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踉踉蹌蹌的走進自己的房間,覺得身子軟得像麵條,腦子裏昏昏糊糊,燈也不拉,澡也不洗,黑暗裏摸到了床,咚的一聲倒下去,眼皮一合,就不知今夕何夕,己身何身了。

    付書記卻睡不著。

    陳校長也難以入眠。

    他們倆擠在一張木床上,你睡這頭,我睡那頭;一個在這頭輾轉不已,一個在那頭翻來覆去;把一張木床弄得一夜吱吱呀呀響個不停。

    付書記在想:鄉鎮幹部這年頭好難當啊,要麵對縣上的領導,又要麵對群眾,常常弄得兩頭不討好……

    陳校長在想:教育好像有點不對了。外部的、內部的問題逼人而來,讓你不知如何應付……胡思亂想到天亮,就從床上爬起來,坐著,揉揉雙眼,覺得兩眼發脹,渾身無力。見那頭的付書記咳了一聲,就說:“付書記,你昨夜也沒休息好吧?”付書記直爽地說:“哪裏合得眼?許多問題讓我想了一夜,越想越糊塗,眼睛就一直睜到了天亮。”說著從床上爬起,坐著,揉揉雙眼,覺得雙眼發疼,身子也發軟,說:“陳校長你還不是和我一樣,也想呀想的,最後還是愈想愈茫然,愈痛苦,是不是?”陳校長苦笑了一下,說:“我一直在想江濤太不像話,太傷領導的威望了,我覺得江濤、我、我們大家都對不起你……我想今天早上再開個教師會,把有些問題講清楚一下,或許可以挽迴一些影響,讓全體老師吸取教訓,受點教育。”付書記平淡地說:“也好。不過個人的聲譽算不得什麽,也不存在教訓不教訓的問題,大家有個理解就行了。好吧,開會時也再讓我講幾句實話,把心裏的東西掏出來吹吹風,曬曬太陽,未必不是好事。”

    於是又開會。除江濤之外都到了會。曉霞也來了。老是開會,她有點煩。老陳說:“我們昨晚的會沒開出名堂來,江濤老師把會場給擾亂了,也把我的心情弄煩了,所以我宣布散了會,但問題總該有個結果,今晨再把大家召集攏來,我講兩個意思:一是江濤的問題是嚴重的,借酒發瘋,胡言亂語,汙蔑領導,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造成了惡劣的影響。若是文革期間,輕則批鬥,重則坐牢。現在言論自由,黨實行的是寬鬆政策,不治他的罪,但處理還是要的,當然他家裏負擔重,又慣於胡思亂想,也不至於把他一棍子打死,但檢查還是要作的。在此,我代表江濤,也代表校委會和全體教師向付書記作個檢討,並請他老人家多多諒解。同誌們要吸取教訓,切切不可效法。二是教育附加費還是要下鄉去收,上級有指示,不收行嗎?是下級服從上級,又不是上級服從下級。思想不通,組織服從嘛,這是原則,沒有什麽價錢可講的。去不去收是態度問題,能不能收上來是能力問題。當然我們不是以收稅收費為職業的,但鑒於幹群關係惡化,鎮政府派人下去費九牛二虎之力還是收不上,我們不去收,誰收?不下去收,工資就無法到位,日子就無法過,這問題不是和尚頭上虱子——明擺著麽?……就算我們為鎮政府做工作,也是應該的,鎮政府就沒有為我們辦事麽?今後我們的工作還需要鎮上的大力的支持啊!”

    曉霞覺得老陳到底是老校長,能委曲求全。

    付書記接著說:“昨晚開會,江老師喝了點酒,醉了,酒話就鋪天蓋地而來,而我也缺乏應有的冷靜,結果弄成了僵局,責任主要在我,不全怪江老師,要允許有不同的看法,要允許人家發發牢騷講講怪話,要允許別人的認識有一個過程。所以,我個人的意見是,不應對江老師作任何處分,頂多找找他談談心,提高一下認識就行了。不過我想,江老師的意見不僅是他個人的,很可能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許多老師的看法。這說明老師們與我們鎮政府的同誌缺乏一種應有的理解。我講啊,現在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每一個單位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們學校這本經愈來愈難念了,我們鎮政府也步履艱難。我們之所以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至少與十種

    情況有關:首先是財稅任務同當地的經濟發展或者說同稅源很不相適應。縣上不管你經濟發展狀態如何,總是硬性下達財稅任務,且每年按20%遞增,你完不成也得完成。大家知道我們這裏實際上是貧困地區,經濟發展相當緩慢,鄉鎮企業全垮了。下達的財稅任務,隻有往老百姓頭上壓。向上頭反映也白反映,向下壓群眾,當然有意見。第二,現在上頭的各種培訓繁多,所花的培訓費數量大,但根據文件又要報銷,加重了農民的負擔。我們的機構本來就很龐大了,我們的官人本來就夠多了,奇怪的是我們還在培訓幹部,比如今年縣黨校培訓村幹部,各村所花費用就是五六千元,誰出?還不是村裏的老百姓。第三,上級各部門往基層壓書刊雜誌,黨報黨刊固然要訂,還有人大的、政協的、人事部門、公安法院、體育科技、稅務交通各行各業都強迫或半強迫你訂閱,去年壓下來的報紙雜誌費就是五六十萬,平均每個村民七八元,而且,農民出了錢訂,郵電部門十有九沒將報刊送到他們手裏去,怎怪農民有想法呢?第四,政法部門、稅務部門的隊伍建設跟不上形勢,他們的個體素質和整體素質都很成問題。收稅收費,正如江老師所說,應是稅務部門的事,可他們收不了,就往我們的頭上壓,社會治安,應是政法部門的事,可我們的公安派出所隻抓兇殺案件和賭博,為部門經濟利益所驅動,到處罰款,罰了款就萬事大吉,而他們不少應做的事推到我們鎮幹部身上……還有許許多多,不說不知道,說了嚇一跳,我們與群眾關係搞得這麽僵,有我們鎮幹部本身的問題,但也有些是來自上頭,來自舊體製。講起這些,無非是希望老師們設身處地為我們想想,不要跟著群眾把我們說得一無是處。江老師把我說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果他處在我的位置,或許他並不會比我幹淨,許多違心的話他也會說,許多違心的事他也會去做,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呀……所以我希望老師們對我們鎮幹部多一份理解吧……這比什麽都重要!”

    老師們這一迴是靜靜的聽著的,覺得付書記說的是實話,心漸漸的有些鬆動,說:“其實當鎮幹部也挺不容易的……”

    曉霞想:江老師要是聽了這番話,也許不會那樣言辭尖刻了。

    三天之後,一輛小車從縣城駛到了楓樹坳,車上下來了縣教育局局長老趙。他叫司機在那兒等他,自己步行兩裏多山路來到雲霧中學。剛進校門,正碰上老陳,問:“你們學校的校長在家麽?”老陳說:“在,我就是。”局長說:“很好,我找的正是你,你認識我嗎?”老陳忙說:“認識認識。趙局長,您好!……到我房子裏去坐坐吧。”到了校長室,老陳就泡了杯茶,遞了一支煙。局長說:“你校有個叫江濤的老師對不對?”校長說:“對的。今天是星期天,他迴了家。”局長說:“哦……聽反映,他愛罵人的,上次罵了我們教育局裏一個工作人員,我就很氣憤。後來轉念一想,罵一迴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改了就好。可這一迴竟罵到鎮幹部的頭上去了,人家告狀告到縣長書記那兒去了。今天我親自來找找他,看他是瘋了還是怎麽的。先向你調查調查,若真像反映那樣,不僅不下鄉去收款,反而侮辱幹部,得嚴肅處理才行……這樣吧,既然他在家裏,我們就步行去找他。一路上你談談他的情況,然後再看他本人的認識,你看如何?”老陳說:“這樣好。”於是兩人就上路。走了一段路,老陳就說:“局長,今日機會難得。說江濤老師之前,我先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局長說:“說吧。”老陳說:“這校長你就別讓我當了吧!”局長笑了:“是真的不想當了還是假不想當了?”老陳嚴肅起來,說:“當然是真的,在局長麵前怎麽敢隨便講假話!”局長笑得更響了:“這就怪了!現在是人人爭官當,跑官當,買官當,把縣常委也拉來作說客了!現在想官當很正常,不想當官很反常啊,至於辭官不做那好像是遙遠的古代的事了……說具體點,遇到什麽難題了?”老陳說:“是這樣:現在的教育好像與過去的教育不同了,老師們的思想不像原來那麽正統了,尤其是近年來經濟社會培養出來的青年教師;學生也不那麽質樸單純了,思想相當複雜,教育的效果愈來愈差……尤其傷腦筋的是,縣財政不撥款,工資不到位,學費又不準多收……許多棘手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的來……雖然當了十多年的校長了,可覺得愈來愈吃力了,再當下去,我應付不過來呢……”局長就不再微笑了,神情嚴肅地說:“你說的情況是事實,別的校長也反映過……這是改革的年代,沒有現成的路可走。我想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吧!……好吧,這些事改日再談,你還是說說江老師的情況吧!”老陳說:“江老師也沒什麽說頭。三十八九歲,參加工作快二十個年頭了。中教一級還沒評上去。家庭負擔重,兩個孩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中專,他一年的工資隻能維持一個孩子的學費。教書之餘,他還要與老婆在地裏拚命幹活,賺點錢給孩子做學費。他們債台高築,現在工資無法到位,經濟上的壓力就更大了。”

    局長說:“他工作得怎樣?”校長說:“公正地講,他的課還是上得不錯的,前年縣上進行上課比武活動,還獲過獎呢。他的一個致命弱點就是酗酒如命,一天不喝酒,日子就沒法過。有一天他同老婆在山上砍柴,砍著砍著,他說我屙尿去了,說著就消失在遠處的柴草叢中。再來砍柴時,一身的酒氣。他妻說:叫你別喝了,你又喝那狗尿了!他哈哈大笑說:這山裏前不著村,後不挨店,酒會從天上掉下來嗎?酒會從地上湧出來嗎?哪會呢!我是在屙尿哩。不信,我帶你去聞聞那灘尿行了吧。他妻就信了。但那刺人的酒氣又陣陣撲來,不是喝了酒是什麽?就去柴草叢中去尋,到底尋出了一瓶‘二鍋頭’。原來先天他妻說兩人要去砍柴,他事先就買了瓶酒藏到山裏了……”局長的臉上竟有了笑意:“酒癮太重了嘛!”老陳說:“酒癮重倒也罷了,可喝了幾口就發癲!不管你是爹是娘,他想罵就罵的……也不是沒有批評教育他。可醉時,批評他等於火上潑油,他會愈鬧愈兇;清醒時批評他,他唯唯諾諾,連罵自己不是,可一轉背,酒還是照喝不誤……學區領導也拿他沒辦法。不處理他嘛,老是出亂子,擾亂了秩序,損壞了教師的社會形象;處理他嘛,似乎不人道,他家裏苦,又正是花錢的關鍵時刻,很可能給他更重的傷害,而且可能造成他一家的悲劇……哦,你看,那就是江老師,走在最前麵的那位!”

    局長覺得眼裏的圖像有點不對勁,忙用手揉了揉眼,再看時,還是那副怪誕的圖畫:一個婦女在犁田,拉梨的不是牛,不是馬,而是三個男人。一個稍前,兩側的稍後,都弓著背,頭拚命地向前傾,顯得十分艱辛吃力。最前的那位,滿頭滿臉的汗,身上濺滿泥星。老陳小聲地說:“沒錯,走在前頭的是江濤!這丘田是他家的,我們以前還在這兒幫他幹過農活。扶犁的是他的妻子,在兩側拉犁或許是他的鄰居或親戚來幫他的吧。這時犁田可能是種點秋糧什麽的。”局長也小聲地說:“這江老師也是,怎麽使用這種原始的方法呢。”校長說:“不僅是他,許多人,包括我,也使用這種笨法子。隻那麽兩畝田,買牛,要吃草,還要專人放牧,怪麻煩的;買機耕犁吧,買時要花錢,用時要用油,用不得了,就是廢鐵一砣,倒不如人吃點虧,一二天也就翻過來了。”說完就喊道:“江老師,別人向前奔小康,你倒好,向後奔起原始了!放著好好的人不做,倒做起牛來了!”江老師抬頭望見了他們,就停住了腳,變弓形為直立,喘了口氣,嗬嗬地冷笑著:“做牛?做牛好哩,這樣的牛不用牽鼻子,不用揮鞭子,不用喊嗓子,自己曉得怎麽走,不吃管,也不吃草,這樣牛哪裏去找?”校長說:“江老師,我曉得你又想說酒話……你上到田埂上來吧,局長可要找你一下哩!”江老師翻了一眼,說:“局長?哈哈局長!什麽局長!”校長說:“我們的教育局的趙局長,你可要禮貌囉!”江濤說:“我曉得,我一定禮局長的貌!”說著就放下牛軛,從水田裏往田埂上走,一麵老遠地伸出他那雙滿是泥巴的手做出要同局長握的樣子。老陳說:“瞧你那雙手,誰還敢握?免禮罷。”江濤故意端詳自己伸著的手,怪笑著說:“這雙手握不得?這手摸過泥巴,抓過牛屎,但它還是很幹淨,沒拿過不該拿的東西。不握也好,我留著讓省長握,讓中央首長握哩。”老陳說:“江濤,你說什麽呀你!”江濤卻不理會,迴頭對妻子說:“酒,酒呢?我要喝酒,我要同局長喝酒了!”見妻子不說話,就從田埂上拿出一瓶帶來的酒,高高地向局長舉著,說:“局長喝不喝?校長喝不喝?你們不喝,兄弟我可要喝了!”一仰脖,酒都咕咕地往下灌。喝了半瓶,又說:“喝了一口酒,力氣大如牛!日裏耕田滿壟走,晚間耕田在床頭,耕得妻子嗬嗬笑,誇我耕田是能手!”他妻過來一揚手,將他的酒瓶打落在水田裏,她又氣又羞,跺著腳說:“你胡說些什麽,痞得還像老師麽?”她紅著臉走到校長和局長麵前說:“我家這個人,把酒當作飯,越喝越厲害了,喝醉了就把家吵得天翻地覆,身子越來越瘦,力氣越來越少,這樣下去,還有幾年飯吃?若有個三長兩短,一家的人,老的老,少的少,又欠了債,日子怎麽過喲!……”說著說著眼淚就簌簌地往下落。局長的臉色黯然了,也不搭話,隻對校長說:“算了吧,我們迴去。”又對江濤說:“不找你了,你繼續幹活吧……可要多吃飯,少喝酒,多多注意身體,喝那麽多酒幹哪樣?”又對他妻子說:“你得設法幫他戒酒!要挽救他和你的家,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戒酒!”說完就苦笑了一下,然後同校長沿來路往迴走,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校長也不再說話,一聲不響跟著他走。到了楓樹坳,看見那輛小車,司機坐在楓樹下抽煙。局長走到小車邊,同老陳握了一下手,說:“多關心一下這樣的老師吧,我走了。”然後就上了車。司機發動了車,趙局長在車上朝老陳擺擺手,就走了。

    以後局長再沒有找江濤,也沒有對他進行什麽處分,倒是年終鎮裏開展綜合治理時,鎮裏有人問過校長:江老師家裏有不有違計生育之事?有沒有違法建房?有沒有抗糧抗稅?有沒有搶劫嫖賭等問題。校長說:沒有,沒有呢。——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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