無疾、不為病魔所乘。”


    聽到這裏,齊敬之不由得點了點頭:“果然是一樁奇聞!師尊曾提到過道家十魔,若是徒兒記得不差,這病魔應是排在第八位?”


    鳳紫虛點點頭:“按照《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的說法,病魔乃病中亂神者,修士一念乖殊,餐飲無序、寒暑不避、旱濕不分,悖逆天象自然之理,便難免內氣不和、陰陽失調,以至於多生疾患、纏綿不退而損害修為,這便是病魔對修士的阻道試煉了。”


    “你如今正在餐霞食氣,對此更要格外留心。”


    齊敬之連忙點頭應是,隨即問道:“師尊方才提到有關月華的隱秘,應就是那合成月輪的七寶之精了,卻不知那位修月人可曾提及這七寶都是何物?”


    “這個倒是不曾……”


    鳳紫虛卻是搖了搖頭,臉上忽又露出了先前那種勉為其難的別扭神情:“這就不得不提到大月圓光寺和殘月寺的那些和尚了,他們將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奉為七寶,應當不是沒有來由。”


    齊敬之聞言一怔,旋即苦笑道:“這兩處佛門聖地的名號裏都有個月字,又恰好有這七寶的說法,想來應是八九不離十了。嘿,這麽看來,天上那輪皓月還真是值錢得緊呐!”


    “你就知足吧!好歹這七樣東西在凡俗世間便可尋得,哪怕是要取其精華,數量上想必極是驚人,慢慢積攢就是了。”


    鳳紫虛瞪了自家徒兒一眼,沒好氣道:“除非你想要學那個心高氣傲的沐家小閨女,非要尋什麽不世出的寶材,那就當真是功成無日了。”


    齊敬之隻好老實受教,心裏卻莫名想起了那個愛錢如命的錢小壬,然而人家愛錢是為了修行,而且隻鍾情銅錢,哪像自己這樣金銀珠寶全都愛?


    鳳紫虛見自家徒兒兀自一臉愁苦模樣,忍不住嗤笑一聲:“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今後在齊國鉤陳院廝混,定會遇上不計其數的妖魔鬼怪,都交給你這麵鏡子煉化便是。若是金精銀怪就自己留著,其餘則大可拿出來與人交換,自然會有人奉上大把的金銀珠玉。”


    齊敬之抬手將青銅小鏡召在手裏,眉頭舒展又皺起:“那還是等徒兒心相顯化,與鏡子溝通之後再做區處吧,起碼要問明了它所煉生靈的靈性下場如何,才好決定今後該如何使用它。”


    “嗯?”


    鳳紫虛略一思索就明白過來:“你是覺得,如果鏡子是將那些妖魔鬼怪的靈性吞吃了,讓它們沒了來世,太過有傷天和?”


    說這話時,這位玄都觀主眸光燦燦、不可逼視:“這些日子以來,為師已經在刻意打磨你的性情,著力化解你那種種頑固迂腐的念頭和做派。”


    “此刻既然正巧說起了這些有的沒的,咱們師徒不妨好好論一論天道人理、辯一辯善惡是非對錯,否則任由你這麽擰巴下去,早晚會心魔滋生,被心燭丁火焚煉而死!”


    齊敬之聞言一怔,旋即點頭道:“那徒兒就借著師尊的問題試言之。”


    “先前青銅小鏡多是自行其事,煉化的也都是兇殘之輩,徒兒賴其助益良多,本身又是個見識淺薄之人,對其可能吞噬生靈靈性一事也就並未多想。”


    “可如今既然知道了轉世重生確有其事,總是要更加慎重些,若是遇上兇殘無道的妖魔也就罷了,總不能隻因一己之私……”


    他尚未說完,鳳紫虛臉上便露出了不讚同的神情,擺手打斷道:“齊敬之,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裏想得太多。你不過是個第二境的小小修士,自己尚如螻蟻一般,哪裏就輪得到你悲天憫人了?”


    “天地一洪爐,萬事萬物萬靈皆在其中熬煉,能熬得住就活,挺不過去就死,哪有那麽多的善惡是非對錯?”


    “你與人廝殺爭鬥,甭管什麽緣由,甭管誰對誰錯,總之你將對方殺了、魂魄滅了,就隻剩下最後一點靈性,這時候你卻忽而生出了慈悲,豈非太過虛偽?”


    “你也瞧見放鶴碑了,這種東西可不是咱們仙羽山獨有。你覺得這世上的修士生死相搏,是心慈手軟、放虎歸山的多些,還是斬盡殺絕、不留後患的多些?”


    “這些且不論,你又憑什麽覺得自己有資格決定,哪個生靈隻是此世該死,哪個生靈卻可以滅掉靈性、徹底抹除來世?”


    齊敬之張了張嘴,心裏閃過從前的種種見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畢竟他確實沒有這個資格。


    與此同時,他忽然真切體會到了仙羽山傳承的另一麵,與他從孟夫子那裏學得的聖賢之道迥然有異。


    “方才為師既已經說了天道,那接下來就再論論人理。”


    鳳紫虛沒有給少年說話的機會,自顧自繼續說道:“為師知道你是薑族血脈,又是從小生活在薑封齊國,怕是沒少聽聞所謂的聖人之言。然而即便是聖人之言,也不過是一家之言罷了,不可不信,卻也不可盡信。”


    “尤其是碧落宮門下諸國敕封鬼神、稱量陰德那一套,所謂的因果報應、紅塵業力,無論叫什麽都好,都不過是用來糊弄死靈的說辭而已,說到底還是為了清除天地間的濁氣汙垢,免得陰陽失序、洪爐傾覆罷了。”


    “這才是這套體製的真相,至於所謂的賞善罰惡,乃至幫助那些業力纏身的死靈去輪迴,不過隻是順帶。”


    “聖賢們當然有悲憫之心,但同時亦有利益上的考量。那些朝廷法度也好、陰司律條也罷,對於樹立人道法理確實有極大好處,但對大多數修士而言卻是枷鎖牢籠,除非是碧落宮那等講究為天地立心的傳承,否則太過拘泥於此,隻會有害無益。”


    “本門的洪爐丁火劍意和律呂調陽之術,皆講究上應天道、下合人理,就是因為少了其中任何一樣,不免偏頗失當、不見真實。當然了,這也隻是咱們仙羽山的一家之言……”


    齊敬之聽得心頭一陣悸動,眸子有灼灼火光在跳躍:“為天地立心?敢問師尊,這個心是誰的心?”


    鳳紫虛看見自家徒兒的反應,忍不住眉峰微蹙,但還是答道:“按照碧落宮自己的說法,要立下的乃是人之心。”


    “隻不過,這世上有大盜,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橫行不法,這世上亦有小人,操行不軌、事犯忌諱,蠅營狗苟、驅去複還。”


    “這大盜、小人都是人,為天地所立的這個心,總不可能是大盜之心、小人之心,那自然還是炎皇之心、三聖王之心、碧落諸聖之心。”


    “然而即便是這些聖賢,一樣難免心有好惡,心有好惡就有偏頗,也就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公平。”


    齊敬之點點頭,眸中思索之意更濃。


    當初他覺得陳二不該被路雲子吞噬靈性,是認為今生債、此身償,來世總是無辜,這依據的乃是他自己的本心好惡,是用一己之心為天地立心。


    之後他在鬆齡縣陰司大堂上駁斥沈如海,所依據的則是於老城隍遞過來的卷宗,是以聖賢之心為天地立心。


    似乎……都沒有錯,也都做不到公正無私。


    不知不覺間,齊敬之心頭火光大熾,心燭丁火將怒睛青羽鶴燒成了一個大火球。


    眼見得自家徒兒雙眸一片赤紅,七竅之中冒出絲絲縷縷的青煙,鳳紫虛卻是早有準備,立刻一指點向少年眉心,低喝道:“癡兒還不醒悟!”


    這一點靈光落入齊敬之心頭的《舞鶴圖》中,立時化為一株高聳入雲的蒼鬆,更有一陣歌聲迴蕩其間,不是出自鳳紫虛之口,而是一個滄桑豪邁的老者在擊節長笑。


    君不見,歲之寒,何處求芳草。


    又不見,鬆之喬,青青複矯矯。


    天地本無心,萬物貴其真。


    直幹壯川嶽,秀色無等倫。


    飽曆冰與霜,千年方未已。


    擁護天闕高且堅,迥幹春風碧雲裏。


    齊敬之仍未迴神,嘴裏卻隨之喃喃自語:“天地本無心,萬物貴其真?”


    緊接著,他再次重複了一句,語氣卻與先前不同:“天地本無心,萬物貴其真!”


    下一刻,少年的七竅之中同時噴湧火焰,將他的整個身軀都包裹了起來。


    熊熊大火沒有引燃任何東西,齊敬之自始至終恍若未覺,雙眼之中卻忽而恢複了神采:“師尊,徒兒先前所求,乃是誠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無愧!這絕不是錯!”


    “應為便是願為,所行便是所願!徒兒知行合一,縱然有些教條,被條條框框束縛了手腳,卻也絕不是錯!”


    “如今徒兒更傳承了我仙羽玄都一脈的心燭丁火,一心燭照、自有光明,能見一切陰私念頭!”


    “從今而後,徒兒自當打破牢籠、隨心而行,至於天道人理,乃至善惡是非對錯……”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轟的一下,齊敬之心頭的《舞鶴圖》陡然化作一件光華燦燦的法衣,青赤二色交織成理,與鳳紫虛的流采含章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件法衣飄然落下,披在了一個少年人的肩頭。


    這個少年人站在齊敬之心頭的虛空之中,容貌與他大差不差,卻又多出了種種神異之處。


    他的雙眸猶如火焰凝結,一派光明燭照。


    他的腦後懸著一輪明月,綻放燦燦清光。


    他的脖頸上掛著一個項圈,是由兩條小蛇交纏而成,一條火膚赤華、身燃若木陽火,另一條生著鉞形鱗片,碧金燦燦、透出鋒銳之意。


    他的腰間纏著一條青虯,鱗甲粗糙如同樹皮,通體散發氤氳水氣。


    他的背上生著一對華美冷峻的鐵翅,寒光耀目、森冷透骨。


    他的腳上穿著一雙平平無奇的草鞋,鞋底沾著泥、鞋身染著血。


    他的腳邊臥著一頭幼虎,正仰頭看著少年,滿臉狡黠之意。


    少年低下頭,仔細端詳了一番自己的草鞋,忽地咧嘴而笑。


    於是,他身上乃至四周的種種異相漸次隱去,隻剩下一個普普通通、布衣草鞋的山野少年。


    與此同時,齊敬之體外的火焰倏然熄滅。


    他抬起頭,朝鳳紫虛灑然一笑:“師尊,徒兒……心相已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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