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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緊迫,高文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就去了禮房。


    明朝縣一級衙門的編製總的來說是三班六房,知縣負責製。也就是說,一縣的縣令負責全局,下麵還有一個縣丞,再下麵則是主薄和三班六房。


    三班是快班、壯班和皂班;六房則是禮、戶、吏、兵、刑、工。


    其中,禮房掌典禮、科舉、學校,也就是說,縣試由禮房負責。


    剛到禮房門口,還沒見去,高文突然想起一事,頓時麵色大變:糟糕,沒有保人。


    原來,按照明朝官員選舉製度,一個讀書人在參加縣試的時候,因為沒有學籍,擋案沒有建立完畢。因為,在報考的時候,你得找一個廩生做保。證明你姓甚名誰,讀過書,乃是名教中人。到府試的時候,則需要兩個保人。


    自己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在莊浪縣一個人都不認識,又去哪裏找廩生給自己做保?


    其實,這事也容易。不認識,找個機會認識就是。找個廩生,直接登門拜訪,一通亂侃,關鍵是你得送上一份厚禮。當然,文人交往。如果你入了對方的眼,人家說不定還會迴你一份禮。


    隻是此刻的高文一文不名,這事自然無從談起來。


    一時間,高文竟楞在那裏。


    禮房裏坐著幾個書辦正百無聊賴地閑扯著什麽,其中一個人見高文站在外麵半天,就朝他招了招手:“進來。”


    高文這個時候若是離開,卻是不妥,隻得硬著頭皮走了進去,拱手:“見過書辦。”


    那個書辦問:“你叫什麽名字,家住何處?”


    高文:“再下姓高名文,家住苦水河村。”他報的是自己祖籍所在,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心髒不爭氣地一陣亂跳。目光禁不住落到那書辦的臉上,隻待一個不好就奪路而逃。


    好在那書辦的神情沒有任何異樣,想來這個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哦,苦水河的,那地方有姓高的嗎。看你相貌也是個正經人,來衙門所為何事?”


    高文:“我……”


    “有事但說無妨。”


    高文將心一橫:“在下讀過幾年書,聽說我縣正在舉行縣試,特來……”


    還沒等他將話說完,屋中眾書辦同時扭頭朝裏屋喊:“蘇師爺,可有人來報名了。”聲音中卻帶著一絲歡娛。


    倒叫高文有點莫名其妙,這感覺怎麽像是進了黑店。


    “來了,來了。”一個中年人衣冠不整地跑出來,顯然正在午睡消食:“誰要報名?是你……來來來,寫下自己的名字籍貫。”


    就兩眼放光地將一張表格之類的東西遞過來,高文提筆一寫,幾個書辦都圍了過來,口中嘖嘖道:“好一手漂亮的柳體,清秀之中不失大氣,我們莊浪什麽時候出過這樣的人物。”


    “好字,好字,說起來倒有點新任縣尊筆下的韻味。”


    “對對對,有點像。別的且不說了,光這一手好字,這次縣試必定要過的。”


    ……


    是啊,陝甘寧地區貧苦,讀書人本就稀缺,能夠寫一手好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拿高文所在的韓城來說,那地方也算是富裕的關中平原了,可很多秀才學究那手字,簡直就醜得沒辦法看。


    高文聽到眾人誇獎,心中不覺得意,忙謙虛道:“獻醜,獻醜。”


    填完履曆,又驗過戶籍。那師爺笑了笑,道:“原來你是韓城遷移迴鄉的流民之後,我就說苦水河那邊可沒姓高的農戶。還有,我縣出了這麽個人物,以前怎麽沒聽說過。”


    高文小心地看著那個一臉喜色的師爺:“蘇典吏,這個這個……”


    蘇典吏;“什麽事?”


    高文:“來的時候走得匆忙,忘記請人作保了。”


    “什麽,沒有請保人。”蘇典吏大怒:“如此要緊之事,你竟然不請人做保,今年縣試你也別考了,取消考試資格!”


    說完,他還不解氣,長嘯一聲,喝罵道“狂悖之徒,藐視衙門,戲耍本吏,來人,打將出去!”


    幾個書辦湧上來,架著高文就要朝屋外趕。


    高文一顆心頓時跌到穀底,說不出的喪氣。他隻想抽自己一記耳光:高文啊,高文,看你辦的什麽事兒?早知道就先找個保人了……可是,我沒有銀子,又不認識人,又倒哪裏去找廩生做保。難不成,我吃了這麽多苦,到最後依舊是如此結局?不甘心啊!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高文心中起了個念頭。當下就高聲道:“放開我,我自己會走。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就仰天大笑起來。


    聽到高文的笑,眾書辦一呆,手鬆開了。


    蘇典史拍案怒喝:“狂妄之極,你笑什麽?”


    高文將手一背,一派名士風範:“我本莊浪人士,家中三代在外漂泊多年,本想著此番迴鄉落籍,也算是落葉歸根。且,小生十年寒窗,欲要在科場上博取功名,一展胸中抱負,不說光宗耀祖,怎麽說也不能失了我莊浪縣的名頭。小生往昔在關中各州府遊學的時候,一說起祖籍莊浪,同窗好友都是一臉疑惑,皆問:莊浪是什麽地方,可出過什麽不得了的人物,又考了幾個舉人幾個進士?每每問到此處,小生便啞口無言。”


    “在下進學多年,自持也能寫得幾篇還算過得去眼的文章。此番迴鄉落戶,想得就是為我莊浪掙一掙臉麵。但因為路途遙遠,來的匆忙,又怕誤了考期,這才先來禮房報個名字,卻忘記了請人做保。當然,這卻是小生疏忽了。”高文將手微微拱了拱,一臉狂傲:“可歎的事,今日一來,卻叫我好生失望。罷,小生這就迴韓城去,如此或許還來得及參加那邊的考試。告辭!”


    高文這一招以退為進,決心賭上一把。


    “你說什麽……等等。”蘇典史突然大喝一聲,叫住高文:“你要迴韓城考試?”


    高文淡淡道:“自然,我三代人都生在韓城,世代詩禮傳家,要想找三五個保人還不容易。蘇典史休要多問,小生還急著迴鄉趕考。今年的院試秀才功名,在下是誌在必得。至於秋闈,也未必不能爭取一下。”


    聽到“秀才”和接下來的“秋闈”二字,蘇典禮麵上的肉一顫,大聲咆哮起來:“你自是我莊浪縣人,既然已經遷移迴原籍,憑什麽去韓城參靠?不就是個保人嗎,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我替你辦了!”


    說著話,他迴頭問一個書辦:“你去縣學郭廩生郭先生那裏走一趟,請他具保。就說,這是縣尊的意思,叫他無論如何幫這個忙。”


    說完話,就氣唿唿地坐下去,開始給高文登記,一邊寫一邊喝道:“莊浪人去外地科舉,象話嗎,象話嗎?你又如何對得起生你養你的故鄉,對得起你的列祖列宗,這是不孝不義!”


    一頂頂大帽子壓下來,高文隻得裝出委屈的模樣,“是,既然蘇典史這麽說,小生就留在莊浪好了。”


    等辦完一應手續,出衙門走了一氣,高文這才狠狠地朝天空揮了揮拳頭:“勝利,一切盡在掌握!”


    是的,剛才他之所以說那番話使的乃是激將法。


    最後,果然激得那蘇典史哭著喊著求他報名參考。道理很簡單,莊浪縣實在是太缺優秀的生源了。


    在古代,讀書可是一件極其耗費錢財的事情。一個人六歲開始發蒙,需要進學堂念書,每年學費怎麽說也得二三兩銀子,每年所耗費的筆墨紙硯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寒窗十年都是脫產學習,地裏的活兒自然是幫不上什麽忙。


    讀了書,你得參加科舉考試吧,縣試還好。到府試開始,府試、院試你要去府城,鄉試要去省城,會試則要去京城,一來一迴,千裏迢迢,吃穿路費就足以讓一個普通人家破產。


    另外,你在讀書時總得要參加士林的活動吧?做文會、拜宗師、詩酒唱和、溝通關節、建立人脈,使的銀子海了去。


    如此一來,要想供養一個讀書人,通常需要舉全族之力。當然,一旦你獲取功名,做了官,就得迴饋本家。族人但有所求,義不容辭。否則,你就是不近人情,要受到全社會輿論的譴責。


    不少官員因為被族人不斷勒索,以至精神崩潰。


    比如明朝的大哲學家李贄就因為早年受到族人資助,後來做官的時候不斷被要錢要物,被逼得棄官出家當和尚去了。


    讀書實在太花錢,因為,一個地方的文風是否鼎盛,出的舉人進士的數量,直接和經濟繁榮程度關聯。這就直接造成朝堂之中的達官貴人多是蘇州、南京人氏,而北方人卻看不到幾個。


    陝西本就是窮省,平涼府是陝西最窮的地方,而莊浪則是窮府中的貧困縣。


    在之前,高文就從俞興言和石廩生那裏聽說,平涼府的幾個邊遠縣份每年縣試連名都報不滿,已經很多年沒有出個秀才了。


    而衡量一個地方官政績通常有三個硬指標:賦稅、治安和文教。


    如平涼府這種地方,賦稅也指望不上的,隻能從治安和文教兩項著手。尤其是文教,這地方很多年沒出個有功名的讀書人,但凡有一個看得過眼的書生,那可都是寶貝啊!


    方才高文已經露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俗話說得好:字如其人。


    愛笑的男孩運氣通常不會太差……不,寫得一手好字的書生,學養通常不會太差。


    而高文又放出大話必中秀才,甚至連舉人功名都可以爭取一下,這就不能不引起蘇典史的警惕了。


    退一步講,如果高文又將戶口遷迴韓城,今年考中了秀才,甚至在秋闈的時候中了舉。此事恰好又叫縣尊知道,後果可想而知。


    縣大老爺肯定是會知道了,因為任何一個知縣都是進士出身,典型的讀書人。對於教化,也是非常熱心。每次科舉,任何一個讀書人都會將今年中式考生的時文集子買了看上幾眼。


    一個秀才甚至舉人名額,一個政績就這麽從自己手頭溜走,是可忍,孰不可忍,相關責任人必須追責。


    實際上,別說科舉直接和地方官政績掛鉤的明朝。即便是在現代社會,也同樣如此。想當初高文讀高中的時候,學校為了爭優秀生源,什麽手段都敢使,就差直接撒錢。


    我****傳統文化一脈相承,現代社會如此,古代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高文就是吃準了蘇典史這個心理,決定賭上一把。


    結果是,他賭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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