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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紫英登賈府家門時,已經是正月初五了。


    正月初三之前,一般都是親戚之間走動,馮紫英自然也老老實實的縮在家裏,難得的享受一番家庭溫暖了。


    地龍燒得熱乎,沒事兒躺在床上,雲裳把茶泡好送上來,倚著靠枕,看看書,想想事兒,這日子真的愜意。


    窗外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一夜下來,整個房頂和院子裏都是一片白茫茫。


    推開窗戶,一股子寒意進來,馮紫英也打了個哆嗦,撲麵而來的清新卻讓他頓時精神了許多,窗外的棗樹光禿禿枝丫上挑著幾抹雪,石缸子怕是凍了,整個院子照理說該是鋪滿了雪,但是雲裳早就起來把雪打掃得幹幹淨淨了。


    雪夜看禁書,雨天夢高唐,人生兩大樂事,誠不欺也。


    禁書馮紫英是暫時不會看的,若是被老娘發現,沒準兒又得把矛頭指向雲裳。


    其實看雲裳也就相當於看更直觀的禁書了,隻是這丫頭半點兒自覺性都沒有。


    想到雲裳一大早起來掃雪,馮紫英又有些心疼,這院子裏人還是太少了一些,缺點兒人氣,而且這些粗活累活都讓雲裳一個人包圓了,也說不過去。


    馮紫英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好像越來越以這個時代的人心來衡量事物了。


    像這樣一個小院子,他走了之後就是雲裳一個人,管吃管喝,還有月例錢,每日裏就是在屋裏做做女紅,打掃一下院子,何等悠閑自在,現在他居然嫌人不夠用了。


    “爺,車套好了。”瑞祥進來的時候,雲裳正在侍候這馮紫英穿衣,“知道了,讓他們候著。”


    “若是少爺書讀完了,這屋裏怕是還得要添一兩個人才行。”雲裳小心的蹲在地上,替馮紫英整理著棉袍衣角。


    在青檀書院習慣了,馮紫英現在也更喜歡樸實大方的棉袍夾襖,頂多加一件羊羔皮坎肩,真要什麽狐裘貂皮這類的玩意兒,估計也別想在青檀書院呆下去了。


    “嗯?”馮紫英不解,先前問雲裳要不要添一個幹活兒的人,雲裳還不肯要,這會兒卻又主動提出來要人了。


    馮紫英“嗯”了一聲,雲裳立即就明白什麽意思了,連忙解釋道:“奴婢意思是要在少爺屋裏添人,不是院裏添人。”


    院裏添人和屋裏添人是兩個概念。


    院裏添人那是添幹雜活兒下人,而屋裏添人,那是要跟著馮紫英身邊貼身做事兒的人。


    就像雲裳現在幹的一樣,疊被鋪床,梳洗收拾,穿衣打扮,泡茶磨墨,也還包括夜間在外屋值夜班,晚間餓了渴了都得要隨時侍候著。


    有時候雲裳一個人還真要忙不過來,像今日馮紫英賴了一會兒床,這鋪床疊被,替馮紫英洗漱打整,穿衣換鞋,還得要替馮紫英把食盒帶來送上擺好,一個人的確忙不轉。


    這大家族裏都是這樣,內院裏小子們等閑是不能進來的,隻能是丫鬟婦人進出。


    馮家都算是沒那麽講究了,馮紫英時不時還把瑞祥叫進來,若是日後添丁增口的,這瑞祥就不能進內院了。


    而且現在馮紫英身份不一樣了,年齡也大了不少,許多事情就要講究起來了,看看人家寶二爺身邊丫鬟小子多少?鏗大爺才一個,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好在馮紫英現在主要是在書院裏,否則段氏也早就要替馮紫英添人了。


    不過馮紫英琢磨若是母親再往自己屋裏添人,隻怕就要汲取教訓,斷不會再將像雲裳這樣“禍國殃民”姿色的丫頭分派進來了哦,定要找些歪瓜裂棗之類的貨色來,那樣她心裏才能放心。


    “用得著麽?有你一個還不夠?”馮紫英笑了起來,“怎麽不怕添了人,我娘把你給攆出去?”


    “太太真要看不慣雲裳,添不添人都一樣。”雲裳抿了抿嘴,忍不住麵帶喜色道:“不過這段時間太太對雲裳臉色好了許多了。”


    馮紫英搖搖頭,那是看在自己麵子上,這雲裳還真以為是自己母親轉性了不成?


    在自己沒成親或者滿十六歲之前,估計雲裳永遠都會是母親心中的一塊心病。


    不過他倒也不會去打擊雲裳的積極性,自己反正也不怎麽迴來,母親心裏也就要踏實許多。


    從豐城胡同到榮寧街不算遠,都在鹹宜坊這邊,也是因為雪忒大了一些,所以才套車出行,否則依著馮紫英的性子,就真的步行過去了。


    賈璉和賈寶玉都送了帖子來,賈政的帖子是送到了父親那裏,但是卻是找自己。


    通家之好,這麽走動也就很正常了,所以馮紫英也先是和賈璉打了招唿,表明自己需要先去見賈政,之後再來找賈璉一敘。


    賈政是在榮禧堂見的馮紫英,足見此次見麵的正式。


    看到門外自家兒子陪著龍行虎步走進來的少年郎,賈政也不由得有些失神。


    雖說論姿容俊俏,馮紫英未必比得過寶玉,但是這七尺男兒講求的是昂揚奮發的氣勢,哪裏又去論臉容姿貌?


    這馮家大郎隻比寶玉大兩歲,但是看上去卻像是大了四五歲一般,若是論待人接物和在外的聲勢,那便是大十歲也不止,想到這裏賈政內心也是越發對此次會麵有些期盼起來。


    如此鄭重其事的見馮紫英,也有兩層意思。


    年前賈政又去拜會了內兄,此次是和夫人一並去的,當然見麵各敘各的。


    王子騰現在很忙,光是從其府外排著的馬車多達數十輛就能知曉,所以賈政也知道若非這份親戚關係,隻怕自己這個工部員外郎怕是連門都進不了的。


    但王子騰卻專門抽出了一個時辰來和賈政說話,說了很多。


    話題中心隻有兩個,一個是寶玉讀書,一個是探春婚事,但是歸根結底卻都和一個人相關,那就是正走進來這個少年郎。


    即便是沒有王子騰的介紹,賈政也是知曉南北士林大儒在青檀書院舉辦的這次講經論道盛會的。


    朱國禎和繆昌期這兩位士林大賢,再加上湯賓尹這個南京翰林院學士,還有齊永泰、官應震以及王永光等人,那都是大周真正的頂級大儒,便是賈政自慚算不上個正經讀書人,畢竟他是連正經秀才身份都沒有拿到過的,但是還是對這等大儒仰慕萬分。


    馮紫英在這次盛會中也是風頭十足,不但和繆昌期舌辯,而且還成為了盛會中的主要人物——居然當起了政論大賽的仲裁。


    普通小民百姓是不懂這其中的奧妙的,都覺得應該是那等辯手才是最出風頭的,但是對王子騰這等人來說,能夠真正坐在仲裁席上的那就更不一般。


    看看和馮紫英並列而坐的是什麽人?


    齊永泰和王永光就不說了,沒法比,但其他兩人呢?


    韓敬和楊嗣昌!


    韓敬是湯賓尹的得意門生,而湯賓尹一手製書詔令寫得連太上皇都歎為觀止,雖說現在在南京翰林院,但是這等人才是遲早要複起重用的,韓敬更是被湯賓尹許為天縱奇才,是真正的下科春闈殿試三鼎甲的有力競爭者。


    楊嗣昌就更不用說了,京師三大才子之首,無論是文才還是對朝政時務的理解判斷,都是一流,目標同樣也是瞄準了下科春闈三鼎甲之位。


    馮紫英能和他們並列,再聯想到京師城中風傳的楊嗣昌與馮紫英在大護國寺裏辯論一場,春蘭秋菊,不分軒輊,這就不能不讓人認真的考量這位馮家大郎了。


    如果說之前賈政更多地還是以一種冷眼旁觀的心態來對待此事,哪怕是內兄專門和他談過,但骨子裏他還是沒怎麽把馮紫英納入視線,畢竟這麽些年馮家包括馮唐和馮紫英在他的印象中早已經根深蒂固了,要打破實在太難。


    但現在他就不得不認真掂量幾分了。


    馮家大郎為何能去青檀書院?為何能在眾人眼中十分不堪的國子監裏刻苦讀書?


    據說馮紫英早在大同時,馮家便專門延請了塾師為其講學授課,也才有後來的國子監讀書,乃至到青檀書院讀書。


    青檀書院讀書要有名流大儒的推薦信,而名流大儒的推薦信不是隨隨便便能拿到的。


    人家要給你推薦信,肯定也是要考較一番的,若是半點經義文字功底沒有,誰也不可能給你推薦信,否則去了預考和月考不過,一樣隻能灰溜溜迴來,那更是直接打推薦人的臉。


    青檀書院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情,雖然很罕見,但沒有哪位名流大儒會拿自己的顏麵去冒這個險。


    喬應甲若非是看中了馮紫英在時政策論上的天賦,再加上聯想到既然都是被林如海許為女婿不考中進士便不成婚這樁事兒,認定馮紫英起碼的經義底蘊還是有的,喬應甲也不可能寫這封推薦信。


    馮家不是什麽書香門第,更談不上詩書傳家,真正的武人出身,馮紫英卻能破此窠臼,而且也隻比賈寶玉大兩歲,寶玉的悟性資質也一樣是府裏有口皆碑的,所以這般情形下,也不由得不讓賈政生出某些心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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