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齡縣是懷德郡治下,懷德郡是麟州四郡之一。


    這是齊敬之幼時開蒙時就知道的事,然而直到他此生第一次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穿過郡城北麵的雄壯城門,踏入比鬆齡縣城繁華了十倍不止的麟德後街,才真切感受到前半句裏郡與縣的差別。


    在這座郡城麵前,衣著樸素的少年毫不起眼,哪怕他還背著一柄長刀,城門守卒也隻是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就放行,這讓出門前特意找熊縣令開具了公幹文書的“齊都頭”頗覺訝異。


    其實這也不足為奇,大齊郡城皆有郡軍都統坐鎮,麾下甲士從數千到萬人不等,除去分駐於郡內各處要津的,倒有大半都布置在郡城內外,任誰想鬧事,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家的脖頸子能不能抗住郡軍甲士的刀鋒。


    當山中少年走在麟德後街上,仰頭看著街尾正中那座高聳入雲的樓閣時,心中的驚歎幾乎難以抑製。


    按照焦玉浪的說法,這座比郡城城牆還要高些的樓閣名為麟德閣,不但將麟德街截為前後兩段,更毫不客氣地占據了郡城最中心的位置,連郡守府和都統府都要屈居在兩邊。


    小娃子還說,大齊各地有許多類似的樓閣高台,形製和選址各有講究,名稱也五花八門,卻統一歸屬於鎮魔院渾天監察司。


    至於懷德郡鎮魔都尉的官署,就在麟德閣的前院,前院後閣互不統屬,算是合署辦公,卻又隱隱分了主次高下。


    越是靠近,麟德閣給人的壓抑之感就越強烈,郡城本地人更是言之鑿鑿,都說麟德閣修得這樣高,是為了鎮住下頭地宮裏的妖魔,因此街上行人車馬往往隔了老遠就向著左右分流,不肯去招惹晦氣,也就襯得麟德閣附近愈發冷清。


    齊敬之繞到鎮魔都尉官署正門,不出所料,同樣是門庭冷落。


    大門敞開著,連把門的兵卒都見不著半個,隻有一位駝背老仆正在門前台階上灑掃。


    齊敬之走到近前,抱拳行了一禮:“老人家,我是鬆齡縣巡捕都頭,前來了結縣中南崗虎患一事。”


    駝背老仆抬頭看了少年一眼,說話倒是極客氣:“這位都頭瞧著麵生,想必是頭迴來。都尉大人這幾日不在衙中,都是劉功曹坐衙值守。你進門右轉,看見寫著東值房的所在便是。”


    老仆說罷便低了頭,過程中看似不經意地瞥了少年的左手一眼。


    見狀,齊敬之不動聲色,再次行禮謝過,便昂首進了大門,繼而沿路右轉,將身後老仆的視線徹底隔絕。


    他來時已經跟焦玉浪和金刀魏打聽清楚,鎮魔院在郡城設鎮魔都尉一人,小郡為五品、大郡為四品,都尉以下有功曹從事二人、緝事郎中四人,皆為七品或六品,另有緝事番役若幹,無品級的居多,最高能做到八品。


    齊敬之很快找到東值房,見房內書案後坐著個年方弱冠的年輕官員,生得麵龐白淨、朗目疏眉。


    他當即進去向對方道明來意,並呈遞上鬆齡縣衙的文書。


    這年輕官員正是駝背老仆口中的劉功曹,在這個年紀就與縣令平級,還是鎮魔院的差事,日後前途絕非熊、侯那兩個可比。


    劉功曹仔細看過了文書,抬頭輕笑道:“數日前就聽說了,鬆齡縣出了個少年打虎將,都尉大人當時就對我等說,盧敖咱們惦記不上,這一個可不能放過了,不想這熊縣令下手倒快!”


    齊敬之早已知曉鎮魔院對野狐禪的態度,心裏自然不信,臉上卻也帶了笑:“齊某本領低微,怕是入不得都尉大人的眼,便是熊縣令那裏,也隻是掛個名,出門在外免些麻煩罷了。”


    劉功曹點點頭,轉而問起誅殺虎精的經過,邊聽邊運筆如飛,將小鬆山群狐、邪神古廟、虎僧褪皮、虎君花衣、倀鬼童子並山神仆役等要點一一記錄在案,又交給齊敬之審看簽名。


    至於縣城隍夜審虎精妖靈一事,因為陰陽有別,不是鎮魔都尉管轄,又涉及鬆齡縣陰司與福崖寺、鎮魔院的關係,齊敬之便沒有提。


    他將劉功曹的記錄仔細看過一遍,鄭重說道:“大人所記無差,那兩個倀鬼童子逃遁無蹤,背後那個虎君更是神秘莫測、始終不曾冒頭,還請大人多加關注,嚴防這些妖魔匪類再來郡中生事!”


    劉功曹點點頭,肅然道:“齊都頭放心,這個虎君放縱倀鬼為禍,更化人為虎、害人無數,其中還涉及一名福崖寺的僧人,已經算得上大案。本官定會稟明都尉大人,並專文上報州署,必定嚴查此案,給那些死難的百姓一個交待!”


    見這位功曹從事如此重視,齊敬之心中一鬆,朝對方抱拳行了一禮,隨即在卷宗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番手續走完,劉功曹頗有些驚訝地問道:“齊都頭談吐不俗,字也寫得好,竟是讀過書的?”


    話一出口,年輕功曹似是覺得不妥,又微笑解釋:“沒別的意思,我在這都尉衙中也待了幾年,像齊都頭這樣的少年俊才,竟再沒見過第二個,這才有此一問。”


    鎮魔都尉麾下屬官麵對山野少年,有些倨傲實屬尋常,齊敬之懶得計較,點頭答道:“我在本縣孟夫子處讀過幾年書。”


    “原來如此!”


    劉功曹露出恍然之色,口氣也熱絡了幾分:“接下來便是結算懸賞,原本還要驗看虎精屍首,可既然齊都頭有熊縣令文書,又是孟主事高足,這一步便免了罷。”


    齊敬之知道這是對方看自己兩手空空,便送了個順水人情,當即拱拱手算是承情。


    年輕功曹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接著說道:“鏟除食人虎精、使商路重開,這功勞不算小,先前不知此妖從董大人手裏逃了性命,我這裏其實並不曾頒布懸賞……”


    “隻不過鎮魔院對這種情況早有規條,懸賞完全可以後補,斷不至於讓齊都頭吃虧,而且正因為是後補,反而有操作的餘地……不知齊都頭想要什麽?”


    這就是實打實的給好處了,齊敬之心頭一動,當即凝神問道:“劉大人這裏可有功法?”


    聞言,劉功曹眉毛一挑:“齊都頭是想要尋一門修行本經,還是……”


    他嘴角顯現一絲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年的左手:“除魔衛道的術法雜學?”


    饒是齊敬之性子沉靜,幾次三番被人用異樣的眼光審視,心中也不免有幾分惱火,偏又無從發泄。


    他深吸一口氣,順著對方的話頭說道:“有壯命境養心骨的功法最好,若沒有合適的,雜學亦可。”


    見少年所求正如自己所料,劉功曹年輕的臉上便顯出幾分得意來:“養心骨的功法,我這裏有兩門,一曰心作良田、百事可耕,中正平和有如老農;二曰心若平湖、願者上鉤,超然物外譬如釣叟。以齊都頭的功勞,二者可以任選其一。”


    齊敬之聞言默然,江湖術士大多偏激乖戾,鎮魔院拿出這樣的功法來,稱得上用心良苦。


    隻可惜這兩門功法與《仙羽經》的“心搖如舞鶴、骨出似飛龍”大相徑庭,自己換到手裏,怕是作用有限。


    少年也不糾結,直接了當說道:“這兩門與我不合,我聽說以血祭刀是邪功,卻不知劉功曹這裏能不能換?”


    聞言,劉功曹並不顯得意外,隻是淡淡一笑:“說是邪功也不盡然,隻要不濫殺無辜,以血祭刀並不是錯,錯在沒有藏鋒之法,無法駕馭約束,甚至被飲了血的兇刃反客為主。朝廷和鎮魔院將以血祭刀這類法門打入另冊,其實與禁絕邪神淫祀是同樣的道理。”


    齊敬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裏就有了期待:“劉功曹的意思是……能換?”


    “自然不能!”


    沒成想年輕功曹立刻搖頭:“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祭祀之法非同小可,非尋常人可以觸及!”


    “祭刀如祭神,祭神如神在,稍有不慎就可能化育邪神!尤其是那些被血祭出來的,即便不是邪神,也九成九都是魔物。不然齊都頭以為,江湖術士的那些個邪門手段都是從哪裏得來的?”


    他抬眼看著少年,似笑非笑道:“對了,我所說的不能,意思是這樣的法門我這裏沒有,即便有,你也換不起,倒不如另辟蹊徑。”


    對方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齊敬之本就心思剔透,自然是聽明白了,無奈道:“也罷,沒有祭刀法,藏鋒法總有吧?”


    劉功曹登時會心一笑:“你還別說,這個真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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