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就到了9月10日教師節,學校裏並沒有節日的氣氛。上完四節課,老師們吃了中飯,陳校長就召集全體教職工開會。因沒有會議室和辦公室,教室因學生未放學不能用,所以會議就在校長房裏舉行。校長背朝一張辦公桌而立。老師有的坐在老陳平時坐的椅子上,有的擠坐在校長的床沿上,有的從自己房裏搬來一條小凳子坐了,有的估計會議肯定不會太長,就索性站著或蹲著。三十多位教職工,坐坐站站蹲蹲,黑壓壓的擠滿了一屋子。校長看看大家,語調很低地講了話:

    “今天是我們自己的節日,本想像往年一樣,貼幾條標語、對聯,開個慶祝會紅火一下,可想想又覺得沒什麽必要。讓學生來讚美我們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是辛勤的園丁,是把學生送上理想彼岸的擺渡工,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紅燭,說從事教育工作是太陽底下最神聖,最光榮的職業,什麽偉大呀,公平呀,慈愛呀!其實都是說著玩的。學生是那麽看麽?工農是那麽看麽?官人是那樣看麽?我們自己又是那樣看麽?別人那麽說著玩也就罷了。若跟著這麽說,是畫餅充饑也是掩耳盜鈴,是一種諷刺。昨天,我看到一本書,叫《魔鬼字典》,書裏評價老師說:教師,是許多年後偶爾還想起的一種善良的動物。讀了有些感動,對老師的許多評語中,唯有這一句似乎出自內心。其餘的話都是鬧著玩的!”

    沉默了一會,陳校長又接著說::“好吧,閑話不說了,今天是我們的節日,盡管經費緊張,但還是要表示一下的。校委會經過討論決定發給每人20元作為節日補助。錢是少了一點,隻能表示一個紀念的意思。大家拿了買瓶酒喝。老田,你給大家發紅包吧。各位領了紅包依舊去上課。”

    大家一時無言,隔了許久,忽聽一位老師用粗話說:“我操!以前發100元,後來是80元,60元,40元,今年竟是20元!明年就隻有一條x!”另一個又說:“我的一個朋友的兒子在銀行工作,端午節發1000元的節日補助,人比人,氣壞人啦!”又一個說:“我索性不要了,拿著都丟人!”接著忽聽一人大聲吼道:“你們不要,老子要!老田,把錢發給我吧——老子要喝酒了!”原來是江濤。江濤走到總務主任老田跟前,接過兩張票子,身子一搖一晃的,作出一副極快樂的樣子。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有錢就有酒啊!有酒無慮無憂啊……好酒!好酒!好酒千杯少,萬盞喝不夠!酒鬼你大膽地往前走呀!烏龜野狗莫迴頭!”也不等校長宣布散會,就徑直往學校商店裏去了。

    校長也不阻止,陰沉著的臉似乎有了一點開朗,說:“其實我不該發牢騷的,牢騷太盛防腸斷。比起某些行業來,我們的待遇是低了點。我們不能與官爺、星爺和款爺比,要跟工人,農民比才對。我們與那些下崗工人,隻會挖泥巴坨的‘死農民’相比,處境還是好些的。起碼,我們休閑時間就多,一年有近四個月的假,假期能依法領工資,這不是優待嗎?比起文革來,就不知好多少了。我們那時的工資多年一直是咪法瑣——34。5元,民辦教師的工資是每月6元,一個小小的大隊幹部可以對我們指手劃腳。我記得一位公社書記曾拍著我的肩膀說:‘小陳(現在是老陳了),好好幹吧。幹好了將來提拔你到供銷社去當營業員……’哈哈,教師當營業員竟是一種提拔,這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林老師插言道:“我們選了這一行,就選擇了清貧,別做發財的夢吧。”

    大家的臉仍然陰沉著。

    這時江濤一手提著一瓶酒搖頭晃腦地走了迴來,向眾人翻了一個白眼,叫著:“20元,兩瓶酒,多來勁!各位喝不喝?不喝,兄弟我就喝了!”說畢就用牙咬開了瓶蓋,一仰脖,就聽見一陣咕咚咕咚之聲。胡子上掛著亮晶晶的酒珠,他也不抹,咧開一張大嘴,向大家怪笑幾聲,然後又將剩下半瓶酒朝肚子灌了進去。又叫喊著:“人生幾何?對酒當歌!歲月匆匆,苦難多多,智者多憂,達人自樂!富貴有命,得過且過!手中有酒,為何不喝?……哈哈!”邊說邊將手中的空酒瓶象甩手榴彈似的甩了出來,酒瓶十分優雅地在窗外的天空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發出一聲尖利的破碎聲。

    他又將第二個酒瓶的蓋用牙咬掉了。

    林老師說:“江老師,別再喝了,會醉的!”

    江濤有了醉意,他逼向林老師:“醉?你解釋解釋:什麽叫醉?醉的定義該怎麽界定?醉和不醉有什麽區別?我這是醉麽?我盼著醉哩,醉著好呢!醉著有味哩!我為什麽不醉?為什麽不永遠醉著?為什麽不昏昏沉沉飄飄蕩蕩朦朦朧朧像生又像死,像死又像生?”

    老陳說:“江老師,20元錢你就買酒喝了?你也不想想老婆孩子?你家裏窮,20元錢可以過一天日子了呀!”

    江濤仰天大笑:“想老婆孩子?想得過來麽?我想他們誰想我?我顧自己還顧不過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有錢就變壞,男人沒錢就喝酒!懂嗎?世上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懂嗎?”

    這時聽得一陣鑼鼓聲在窗外響起。外麵不知誰喊了一聲:“造反的來了!”

    江濤朝窗外望了一眼,就歡唿起來:“好了!造反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又來了,毛主席就說過,文化大革命不能隻進行一次,要進行多次呢。好好好,請革命造反派的同誌們喝酒去,”就大踏步往外走。

    校長老陳登時變了臉色,招唿老師們不要去招惹遊行者,免得惹火上身,也不宣布散會,自己就匆匆地走出了房間。

    長長的遊行隊伍從山腳下逶迤而來,上了一個長長的坡,就來到山嶺上的校門口,這群農民兄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冠不整,麵色黝黑。他們舉著一麵國旗,一麵黨旗,支著標語和小旗子,唿著口號:

    “堅決貫徹中央指示,減輕農民負擔。”

    “堅決反對腐敗!”

    “學費不降低,文盲年年多!”

    “掃盲是造假!”

    “……”

    口號聲稀稀落落,並不十分雄壯。老師們沒走出校門,隻遠遠地站著看。學生也不允許走出教室,他們紛紛將腦袋探出窗外,看著那些父老鄉親們喳喳唿唿,手舞足蹈的,覺得莫名其妙,又覺得非常新鮮刺激。

    江濤拿著酒瓶快步迎上遊行隊伍最前邊的那位舉旗子的頭兒,先是拱手,後是作揖,接著又怪聲怪腔地說:“同誌們,革命戰友同誌們,你們辛苦了,我代表廣大教師、廣大學生、廣大人民群眾向你們問好!向你們致敬!我們堅決支持你們的革命行動!首先,讓我們來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造反有理,革命無罪!”

    頭兒說:“都什麽時代了,還學毛主席語錄!”

    江濤咧嘴一笑,又說:“那咱們就唱一首革命歌曲吧:‘大海航行靠舵手……’”

    頭兒說:“誰同你唱歌?!”

    江濤說:“既不學語錄,又不唱歌,咱們就喝酒吧!怎麽樣?我的同誌我的戰友我的鄉親父老!喝不喝?男人有錢就變壞,男人無錢就喝酒。孔乙己身無分文,但,酒,還是要喝的?茴香豆還是要吃的……來來來!喝一杯革命的酒,拉著酒鬼的手,昂首闊步朝前走,千萬呀莫迴頭……來!喝酒!每人一口,一個也不能少!友誼第一,喝酒最重要……不喝,兄弟我可喝了。”於是把那瓶酒的一半又咕咚咕咚倒進了肚裏。

    頭兒不理他,又帶頭拚命地唿起口號來:

    “響應中央號召,減輕農民負擔!”

    “學費不減輕,文盲年年有!”

    “決不允許我們這裏學費年年高!”

    “……”

    眾人跟著唿,江濤也跟著高唿,且手臂舉得比誰都高,聲音比誰都響。待頭兒不唿口號了,江濤卻帶頭唿:“文化大革命又來了!”眾人習慣地跟著唿,唿了半句,覺得不對,就不唿了。江濤極輕蔑地白了眾人一眼,獨自狂唿著:“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越多越貧窮!”見眾人還是不跟著唿,就來了火藥味特別濃的:“打倒臭老九,咱們貧下中農管理學校!”見眾人不響應他的口號,就來了氣,質問遊行者:“既然遊行,怎麽不跟我高唿口號來壯我行色,長我威風,助我鬥誌!啊?為什麽啊!……哦,我曉得了,戰友們沒氣力了,那麽,請喝酒吧”他抓住一個遊行者的衣領,把酒瓶遞到那人的嘴邊:“喝!上級命令你喝!不吃辣椒不革命,不喝白酒最反動!”那人推開酒瓶,喊道:“誰吃你的酒,酒鬼!”江濤說:“誰是酒鬼?孔乙己說,不要汙人清白!你說,誰是酒鬼了?”那人不示弱:“還有誰是酒鬼?你唄。”江濤說:“我是酒鬼?最近酒界同行評了職稱,有三級:一級,酒仙也;二級,酒鬼也;三級,酒徒也。我常喝酒而不醉評為酒仙也。快,叫你爹‘酒仙’。”頭兒聽了就來幹涉,問:“你是什麽人在這兒狂言?”江濤說:“狂言者,酒仙也。”頭兒說:“虧你還是教師?”江濤說:“教師是人嗎?”頭兒說:“教師可不能瘋瘋癲癲!”江濤啐了他一口,惡狠狠地說:“別人可以瘋瘋癲癲,教師就不能瘋瘋癲癲麽?教師也是人,也要吃飯,穿衣,睡堂客!你能怎麽樣?”頭兒舉起了拳頭,說:“怎樣,老子要揍你!”江濤哈哈大笑:“要揍我?好樣的!來吧,為你喝彩!來,先喝一杯吧!小子!”頭兒變了臉色,一把揪住了江濤的衣領,江濤見勢不妙,也忙揪住了頭兒的衣服。兩人便扭打了起來。

    教室裏學生和在走廊操場上的老師齊喊一聲:“不能打教師,毆打教師犯法!”

    可是江濤實在不爭氣,平時吹噓自己有武功又有氣功,入千軍萬馬之陣猶如入無人之境,可是一動真格,誰知就手無縛雞之力了。那頭兒象提了一個稻草人似的將他提了起來,然後猛地甩出老遠,他倒在地上,臉上沾滿了泥土,鼻裏嘴裏流出血來,但他卻不喊疼,若無其事躺在地上,也不急於爬起。過了一會,他仰麵朝天地高舉起酒瓶,喊道:“戰友們,來喝一口酒吧。我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有苦同吃,有樂同享,有難同當,有酒同喝!都來吧,都喝一口吧!……不喝?兄弟我可喝了!”說著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又咕咚咕咚幹了。

    那頭兒就帶領隊伍進入操場,口號聲和鑼鼓聲又響成一片。

    老陳一麵吩咐人去救助酒鬼,一麵向遊行隊伍那邊走去,幾位老師忙攔住他,說:“校長,去不得的,這些人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君子莫吃跟前虧,據說他們昨天把鎮長也打了,你去見他們就會挨打的!”老陳說:“我怕什麽呀!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我想他們還是通情達理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當死不死,禍害難止。我吃點虧,挨頓打,學校平安了也劃算呀!”他就徑直走到頭兒麵前,說:“你是遊行的頭兒吧?我是學校的頭兒,姓陳。不知你們遠道爬涉而來,有何吩咐?”頭兒一針見了血,道:“你們多收了學費,要退還給我們!”老陳說:“沒有多收呀!我們收學費是縣上規定的標準。你看,這是縣上鎮上的紅頭文件,我們可不能造假。”頭兒拿了“紅杠杠”看了一看,說:“縣上鎮上的規定與中央、省上在報紙上的公布標準不一致。”老陳說:“那我管不了,我隻知道下級服從上級。”頭兒說:“不對,全黨要服從中央!”老陳說:“一切都應從實際出發,萬層高樓從地起,不能搞一刀切呀!”頭兒說:“不對呀,不能搞地方主義,要與黨中央保持一致,凡事要以全局為重,以整體利益為重!”校長就認真地端詳了一會頭兒,覺得頭兒非等閑之輩,用官話攔不住他。老陳想了想,說:“與省裏的標準相比,我們的確在每個學生頭上多收了60元,但這是為鎮政府代收教育附加費,這筆錢反正你們要上繳的。你們若有意見,就去縣上說,縣長叫我們退我們就退。”頭兒堅定地說:“到縣上去找要坐車,要吃飯,縣長還可躲起來不見我們!我們怎麽那麽傻呢?我們偏要找你們!誰收我們的票子我們就找誰!我們找定了!”老陳就退一步說:“就是要找,也不必敲鑼打鼓,鬧鬧嚷嚷的。這樣吧,你們派幾位代表來,我們協商一下吧。”於是隊伍中就走出幾位,跟在頭兒的後麵,與老陳往裏走。迎麵碰上了肖珊老師,校長就向頭兒介紹說:“這位是市人大代表肖姍老師,其實你們有情況應當向人大代表反映就是,再由人大代表向上級反映,不要動不動就遊行示威嘛,好像又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似的。”頭兒正想反駁,定了定神看了一下肖姍就笑了起來:“珊姐,是你?我外出十多年了,你還在這裏堅守陣地?當上了市人大代表了?”肖姍笑容可掬,說:“新弟,多年不見,今天什麽風把你吹到我們這個學校裏來了。”老陳說:“哦,他是你‘新弟’……好個你的新弟!是來造我們教師的反的,他是頭兒哩。”肖姍卻笑著:“新弟,你不是在外頭做生意麽?怎麽迴了故鄉做起陳勝吳廣來了?做陳勝吳廣倒也罷了,怎麽一反一反竟反到我們教師的頭上來了,反到你表姐的頭上來了?……也好,不造反難得到此一遊,今日來了,可得在這兒玩上幾天!”叫“新”的頭兒有些不好意思,說:“不,不玩了,今天我們還準備去鎮政府的。”肖姍說:“新弟,反要造,飯也要吃的。你在我這裏吃了飯,喊口號什麽的也有氣力些。來來,請屋裏坐,客氣什麽呢!”

    於是幾位代表就進了肖姍老師的房間。新說:“姐,你就住在這麽個小地方?”肖姍說:“天!這是小地方嗎?我這裏夠寬廣了呢。學校領導見我家人多,還多給了一間,共有50多平方呀。別的教師才十多二十平米呢:”新順嘴說道:“我家好些的。”肖姍說:“我們哪敢同你比呀!我聽我媽說,你在市裏有了自己的小洋房,麵積二三百平方。我再奮鬥50年,也達不到你的程度。你現在是資本家了,你姍姐是貧下中農!”肖姍給每位代表開水喝,校長從商店裏買來了一包長沙煙,給每人發了一支,又給他們一一點上了火,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肖姍老師是有了20多年教齡的教師,又是優秀教師,還是市人大代表,在我校是受優待的,她的條件也就是這麽個樣子。你們還說教師吃人,吃人的人怎麽會這麽窮呢?……來,各位,再跟我去看幾個地方,你們可能就要改變態度了。”老陳,肖姍就領著代表巡看整個學校。他們看到:有個教室在學校後側是個廠棚,上麵用塑料薄膜蓋著,裏麵又悶又燥熱,象一個“鴨棚”。還有一個教室,隻有一塊黑板,講桌和凳子全是堅硬的泥胚,老師的講台也一樣。許多腦袋在泥胚間晃動,泥土氣息特別的濃重,真是一幅叫人無法相信的奇景……眾代表有些震驚,歎了氣,就不再說話。叫“新”的頭兒窘迫地與肖姍老陳他們告了別,表情木木的,默默地帶著他的隊伍走出校門,口號不再喊,鑼鼓也不再敲,把紅旗扛在肩上。沒有風,旗子也不擺動。

    讓農民隊伍鬧騰了一陣,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老陳也一樣,他說:“今天上完四節課就放學算了……本來該放假的,上什麽課。我們的節日,本該快樂快樂,卻受了一場驚嚇和侮辱!……江濤他怎麽樣了?”有人說:“還在夢中喝酒呢。”

    放學之後,有的老師迴了家,有的就聚集在破舊的禮堂裏議論著遊行的事。林老師說::“蘇曉霞,今天的事很新鮮嗎?你在城裏經曆過嗎?”曉霞說;“有趣。林老師,你和我爸是同齡人,經曆六十年代的文化革命,那時的遊行是這樣的麽?”林老師說:“那可要兇得多哩!”老陳說:“如果再來一次文化革命,參加的人一定不會很少,文化人仍然逃不了批鬥的命運!”

    楚狂說:“不能把今天的事與文化革命的事相提並論。文革是官方發動的,今日的遊行是民間發起的。性質就不一樣。老百姓遊行示威說官方幾句壞話,說一些行業的壞話,這其實是一種監督,正說明我們的社會在進步哩。如果百姓對官方敢怒不敢言,甚至逆來順受,反而是一種退步哩。”

    曉霞讚賞說:“詩人到底是詩人,看法與咱們就是不一樣。”

    楚狂卻不再說話,踱著步走開了。

    方勝說:“討厭,這也意義那也意義,其實哪有那麽多意義。意義是人強加的。曆史是一種偶然!不要奢談意義!文革的造反很無聊,今天的遊行也是瞎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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