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狂急,冷冽若割,坦蕩蕩的官道上孤清蕭索,不複平日車馬絡繹不絕的盛況,隻獨一人一騎縱躍奔馳,與身邊灰蒙蒙的落日相互競速。

    落日隱入烏雲之後,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馬兒跑得再快,還是追不上天黑的速度,眼見周遭陷於灰暗之中,奔跑一整日的馬兒也知道該休息了,不待背上主人的使喚,徑自緩下腳步,在結成冰霜的官道上跺著。

    “馬兒!好馬兒,你怎麽不跑了?”徐蘋輕拍馬頸,又扯動韁繩,用雙腿夾緊馬肚,那馬兒依然無動於衷,隻肯慢慢走著,就是不願再跑了。

    徐蘋輕歎一口氣,突然覺得渾身酸痛,疲憊不已。她已經整整跑了一天,原先估算午夜前可返迴政陽城,但鎮日奔波下來,馬匹疲累,速度慢了不少,而她又不打算投宿客店,以致在天黑之後,來到了這個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的荒郊野外。

    估算路程和馬兒腳程,今夜是無法迴家了。兩個月來,徐蘋為了任務奔波在外,好不容易結束仙藥穀的事情,立刻啟程趕迴家,不料在路上撞見嘯月派的掌門王棠,她不想與他會麵,於是故意繞遠路,可這一耽擱,卻讓她今天再怎麽拚命趕路,也趕不迴家吃除夕團圓飯了。

    徐蘋翻身下馬,與馬匹並行,心情十分低落。官道暗黑淒冷,那是因為客旅早就趕迴家過年,所以人馬絕跡。就算是無法趕迴家的旅人,亦早早找了客棧安頓下來,吃上一桌好酒菜,而無家可歸的乞兒,也是群聚一起,宰狗溫酒,大快朵頤,其樂融融吧!

    徐蘋有些神傷,過了今夜,她就十八歲了。十八年來,第一次出遠門,竟也第一次在外過除夕,暗夜茫茫,霜寒露重,她的頭發已沾上水氣,這般濕冷的寒夜,是無法露宿野外的,那她是不是要牽著馬兒,一路走到天明呢?

    背後有馬蹄聲傳來,徐蘋牽著馬匹往路邊靠,心想黑夜之中,來人看不到她,她一個女子身份,還是小心謹慎,避免不必要的事端。

    但是,那來人似乎知道徐蘋所站之地,馬匹跑出五、六步之遙,立刻返迴停下,跳下一個人,那人燃亮火折子,照亮一張俊秀斯文、卻又略帶憂鬱的臉孔。

    來人正是嘯月派掌門之子王卓立,徐蘋大吃一驚,不自覺地握住劍柄,提防他可能的行動。

    王卓立看到她的戒備神色,苦笑道:“徐姑娘,請別誤會,嘯月派的人不全然是翱天派的敵人。”

    徐蘋還是按住劍柄,“那你為何來找我?”

    “在下是特地來警告徐姑娘,家父知道你還在路上,正找了過來,打算向你拿薛婆婆的藥方。”

    徐蘋的反應很快,“那你就是來奪我的藥方了?”

    王卓立還是苦笑,“不,既然你通過薛婆婆的考驗,拿到她傳世的救命藥方,那藥方就是屬於你翱天派的,我不會和你爭奪。隻是家父……”

    “王掌門還是不服輸?所以他要來奪這份藥方?”

    “正是,所以在下趕來通知徐姑娘,請姑娘先行避開。”

    會不會有詐?是不是他們父子聯合串通?先將她騙到無人之處,再予以殺害?徐蘋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即使王卓立再誠懇,她還是無法相信他,誰教翱天和嘯月兩派是世仇呢?

    王卓立見徐蘋猶豫,又道:“家父正在二十裏前的小店休憩,隨後就會上路,在下找個借口先行,希望追上徐姑娘,好讓你能避開殺身之禍。”

    王棠果然有了殺機,徐蘋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麽要警告我?”

    王卓立凝望著徐蘋,星星火光在他眼裏照照生輝,他鄭重地道:“我想化解我們兩派間的六代仇怨。”

    徐蘋深吸一口氣,“不可能的。”

    “有可能!隻要你我不結仇,等到上一代百年之後,嘯月、翱天兩派的死結便可解開。”

    “你我不結仇……”徐蘋品味這句話,再度抬頭望向王卓立,他的眉宇之間似乎永遠鎖著深沉的愁鬱,徐蘋想到過去幾次與他相遇,他都是溫文有禮地向她點頭致意,不像他父親王棠,隻要遇到翱天派的人,非得痛下殺手不可。

    王卓立又道:“徐姑娘,事不宜遲,我這匹馬有體力,你趕快牽了去……”

    他突然臉色一變,豎耳傾聽,而徐蘋也聽到了,遠方似乎有數騎疾奔而來。

    “糟了,我爹提早上路!”王卓立將韁繩遞給徐蘋,緊張地道:“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徐蘋沒有接過韁繩,“謝謝你,王大哥。你父親的武功何等了得,今晚就算你不來警告我,我還是會被他追上,你先走吧,免得你父親懷疑你。”

    幾句話之間,已見火光隱隱浮現,人聲吆喝,情勢已經底定,王卓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卻也不肯離去,隻是望著從容不迫的徐蘋。

    來者七、八人,帶頭拿著火炬的兩名弟子見路旁有人,立即大聲道:“師父,徐蘋在這裏!”隨即停下馬來,韁繩一撥,空

    出一條路讓後麵的王棠通過。

    王棠高坐駿馬之上,目光如炬,神色威猛,他發出陰沉的冷笑聲,“徐蘋,咱們真是冤家路窄啊!幸好我兒子把你攔下來,不然我可要找你找到天明了。”王卓立不想被徐蘋誤會,忙道:“爹,孩兒隻是巧遇徐姑娘,徐姑娘與我們無怨無仇……”

    王棠將馬鞭一甩,使一旁的火把搖晃不已,“無怨無仇?凡與我嘯月派作對的人,都是本派的仇人,你又要來向我說教了嗎?”

    王卓立垂首道:“孩兒不敢……”

    王棠不待兒子把話說完,又轉向徐蘋道:“好個徐家大小姐,果然是徐國梁調教出來的好身手,年紀輕輕,就把翱天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人又聰明,連薛婆婆的難關也一一通過,難怪她樂得把一輩子絕學全數教給你。”

    徐蘋抱手微笑道:“多謝王掌門的誇讚。我不敢說學到絕學,隻是我已成為薛婆婆的閉門弟子,是要嚴守她老人家的規定。”

    要知道薛婆婆乃是一武林奇人,她終生研究各家武學,並精通藥典,向來有“救命聖手”的外號,不管是什麽疑難雜症,或是致命傷害,隻要送到她隱居的仙藥穀,奉上鬥金,莫不藥到病除,起死迴生。但她性子一向孤僻,多少年來,就是不肯收人為徒,直到垂垂老矣,這才驚覺一世絕學竟將失傳,遂廣發武林帖,邀請全天下女子競試,文試武比過關後,經過詳細談話,終於收了徐蘋為關門弟子,傳她數種珍貴藥方,結果惹來了王棠的覬覦。

    王棠道:“薛婆婆的規定?不外乎禁止外傳,她躲在仙藥穀,你就算向我說了,她也不知道。”

    “不,我向薛婆婆發過誓,在她老人家有生之年,就算是我父親,我也不能說出仙藥穀的秘方,還請王掌門見諒。”

    徐蘋說起話來不卑不亢,得體有禮,讓一旁的王卓立稍稍放下心,希望父親能遵守武林正義,不要對徐蘋有所不利。

    “死到臨頭還不說嗎?”王棠躍下馬匹,狠狠地瞪視徐蘋,“你就怪我嘯月派的女弟子吧!誰教她們不如你聰明?如果薛婆婆招了她們,我今晚也不會來找你麻煩了。”

    徐蘋看到王棠身後兩個女弟子,長劍微微出鞘,神情又是羞慚、又是憤恨,她們都是徐蘋的手下敗將,看來此刻她們正想搶在王棠麵前戴罪立功。

    果然王棠一閃身,那兩名女弟子立即拔劍出招,可徐蘋動作更快,向後躍出一步,出劍抵擋,正格開左右分攻而至的森森寒光。

    王卓立不怕徐蘋打不過那兩名師姐,但他還是勸阻地道:“爹,殺死徐蘋,我們也得不到藥方啊!”

    王棠撚須笑道:“我不會讓她死的,給她一點小折磨,小姑娘怕死,更怕丟了名節,我不怕她不說。”

    劍聲叮嚀,王卓立見狀冒出一身冷汗,見徐蘋遊刃有餘,才勉強忍住上前搭救的衝動,口裏仍是勸著,“爹,我們何必強求呢?不如與翱天派重修舊好,我們兩派本出一家……”

    “你有完沒完?”王棠怒目以視,“我知道了,你說要先上路,就是跑來警告她,是嗎?”

    “不,孩兒說過隻是巧遇,爹,我們還是不要和翱天派結怨了。”

    “你別唆!”王棠斥喝著。見兩名女弟子劍招緩弱,心中更加生氣,一躍向前,“沒用的蠢才,連個小姑娘也打不過,丟人丟到仙藥穀了。”掌風掃過,將那兩名女弟子推開。

    徐蘋被王棠的掌風餘勁所波及,踉蹌退了幾步,腳步還未站穩,王棠又是一掌劈來,“要命的就識相點!”

    徐蘋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王棠的對手,連忙以劍護身,用言語相激,“王大掌門以大欺小,日後傳出江湖,恐怕有損名聲吧!”

    王棠狂笑不已,指著四周黝暗的官道和山林,“今晚除夕夜,家家戶戶都在家裏團圓,誰又看得到我王棠在此欺負一個小姑娘啊?除非是我哪個不知死活的弟子說出去。”他以掌猛攻,尋著徐蘋的劍招空隙搶進。

    徐蘋感覺一陣陣寒顫,她一套翱天劍法使得滴水不漏,卻仍讓王棠有機可乘,眼看再不出十招,她就抵擋不住了。在這個黑漆漆的荒郊野外,她以一對十,要如何逃出生天呢?即使王卓立有心相助,但在他父親麵前,他要如何幫忙呢?

    心思轉念間,劍招依然無誤,腳步卻亂了,徐蘋喘著氣,力道已然不足。王棠橫腿劈掃,伸手奪劍,徐蘋頓時雙腳劇痛,酸軟無力地跌倒在地,她想立刻縱身而起,王棠卻已經將長劍對準她的咽喉。

    地上一片濕冷,冰涼的寒氣漫上徐蘋的心頭,她仍不驚慌,隻是靜靜地看著王棠。

    “好樣的!”王棠用長劍在她白皙的臉頰邊比劃著,“念出薛婆婆的藥方,就放你一條生路。”

    “我徐蘋年紀雖輕,但也懂得是非道理,信守諾言,絕不會無理取鬧,蠻力搶奪。”

    王棠將劍身貼到徐蘋的臉頰,“嗬!拐彎抹角罵人了,徐國梁的女兒果真有骨氣。可惜呀!

    我看你也撐不了多久了。”

    徐蘋的臉上仿若粘上一塊尖剌冰冷的雪霜,她不敢稍動,眼角餘光瞥到了焦急如焚的王卓立。

    王棠又道:“你不講也沒關係,我想……先劃花你的臉,再叫他們幾個陪你作樂!”

    徐蘋變了臉色,“王掌門,好歹你也是一派宗師,如今卻用下三濫的手段,這若傳出去了,會教你身敗名裂。”

    “我不是說,沒有人敢傳出去嗎?再過兩天,徐國梁會發現他的愛女曝屍荒野,衣不蔽體……”王棠瞧見了徐蘋的一抹恐慌,他抓住了她的畏懼目光,“怎麽?還是說吧!不然薛婆婆痛失傳人,明年又要再發一次武林帖!”

    地上的冰霜已經濡濕徐蘋的褲管,她的身子不覺地輕微顫抖,“是薛婆婆的傳人,都與你王大掌門有仇嗎?”

    “非也,是翱天派與我有仇!嘯月派向來就是你們翱天派的克星,在我王棠的眼裏,翱天派根本不配存在江湖!”他越說越激動,劍身滑移,挪到了徐蘋的心口。

    徐蘋畢竟江湖經驗淺薄,更從未曆經生死關頭,此刻,她隻能望著森冷的劍光,掙那最後一口氣,“哼!嘯月派所作所為,卑劣低下,巧取豪奪,隻恐怕被江湖各派唾棄。”

    “你這個死丫頭!一劍送你到西天,看你還逞不逞強?”不由分說,王棠右手一抽送,眼見徐蘋就要命喪劍下。

    王卓立大驚。原來父親還是欲致徐蘋於死地,薛婆婆的藥方不過是個下手的借口罷了,他大步向前,卻已阻止不了父親的殺手。

    驀然,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的由道旁林木竄出,先是以手上的樹枝掃向那把致命的長劍。王棠虎口震痛,不由得鬆手脫劍,但他立刻以右手向來人抓去,左手則欲揮向地上的徐蘋;來人一側身,又以樹枝拂過王棠的右掌心。王棠再度被那雄渾的內力震痛骨節,攻向徐蘋的左掌力道也減弱許多,間不容發,來人飛快地彎身抱起徐蘋,單掌拍開王棠的一擊,隨即兩腳一蹬,飛身上樹,與徐蘋消失在樹海之中。

    王棠倒退數步,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兄弟子仗劍追去,喚道:“別追了,他輕功高,追不上的。”

    王卓立暗自舒了一口氣,心中感激這個不知名的來者,但他仍上前關心父親的狀況,“爹,你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

    王棠按著兀自發麻的手掌,麵色鐵青,“不打緊。你們有誰看清楚那個人嗎?”

    眾弟子皆搖頭,王棠嘴角撇下

    ,表情更陰沉了。

    ☆☆☆

    看到明滅跳動的火光,聞著撲鼻的烤肉香味,徐蘋臥在那人溫熱的懷中,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覺。

    那人方才健步如飛,疾奔如風,她隻聽到耳邊唿嘯的風聲,才想抬頭張望,那人卻將她的頭臉按入他懷中,低聲說:“風大,別著涼了。”

    徐蘋心中閃過無數個疑問,此人是誰?為何要救她?他會不會別有所圖?而她的命運又將如何?

    不知奔出多久,風聲漸歇,那人終於緩下腳步,又是幾個縱身跳躍,徐蘋便聞到肉香了。

    那人把徐蘋放在一塊大石上,俯身以快速熟練的手法解開她腳上的麻穴,一起身,背對著她,便將火上的肉串轉了轉,說道:“快熟了!你肚子餓了吧?”肉串一經旋轉烘烤,滴下晶瑩油亮的油脂,徐蘋這才覺得腹肚空虛,她看著他高大魁梧的背影,清清喉嚨,“謝謝救命之恩,……”正想起身答謝,兩隻小腿肚卻是麻痛難當,她悶哼一聲,趕緊按揉痛處。

    那人聽到異聲,又轉身問道:“受傷了嗎?”

    徐蘋抬起頭,清楚地看到救命恩人的長相,乍見他一臉如髯,差點以為是何方綠林大盜,幸好她喉頭幹渴,這才沒有發出驚唿聲。

    那名漢子知道自己嚇著她了,笑道:“我的長相很可怕嗎?”

    徐蘋搖搖頭,任誰在黑夜的森林中見到一個大胡子,都會嚇一跳的。不過,比起王棠,他的眼神可是和善多了。

    他見徐蘋摸著小腿肚,便蹲到她身邊,伸手揉捏,“王棠傷到你的筋肉了。”

    “沒關係的……”徐蘋根本來不及阻止他的撫觸,他已卷起她的褲管察看,果然一片紅腫。

    他從懷中掏出一小瓶,倒出一顆深色藥丸,再從地上摳起一小塊冰霜,和著藥丸,在兩掌中搓揉成藥水,不一會兒,他將藥水往徐蘋腿肚抹去,輕輕柔柔地上下摩擦。

    手掌經過處,徐蘋覺得小腿的痛楚感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舒適放鬆,肌肉也不再緊繃疼痛了。

    “這是跌打損傷的藥,我長年在外,隨身必備。”他仍在她腳上按摩著,“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前輩。”徐蘋紅著臉,她從來沒有讓男子摸她的腳,幸好對方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不然她一定害羞了。

    他放開手,“過了今晚,紅腫就會消失……對了,你剛剛叫我什麽?”

    徐蘋不料他有此一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年紀又大,自然尊你一聲前輩。”

    他走迴火堆邊,拔出腰間的匕首,割下一塊肉嚼著,“肉烤熟了,有它熟透的樣子;人老了,也有個老樣,你看,我有這麽老嗎?”

    這人明明一把胡子,起碼也三、四十歲了,怎麽還不服老呢?

    他繼續切肉,徐蘋則仔細打量著他,他身材健壯,衣衫樸素,在這個冷天氣裏,不過加件羊皮短襖而已,果然是個內力深厚的武功高手。而他的頭發並未梳起,隻是以一條細繩紮在腦後,看起來自在不羈。這個看似浪子的大漢,到底是哪個門派呢?

    徐蘋望著他,他突然又轉身,將串在細枝上的肉塊遞給徐蘋,一雙深邃如星的眼睛對上她的,她慌忙低下頭,不敢正視他。

    “這是兔肉,我正想再抓一隻來加菜,不巧碰上了徐姑娘。”

    徐蘋沒有接過肉串,驚疑著,“你認得我?”

    “徐姑娘獲得薛婆婆賞識的佳話,早已傳遍江湖,而翱天、嘯月兩派的世代仇恨,我也大概知曉,而聽到你和王棠的談話,我就知道你們的身份了。”

    “那你也是江湖中人了?”

    他一哂,“我隻不過喜愛浪跡天涯,偶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本不欲當江湖中人,別人卻當我是江湖中人,糾糾纏纏,倒也煩人,還是躲起來喝酒,四處流浪,過我的快意人生。”

    徐蘋由他的武功和言行舉止中,逐漸歸納出一個人,於是大膽問了,“你是萬裏無蹤——於磊,於前輩?”

    他擺擺手,“別叫我前輩了,徐姑娘果然聰明,我是於磊,至於那個什麽萬裏無蹤,言過其實嗬!”他又從地上拿起一個皮水壺,丟到徐蘋手中,“喝口酒潤喉吧!”

    徐蘋一隻手停在半空中,“酒?我……我不會喝酒。”

    “淺嚐即可,這裏天寒地凍的,總要驅寒保暖。”

    徐蘋遲疑地倒酒入喉,先是辣甜嗆鼻,隨之甘醇芳香,酒水滑進腹部,身子也跟著暖和了。

    徐蘋揩拭嘴唇,將皮水壺還給他,拿迴一串兔肉。

    他坐在火堆旁,割一塊肉,喝一口酒,一派瀟灑狀。徐蘋想著,他沒有家嗎?為什麽他一個人在外過除夕,卻還能如此暢快寫意?

    徐蘋想到家裏的父親和幼弟,憶及不久前的生死兇險,不禁輕歎一聲。

    聲音雖微,還是被他

    聽到了,“徐姑娘不習慣在這裏過大年夜?”

    “嗯,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過年,覺得有些……唉!我很想迴家。”說著就紅了眼眶。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不是事事都能順心如意,尤其你是個江湖兒女,難免四處奔波,久而久之,應該就習慣了。”於磊大口灌下一口酒,搖晃水壺道:“就像我喝完這壺酒,不知道何時再沽美酒,酒癮犯了—隻好放任它去,不然時時想著、念著,癮頭更大哩!”

    徐蘋輕咬免肉,明白於磊的安慰之意,心中無限感激,想不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萬裏無蹤,是一個開朗無羈的豪情俠客?!

    他近年來崛起江湖,沒人清楚他的來曆,隻知他喜歡行俠仗義,除暴安良,而他行蹤飄忽,居無定所,可能這個月在北方,下個月就跑到南海了,因此博得“萬裏無蹤”的封號。

    如今徐蘋得以見到他的廬山真麵目,興奮之餘,還是被離家的愁緒給淹沒了。

    “於前輩說得是,可是,我爹在家裏等我,我怕他擔心。”

    “說得也是,或許我沒有家,不能體會你想家的感覺。可我也明白親情的羈絆,永遠也放不開的,是嗎?”

    徐蘋點頭,對於磊的崇敬更加一分,看來他不隻是武功好,對人生也別有一番感受,她問道:“難道前輩沒有任何羈絆?”

    “沒有,我沒爹沒娘,無妻無子,以後也不想要。”於磊迴答得十分幹脆。

    徐蘋突然感到心酸,他就是一個人,從來沒有享過親情溫暖,若換成了她,教她情何以堪?

    她的眼眶又紅了,“這……不是很孤獨嗎?”

    於磊微笑道:“瞧你,似乎滿感傷的,我都不在乎了,你也別為我難過,我天生是個浪子命,不怕孤獨,還樂得萬裏獨行呢!”

    徐蘋輕拭眼角,也是笑道:“我初出江湖不過一年,見識鄙陋,讓前輩笑話了。”

    於磊又串起一支兔肉給徐蘋,“或許以你這個性格,不適合在江湖曆險,世事多變,要隨時懂得適應環境才行。”

    徐蘋低下頭,靜靜吃著香噴噴的烤肉,火光在她的臉上跳動,明滅不定,就像她此刻不安的心情。

    於磊吃完兔肉,坐到火堆的另一邊,“這裏方圓十裏沒有人家,山路太黑不好走,隻好委屈你露宿山野,明早再趕迴政陽城吧!”

    “沒關係!還是多謝前輩的救命之恩。”

    她左一句前輩、右一句前輩,於磊搖頭笑了,笑容隱藏在髯之後,教人難以捉摸。他也不再講話,順手拿起一塊粗大的樹幹,用匕首在上頭劃著。

    徐蘋慢條斯理地吃完她的年夜飯,想到去年滿桌豐盛的菜肴—還有整個徐氏家族團聚的熱鬧氣氛,相對於眼前的荒山篝火,真是無限淒涼嗬!

    她將身體靠向身後的樹木,卸去一身的疲累煩憂,天氣有點冷,她抱緊了雙臂,告訴自己,隻要捱過今晚,她就能趕迴溫馨的徐家大宅了。

    眯著眼望向火堆旁的於磊,他手上似乎在雕刻東西,看他神情專注,一刀一鑿地細心琢磨,也許他就是借著雕刻消磨漫漫旅程吧!他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傳奇人物?這麽灑脫、這麽自在!要是叫她不為世事所羈絆,這是絕無可能的。

    命中注定,她是翱天派的弟子,生來就是要背負本派的使命。尤其在十歲那年,母親偕同幾個女眷上廟禮佛,竟遭逢嘯月派的毒手,當父親哀痛逾絕的抬迴那幾具冰冷的屍體時,一夜之間,徐蘋長大了,她終於明白翱天、嘯月兩派的恩怨,更時時以複仇為己任,所以,她清楚地告訴王卓立,他們不可能化解六代仇怨,即使她倆不結仇,但娘親的血海深仇,豈能不報?

    寒風冷凝,白露侵襲,徐蘋靠緊樹幹,陣陣寒意從背部傳來,迷迷糊糊之間,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影在她眼前飛奔,忽而是年幼可愛的小弟,忽而是一臉猙獰的王棠,忽而是嚴肅沉著的薛婆婆,還有憂鬱的王卓立,和那個萬裏無蹤的髯客……

    好冷,好冷,夜霜濡濕了衣衫,也停留在她的臉上,和著淚水,結成清冷的冰晶,好冷,如果她有一條棉被就好了,她要窩在被褥裏,再也不怕外頭的淒冷了。

    朦朧中,她抓住了一條溫暖的軟被,就像她在冬夜醒來,趕緊又把手腳鑽進熱烘烘的被窩一般,舒服而暖和。此時,她也是抱緊了棉被,兩手緊抓不放,貼得越密,越是舒適,熱氣一波波傳送到身體,身子也不再冰冷了,寒意驅散,春暖花開,仿佛她已迴到了自己那張柔軟的臥榻上。

    悠悠睡了一個好眠,徐蘋猶戀戀不舍地,不肯起身離開溫暖的被窩。緊閉的眼睛感受到天光,她的意識逐漸清晰,怎地?這條棉被還會動?一起一伏的,還有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徐蘋一驚,睜開眼,就看到頭頂的一把胡子,原來她竟然臥在於磊的懷中,兩隻手還緊緊環著他的胸膛,她嚇了一大跳,不敢再貪圖溫暖,猛然掙開他環抱的雙臂,急急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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