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家家風甚嚴,種浩雖然是一方行政長官,但吃穿用度都非常簡潔,誰能想到大名鼎鼎經略相公的書房不過一桌一椅一香茗,文房四寶加屏風,畫案書架兩旁立,小種相公站當中。


    此刻種浩正站在桌子後麵,隻見桌麵上是一張鋪展開的冷金箋,兩端用鎮紙壓著,種浩本就是大帥哥一枚,全神貫注揮毫潑墨的模樣更是瀟灑萬分,陸遊詩中曾言:“韞玉硯凹宜墨色,冷金箋滑助詩情。”如今看來冷金箋不止有助於詩情,對書法也是有裨益的。


    種浩的筆法雍容自然,冷金箋上的字厚重又不失靜雅,磅礴的氣勢更像是要躍出紙麵一般,在一旁本來無聊打哈欠的種彥峰都看的精神了起來。


    種浩看來對自己這副字也非常滿意,將筆放下後臉上也掛起了笑意,“如何?”


    “父親的字剛柔並濟、風骨凜然,已有書法大家的氣象!”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道理種彥峰當然懂了,但光拍馬屁可是遠遠不夠,還須嘩眾才能取寵,“隻不過……”


    “還吞吞吐吐起來了,不過什麽,但說無妨!”種浩喜聞兒子口吃的毛病好了,恨不得讓兒子一直在耳邊說話,種家家教雖嚴,但事事也有例外,比如當種浩隻剩下一個兒子,種師道隻剩下一個孫子的時候,種家對種彥峰哪能不過分溺愛。


    “隻不過父親的字太過規矩了,字體間架結構嚴謹卻少了些險峻,風格平正卻失了些嫵媚,情趣上比起官家還差了些!”種彥峰上輩子能從一個無門路無背景的底層小職員,短短數年就爬到高位靠的可不隻是能力和運氣,至少見識上就不輸旁人。


    另外作品風格永遠離不開作者的性格,種浩為人處世嚴謹得一絲不苟,所以把作品類型往這個方向上靠就肯定錯不了,況且種彥峰最後這句哪裏是批評,宋徽宗的字可是千古一絕,比他差一點已經是天大的表揚了!


    種浩雖然刻板,但也被兒子這一記天字號的馬屁拍的渾身舒坦,臉上笑意更濃,說話語氣難免又放輕了幾分,“論書法你早就不在我之下了,知道我叫你來什麽事嗎?”


    “父親是關心孩兒,看看孩兒口吃的毛病究竟好了沒有!”在種彥峰的記憶裏,種浩這個父親雖然嚴格卻很慈愛,“二來父親恐怕是想問孩兒今天街上發生的事情,今天的事情孩兒確實有不周全的地方!”


    “說說!”種浩緩緩坐在了椅子上。


    “身為種家子弟,不該去參與這蠅營狗苟的瑣事,隻不過魯達本是祖父的下屬,他出了事情恐怕祖父和父親臉上都不好看,心急之下孩兒也顧不上許多,卻不想陰差陽錯下反而好了口疾。”種彥峰解釋道。


    “你在狀元橋上的一品樓上坐了一個多時辰?”種浩似笑非笑的問道,但他對兒子上來就認錯的態度還是很滿意的。


    種彥峰心想在渭州界麵上果然什麽事情都瞞不住這個老爹,“那魯提轄如果不發泄出來恐怕還會惹出別的麻煩,孩兒幹脆讓他耍耍,隻要把握住事態進展,不讓事情超出控製就好!”


    “不錯,還知道堵不如疏!”難得種浩一天之內能露出好幾次笑容,“你對那鄭屠為何如此寬容。”


    “恃強淩弱、人性使然,鄭屠也好魯達也罷,並沒有什麽本質區別,那鄭屠平日欺行霸市,他家大娘子更是刁專刻薄,他們得罪的人可不少,如今他受了傷、失了勢,更沒了依仗,除了死心塌地投靠我便別無他路,也是趕巧了,我正好有事能用到他!”種彥峰知道有些事將來也瞞也不住種浩,不如趁這個機會和盤托出。


    種浩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暗暗吃驚,沒想到兒子用人的水平竟然到了這個程度,靠小恩小惠收買人心乃是下乘,憑利益驅使也隻是中乘,讓人別無選擇、不得不死心塌地給你辦事才是用人的上乘,沒想到兒子不止好了口吃,心智一下子成熟了不少。


    “父親,如今我口疾已愈,明年孩兒就十八歲了,我想……”不等種彥峰把話說完,就見種浩麵色一沉,“你想說加入西軍的事情吧,之前我答應過的絕不會反悔,明年便許你入伍。”


    拋開種家人的身份,作為父親的種浩其實並不想讓種彥峰入伍,十五年之前的河湟之戰,種家不隻失去了當時的旗手、一代智將種樸大人,種浩更失去了唯一的弟弟西軍猛將種溪,十一年前,大將王厚與童貫再征河煌,種浩又失去長子種彥崇。


    次子種彥崧與弟弟種溪唯一的血脈種彥嵐也在五年前和西夏的戰鬥中雙雙殞命,種浩如何還舍得讓唯一的兒子再上戰場,不過這都是種家人的宿命,種浩知道自己沒理由也不能阻攔兒子。


    所謂等種彥峰十八歲後才能入伍,種浩也隻是希望兒子晚上幾年戰場罷了,“你準備在我手下,還是去你爺爺或二爺爺那裏曆練。”


    “父親誤會了……,我不是要從軍!”種彥峰其實很想去種師道和種師中的部隊裏體驗下軍旅生活,不過他更清楚在西北立再大的功勞也無濟於事,數年之後種師道一舉打破橫山,讓西夏不止喪失了最好的兵源和養馬地,更失去了抵禦宋軍的屏障,使得西夏時刻麵臨亡國之危,隻能老老實實的俯首稱臣,然並卵,大宋真正的危機卻不在西北。


    種彥峰目前的狀況比起那些要從草根崛起的前輩穿越者們已經強了不少,隻是這種美好恐怕也不會太久,國破家亡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因為當今聖上正是被評為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的宋徽宗趙佶……


    北宋快亡了,北宋最後的希望種家軍也要垮了,倘若那些官老爺、士大夫能重用自己的今世的爺爺種師道,能在幾次關鍵的節骨眼上聽取種師道的意見,倘若朝廷不逼著兩路援軍未到的二爺爺種師中孤軍送死,亡國的命運絕對是可以改變的!


    種彥峰並沒有救國救民改變世界的淩雲壯誌,但他意識到至少得改變種家軍的命運,不然自己這個衙內都當不好…


    “不入伍?”種浩皺了皺眉頭好奇問道:“那你想幹什麽?”


    種彥峰頓了一頓,吸了口氣,語氣也從散漫變得堅定起來,“我要參加今年的秋闈……”


    哐的一聲,千軍萬馬中都從不變色的種浩竟然差點從椅子上跌落下來,種浩緩了緩神,抓緊整理思緒……,知子莫若父,種浩知道自己這個練武和書法天賦極高,年紀輕輕就超過了自己,但是讀書方麵卻沒什麽驚人的天分,當然家裏從來沒逼他用功過。


    種浩雖然對兒子不報任何希望,不過想到種彥峰會因此遠離戰場,便也覺得可行,“既然你想參加那就去吧……,可惜沒了別頭試和鎖試,不然……,或許還有機會!”


    考官和地方長官的子弟、親戚乃至門客應試時需要避嫌,朝廷另派考官別設場屋進行的一種考試叫做別頭試,也是發解試的一種,在唐朝已有,起源和沿襲就不在贅言,宋真宗鹹平元年的時候設立了開封府和國子監兩種別頭試,仁宗時期賈昌明才提議加設諸路別頭試,種彥峰如果參加當然是秦鳳路的別頭試。


    西北是整個大宋科教最不發達的地方,但不發達也有不發達的好處,競爭非常低,入取的比例是科教興盛的江南等地的十倍不止,別頭試的入取比例則更高。


    鎖試廳針對的是有官職在身卻仍然想獲取功名的,因為有官人作弊比一般舉子容易得多,更有助於他們成為統治者最不希望見到的世家大族,所以宋代對有官人的考試極為嚴格,太宗年間考試不合格者官職會被擼,推薦他的人也要受到重罰,後來到了真宗年間,考試不合格還要被罰銅十斤,更是今後都再也不能參加鎖試。


    直到仁宗時期規定才可以不必受罰,但也隻能參加一次,後來慢慢也不限次數了,到此為止,鎖試者除了不能獲得狀元以外,有官人和普通舉人應試條件便沒了差別,寶元二年的時候,鎖試廳被並入開封府和諸路的別頭試的範圍中。但其功效仍在。


    可惜種彥峰命不好,攤上了一個愛搞事的皇帝和一個更愛搞事的宰相,蔡京當政後用一個既統一又等級嚴明的學校製度代替了科舉製度,這時候的學校肩負著教育學生和選拔人才的雙重功能,雖然三年一次的禮部考試仍在並且也依然授予進士學位,但參加考試卻有了前提,考生必須是太學生才作數。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三舍法,從小學、縣學、州學一直到太學,每個階段的學府都分為三個等級,三舍法之名也由來於此,成績優異者一級一級的往上升,和我們後世的全民義務教育極為相似,三舍法雖然在神宗年間已有,但卻在蔡京手裏才發揚光大,此法是北宋乃是古代社會最大的一次興學運動,


    種彥峰當然不會也沒時間從各級學校一點點升到太學,甚至沒時間從太學的外舍經過內舍後再入上舍,他需要的是憑祖上餘蔭,也就是官宦子弟的特殊權利成為國子學生,然後或是想辦法進入上舍完成課程,或是參加禮部科舉成為進士。


    當然至少在種浩看來這兩種的希望都很渺茫,大宋高手太多,比如今年秋闈就有個曆史上名氣大到爆的人參加,此人至少能進華夏曆史奸佞榜的前三名,他的名字叫秦檜,換句話說,種彥峰參加禮部科舉成功的話,便會和秦檜成為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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