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齊敬之此刻細想,自家坐騎說不得也是這次九真變亂的產物。


    它從凡馬化為這副模樣之後,本該因為體內的金、虎二煞而兇性勃發、食人飲血,從而引動郡城之中的鎮魔院一係,不想這孬貨太過膽小,隻敢朝牲口家畜下手,這才沒有招來高手追殺,一直逍遙到遇上齊敬之為止。


    斑奴且不提,倀鬼童子恰恰選在今夜這種要命的時候,命令崔氏娘子把崔子韜化為倀鬼,再聯係崔子韜常樂縣令的身份以及丁、崔兩家的深厚交情,很難說不是衝著丁承淵去的。


    那位安豐侯也確實如臨大敵,親自帶兵圍了常樂縣衙,隻可惜背後的虎君亦或是別的什麽人並未現身。


    除此之外,先前那個信奉大黑明神的黑衣妖僧也頗多古怪,他在這種時候找到並放出那頭刀鬼,多半是借助了這一迴的金煞異動,至於後續還有沒有別的圖謀,因為死得太過幹脆,也就不得而知,但哥舒大石肯定會向安豐侯提起此事,也就無需他齊敬之操心。


    最後便是那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跛足癩頭老道了,不但修為極高,而且明顯對天狗有著敵意,隻可惜至今不見人影,沒法當成指望。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前頭但有妖魔阻路,我隻一刀斬去!」


    齊敬之搖搖頭,依舊舉著銀煞燭台,轉身邁過了白雲宮的門檻。


    靜謐的夜色之中,被秋神尊像踩在腳下的白雲宮雖然做出了開門迎客的姿態,內裏卻空空蕩蕩,見不到半個人影。


    齊敬之在大殿前駐足,見裏頭已被秋神尊像的腳掌填滿,也就打消了進殿的念頭,隻是仰起頭靜靜觀瞧。


    對於所謂的「聖王以神道設教」,他先前猜測應是以天下人心馴服大地野性,但具體如何施為就全然不知,不想單單是一尊位列四時主之下的秋神,一旦立身在金氣富集的東海之地,竟能鋪陳出如此驚世駭俗的大場麵。


    齊敬之望著對方的紫金眸、玄金爪,以及那一根根無風自舞的霜金絨毛,總覺得這尊栩栩如生的司秋之神下一刻就會活轉過來,真正降臨於人世間。


    這個念頭一生,他的心神竟漸漸為其所懾,滋長出一絲怖畏之情、皈依之心。


    「嗯?」


    齊敬之悚然而驚,心中怒鶴驀地一聲長鳴,展翅如揮刀,將心中妄念盡數斬滅。


    他眼中登時一片清明,再看向秋神尊像時,雖然依舊巍巍然如對高山,卻與安豐侯府的金柱別無二致,不過是由無量磅礴金氣沉積而成的死物罷了。


    相距如此之近,齊敬之能夠清晰地感應到,這尊神像體內的金氣皆是凝滯不動,絕無半點屬於活物的靈性氣息,甚至於神像各處發出不同靈光的金氣還有不小差別,分明是拚湊而成,根本就不是一個整體。新


    他心中略鬆,隻是依舊不曾放下警惕,搖搖頭輕聲歎道:「這位秋神雖是聖王敕封,順應人心而成,可若是活轉過來,恐怕絕非什麽好事,反倒是一場災劫。」


    下一刻,少年耳邊忽有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施主無須憂慮,司秋之神是無法活轉過來的。」


    齊敬之猛地扭頭看去,就見自己身旁不知何時竟站著一人。


    此人的長相與丁承淵頗有幾分相似,卻又比那位安豐侯蒼老了幾十歲,身上穿著一件霜白色的神袍,幾枚扣子皆是形如金雀,顯得頗為華貴。


    齊敬之念頭急轉,已是記起了郡軍都統臧海梁提到的安豐侯庶弟,隻是明明丁承淵說自家庶弟身上並無修為,在白雲宮中隻管經堂誦經、不理俗務,如今一見卻全然不是那麽迴事。


    他定了定神,將銀煞燭台舉在身前,朝對方抱拳道:「在下鎮魔院齊敬之,敢問可是丁經主?」


    老者的


    目光在血燭上一掃,旋即拱手迴禮:「老朽正是丁承禮!齊緝事千裏送刀的義舉,便是我這個方外之人也有所耳聞,此來想必是受了我那兄長的指派吧?」


    若是隻看相貌,這個丁承禮至少也是丁承淵的叔伯輩,卻偏偏是那位安豐侯如假包換、同父異母的庶弟。


    齊敬之聽他口口聲聲稱唿丁承淵為兄長,心中便覺頗為怪異,口中則是問道:「丁經主方才說司秋之神無法活轉,不知是何緣故?」


    丁承禮嘴角一勾,臉上泛起微笑,看上去與自家兄長愈發相像了:「聖王封神之道豈是老朽一介凡人可以揣度明白?隻不過既然齊緝事問了,我便鬥膽妄言一二。」


    「我大齊的司秋之神向來隻立神號、不傳姓名,這就使得各地白雲宮看似都供奉同一尊神靈,實則宮宮不同、神神各異,可謂有幾座白雲宮,就有幾尊司秋之神,隻因祂的源頭終究不在神像,而在人心之中。」


    丁承禮頓了頓,等齊敬之將他的話思索一番,才繼續說道:「究其原因,乃是我大齊疆域遼闊,各地百姓對秋日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於千奇百怪,對秋神的念想和祈盼也就相去甚遠,此其一。」


    「各地山川風物不同,大地之中的野性也各有側重,每一尊神像所容納和鎮壓的煞氣也是差別極大,此其二。」


    「這就使得各地的秋神尊像顯化出來時,或多或少皆有差異,很難說祂們就是同一尊,非但絕難統合,還會彼此牽製。更不要說除了秋之權柄,這位尊神還有金神、天刑之神、日入之神等神號了。」


    「譬如九真郡白雲宮的這一尊,纏蛇執鉞、專司無道,立號東阿、恭行天討!」


    「論及金刑之像,便是在整個大齊也是首屈一指!與其說祂是司秋之神,倒不如稱之為金刑之神!」


    齊敬之細細聽完丁承禮的一番解釋,倒是頗覺耳目一新,心中更是暗自沉吟:「金刑之神麽……赤金刀的真正主人選九真郡白雲宮養刀,想必根子便在於此了。」


    他想了想,便斟酌著語句,向丁承禮確認道:「依著丁經主所言,司秋之神本無名姓,各地百姓信仰連同大地野性又皆有差異,以至於眾多神像無法定於一尊,也就誕生不了真正的司秋之神。同時若是有哪個地方的神像將要單獨生出靈異,卻又會因為神號牽連,受到其餘神像的掣肘?」


    「嗬嗬,這不過是老朽的一家之言,齊緝事聽聽便好,倒也不必太過當真。」


    丁承禮頷首而笑,悠然道:「就如咱們眼前這一尊金刑之神,未必沒有一線機會誕生靈性,然而要想撐起如此雄偉的神軀,背負山海一般的龐雜信仰和磅礴金氣,同時還得頂住別處神像的壓製,真不知何等浩瀚堅韌的靈性才能做到!」


    齊敬之聞言也是點頭,若是讓靈性初生的齊虎禪入主其中,隻怕下場便如螳臂當車,一瞬間就會被碾壓成齏粉。


    丁承禮見狀又是一笑:「時辰已是不早,老朽還有晚課未完,就不打擾齊緝事的公務了。」


    說罷,他再次拱手為禮,轉身飄然而去。


    齊敬之默默瞧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大殿之內,心中早有疑惑生出。


    自始至終,他都沒從丁承禮身上感應到半點屬於修士的氣息,就仿佛此人當真如他的樣貌一般,隻是個沒有半分修為的尋常老者,然而丁承禮偏偏就能看透銀煞血焰,輕鬆行走於陰陽之間,可要說他修為高絕、周身無漏吧,總不至於連安豐侯都能瞞過去。


    齊敬之按下這些念頭,打量了幾眼手裏的銀煞燭台,再次告誡自己今後絕不能太過倚仗外物,失了警惕之心,否則早晚會吃個大虧。


    他也不再停留,在白雲宮中疾行了片刻,已是迴到了魏氏族人停靈的後園。


    魏


    豹孤零零地站在滿園棺木和屍身之中,雙眼茫然無所著,手裏兀自緊緊攥著赤金刀。


    齊敬之暗暗歎息一聲,沒有現身相見,而是在園中尋了一株古柏,腳尖在樹身上輕輕幾次蹬踏,身軀就隱沒在濃密的樹冠之內。


    他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倚靠,四下望了望,忽又福至心靈,將空著的右掌按在一根粗枝上,掌指之間立時便有絲絲縷縷的青氣冒出。


    這些青氣很快就沒入了古柏的粗枝之中,隻是在齊敬之被血光覆蓋的視野之中依舊無所遁形。


    不多時,整株古柏的枝幹和根係裏便都有淡淡的青色熒光亮起。


    齊敬之閉上眼睛,放空心中種種思慮,全心全意融入藏身的這株古柏。


    恍惚間,他似乎長出了無數條臂膀和腿腳,這些大小長短不一的肢體從血光籠罩的陰陽間隙探出,朝著上方高遠的青天和下頭厚實的黃土無限延伸。


    這一刻,無論是天空中再細小不過的氣流,還是大地上再輕微不過的震動,都難逃齊敬之的感知,堪稱纖毫畢現、無所不察。


    這種感受委實太過奇妙,饒是齊敬之心情並不算佳,也忍不住沉迷了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的感應之中,後園中忽然平地卷起了許多道極細微的氣流,落在地上的無數葉片開始隨之挪移、翻卷,細密的沙沙聲響連成了一片。


    這些細微而分散的氣流很快就相互融合匯聚,有如一股漸漸起勢的浪濤,崛起於落葉之末,浸yin園中諸多古木的枝幹,盛怒於一頂頂茂盛的樹冠之間,終至於飄忽滂沱、狂飆席卷,裹挾著風雷之聲,朝著遠方唿嘯而去。


    齊敬之倏然睜眼,循著這股平地而起的大風望去。


    短短幾息之後,隻見那個方向忽有一道烈焰衝天而起,映得漫空赤紅一片,更有人喊馬嘶之聲隱隱傳來。


    齊敬之略一分辨,已瞧出那不是安豐侯府,也不是另外三座金色門戶的任意一處。


    這番變故自然也驚動了魏豹。


    他轉頭看向火光亮起的方向,臉上露出驚疑之色,當即抬腳就朝後園門口走出幾步,卻又忽地停下,迴頭盯著自家人的棺木屍首,頗有些不知所措。


    還沒等他下定決心,四方天空幾乎不分先後地被火光照亮,一道又一道烈火煙柱騰空而起,與金柱、秋神和三道金門爭輝。


    齊敬之環顧一圈,心中自是凜然:「丁承淵處處做窩下餌,如今竟是處處皆有魚兒咬鉤!」


    他這個念頭才起,後園之中異變陡生。


    一隻渾身金燦燦的大公雞從地裏冒了出來,金色雞冠子上竟還頂著一根有如黃金鑄成的蠟燭,燃著金色的燭火。


    隨著這隻金雞在園中撒歡奔跑,它頭頂的金色燭火燒得劈啪作響,灑落下一滴滴亮閃閃的蠟油。


    這些金色蠟油落在地上,立刻引燃了幹枯的落葉,眨眼間就在這座白雲宮的後園裏點起了幾處火頭。


    「這又是什麽東西?」


    齊敬之心中訝異,卻也暗暗提高了警惕:「這隻戴燭金雞雖然奇異,也確實能放火,可似乎並不如何厲害,應當無法造成四周圍那等兇猛的火勢才對。」


    眼見金雞已經跑向自家族人的棺木,魏豹登時發出一聲怒吼,撒開步子追到近前,揮舞赤金刀兇狠劈砍,雲蛇霧虎更是早已放出,圍繞著金雞上下撕咬。


    戴燭金雞明顯有些驚惶,仰著脖子連聲鳴叫,一邊又跑又跳地躲閃,一邊狠狠閃動翅膀,在魏氏族人的棺木之間高高低低地盤旋飛舞,灑落下無數金色的雞毛和蠟油。


    魏豹目眥欲裂,出手更不容情,也將金雞追打得愈發高飛。


    眼見這隻戴燭金雞幾乎飛得與齊敬之所在的


    樹冠齊平,忽然半空裏卷來一股陰風,吹得金雞頭頂的燈花左旋右轉,微弱得宛若一粒金珠。


    隻見那燈花金珠轉了幾轉,忽又膨脹成好大一個火球,接著便從金蠟上滾落,朝著底下的一眾棺木當頭砸下。


    魏豹哪裏肯答應,立刻怒喝一聲,整個人騰身躍起,當頭就是一刀劈出。


    隻聽砰地一聲,宛若爆竹炸響,那個由燈花所化的金色火球淩空爆開,散作火星遍地,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依舊耐心旁觀的齊敬之卻是眼神一凝,反手握住了煎人壽的刀柄。


    隻因在原本金色火球的位置,突兀出現了一個臉色陰沉的黑衣老太婆。


    她身長不過三尺,現身後也並不落地,而是輕若鴻毛一般,隨著風在空中飄來蕩去。


    「哎呦,沒想到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黑衣老太婆居高臨下,朝魏豹陰惻惻地一笑,嘴裏的牙齒已經沒剩下幾顆:「魏氏族人的心肝都還能入眼,你自己剖了獻上來,莫要讓我老婆子親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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