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的考試結束,我順利進入初一重點班,這一年我十二歲。

    不出意料卻叫人十分傷心的是,洛可可去了普通班,我們倆終於被迫分開。新的班主任老師“賜給”我一位新同桌,姓文名靜,長相和性格也都很文靜。但最值得說道的,其實是我的後桌——坐在我正後麵的女生——李雅,超級無敵大美女,又長又直的黑發,大眼睛,長睫毛,笑起來兩個酒窩,簡直迷死人。

    洛可可總結性地評價:“一般學習好的長得不好看,長得好看的學習都不咋地,臉蛋兒漂亮,又在重點班,那她肯定性格不招人待見。”

    “嫉妒。”我戳穿她。

    “走著瞧。”

    走著瞧了一段時間,我感覺人家性格也挺不錯的。那天我問她的英語作業交了沒,她衝我甜甜一笑,非常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啊課代表,我忘了放哪兒了,你等我找找。”找到後雙手遞給我,又是甜甜一笑,哎呀好看死了。

    作為英語課代表的我,利用職務之便,假公濟私地翻了翻她的作業——哇塞,紙麵幹淨,字跡工整有特色,越看越喜歡。

    沒想到洛可可卻說:“這樣的女生最會討人喜歡,都是裝的。”

    我警告她:“不要太過分哦。”

    “哼,看我怎麽揭開她的假麵目。”

    大課間時分,洛可可雄赳赳氣昂昂闖進我們班。她往我身邊一站,還沒開口,倒有人先向她打招唿:“嘿,洛可可,好久不見。”

    “哎呦喂,這不是許君澤嗎?”洛可可吃驚地大唿小叫,“你居然跟依依一個班!”

    被稱作許君澤的男生得意洋洋地笑,眉毛、眼睛動個不停。

    “美得你!”

    “和依依同班,那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當然美!”

    “如果叫你跟依依坐前後桌,你不得上天啊你!”

    許君澤走近我和洛可可,看了我一眼,接著看我的後桌李雅一眼,笑了笑,沒說話。

    我在暗中捅了捅洛可可,示意她別胡說八道。她不理睬我,反而變本加厲:“笑什麽笑,就算你坐依依後麵,她也不認識你,壓根兒記不住你好嗎,連你姓什麽叫什麽都不知道。”

    “沒關係啊,我記得她就夠了。”許君澤的笑意絲毫不減。

    洛可可翻了個世紀大白眼,帥氣地轉身離開了。

    喂,你到底是來幹啥的!

    遠看洛可可的背影,注定眼下這狀況就是結局,留在原位的我如坐針氈。偏偏那個叫許君澤的不肯走,近距離地盯著我,盯著我,盯得我心裏直發毛。我尷尬地傻笑兩聲,說:“同學,同學,麻煩迴你自己的座位好嗎?你看,要上課了。”

    “哈哈,還是老樣子,這麽可愛。”許君澤揉了揉我的頭發,終於退場。

    我稍微有些放鬆,但是仍然感覺某人在背後盯著我,一直盯著我,盯得我後背涼颼颼的。

    課上,老師抽我迴答問題,我剛站起來還沒講一個字,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夾雜竊竊私語。仔細去聽,聲音卻都被刻意壓抑,捕捉不到清晰的痕跡。我不想理會,正準備說出答案,猛地又傳來一聲低低的嗬斥:“笑什麽笑!”

    瞬間教室裏鴉雀無聲。

    百思不得其解間,我抬頭瞅了瞅老師,老師也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清一清嗓子,字正腔圓地將問題迴答完畢,得到老師允許後淡定坐下,從頭到尾沒事人兒一樣。然而我的同桌文靜很不淡定地遞給我一張便簽紙,告訴我:剛剛從你背上拿下來的。

    印著小花兒飄著香味兒的便簽紙上,寫了三個大字:醜八怪。

    後麵跟著畫了三個巨大的感歎號,以示強調和鄭重。

    文靜湊近我的耳朵:“我見李雅用過這種紙。”

    “沒關係。”我叫她不用當迴事,不要傳出去。

    “她太過分了,當著全班的麵兒出你的醜……”

    “不一定是她,再說我長得醜是事實,臉上這麽深一道疤,真挺難看的。”我指了指眉骨的位置,雖說是胎記,但年紀越大越明顯,越來越像重傷後的疤痕。

    “就算有疤也不醜,算了,咱不跟她一般見識。”

    “嗯。”我點點頭,專心聽講。

    課下,李雅去上廁所,李雅的同桌趁機拿筆戳了戳我。我迴頭問她怎麽啦,她緊張地一手指自己,搖了搖頭,隨後指著李雅的座位,點了點頭。

    我安撫性笑笑:“沒事兒。”

    她兩手一攤,擺出個無奈的姿勢。

    語文課代表也來湊熱鬧,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邊兒,給我看攤開的作業本——紙麵幹淨,字跡工整有特色。

    她問:“是不是很像?”

    我問:“像什麽?”

    “筆跡啊!”

    “什麽筆跡?”

    “貼你後背的那張紙條兒,是不是跟這作業本兒上的筆跡很像?”

    我沒出聲。

    “這是李雅的語文作業本兒。”她自行解釋真相。

    “別亂猜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你是不是得罪她了?你哪兒得罪她了呀?以後可長點兒心吧,她敢在上課的時候給你後背貼紙條兒,指不定還會出什麽幺蛾子呢。安語依,多多保重啊!”

    我並不知道該怎麽迴應。

    語文課代表繼續自說自話:“你平常呆呆的,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嘖嘖嘖,肯定鬥不過人家。別害怕,有事找我,我幫你。那個許君澤好像心眼兒不孬……”

    “哎呀,上課鈴響了,謝謝你哦,我先迴去了。”我急匆匆坐迴自己的座位。

    放學,因為文具盒落在教室,所以我去而複返。走近門口的時候,無意中似乎聽見裏麵有個男聲提及我的名字。我猶豫一下停住了,沒有馬上現身。

    經過辨認,教室裏確實有一男一女在對話,男生叫許君澤,女的則是李雅。

    許君澤說:“你再欺負依依,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李雅說:“你動我一個試試,看我哥不打斷你的腿。”

    許君澤又說:“馮聖出國了,沒人治得了你是吧?”

    李雅沉默片刻才說:“少在我麵前提他。”

    “也是,他從來不在我麵前提你,我何必在你麵前提他。”

    “你去死吧!”

    “不好意思,我福大命大。”

    然後是桌子腿兒摩擦地麵的刺耳巨響,有人起身,暴走。教室外的我立馬由偷聽的狀態換成“我剛來,發生了什麽”的無辜模樣。

    出現在門口的是李雅,她看見我,先是一皺眉,很快地瞪我一眼,趾高氣昂腳步不停,漸漸走遠了。

    我正式進去教室拿東西。

    原本好好坐在我位子上的許君澤,突然跳起來大叫:“依依——”

    為什麽他看著這麽驚喜?

    而我就非常平靜,禮貌地向他打招唿:“嗯,你好,請問你手上的那個,那個文具盒兒,好像是我的吧?”

    “沒錯是你的,其實我原打算看看你桌鬥兒裏有沒有日記本兒啊、情書啊之類的,沒想到撿了一隻文具盒。”

    對不

    起,讓您失望了。我腹誹,從他手裏接過文具盒,他卻不要臉地順勢攬住我的肩膀——簡直喪心病狂——我用力掙脫,甩狗皮膏藥似的,忙不迭往外跑。

    他幾步趕上我:“一起走啊!”

    我在前麵拚命跑。

    他在後麵悠哉追。

    我在前麵悠哉走。

    他在後麵更悠哉地跟。

    起初我有點兒想問問他,李雅那兒究竟怎麽迴事,但現在根本懶得理他。

    上公交車之前,許君澤硬塞給我一張照片,居然是他自己的單人照。

    我徹底蒙了。

    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許君澤說:“鑒於安語依同學記性不好,今天記得我,沒準兒明天一覺醒來就忘幹淨了,所以我鄭重決定,送你張照片兒方便你認人。”

    我幹笑:“大家都同班同學,我怎麽能記不住你呢?”

    “咱們還是幼兒園的同班同學,你記得嗎?”

    “不會吧。”

    “還有王雨果。”

    “你,你真的幼兒園的時候就跟我和王雨果一個班?”

    許君澤點頭,頗無奈。

    “我怎麽對你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我早習慣了。”

    “啊?”我聽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留著吧,正麵是我的帥臉,背麵是我的親筆簽名,全世界獨一無二,你值得擁有。”

    不忍心拒絕老同學,我勉強收下。

    迴到家裏寫完作業,我雙手托腮坐在書桌前,對著那張奇怪的照片的正麵發了會兒呆,又翻過背麵持續發了會兒呆。背麵用藍色圓珠筆寫著“許君澤”三個字,我挑了根兒差不多顏色的筆再添上幾個字,隨手夾進課本。

    接下去幾天,我刻意避免與李雅的接觸,俗話說“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但她對我的敵意不減反增。連不同班的洛可可都聽說了,趁課間休息跑來質問我。

    “你被人欺負了?”

    “沒有。”我信誓旦旦。

    “我也不信有人敢欺負你,許君澤又不是傻子,他跟你一個班,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在你頭上拉屎?”洛可可明明在同我講話,眼神卻止不住地往我身後瞟。

    “你說話就沒個避諱,忒難聽,話說你看什麽呢?”

    “用我的火眼金

    睛看穿美女畫皮。”

    我一聽不對勁兒,擔心事情鬧大,趕緊攆她:“行了行了,快迴去上課。”

    這邊洛可可前腳剛走,我的背部立刻受到後排桌子猛烈的撞擊,疼得我冒出一腦門兒冷汗。

    我果斷迴頭和李雅對視。

    誰知她甜甜一笑:“哎呀,別介意,手滑了。”

    笑容格外刺目。

    我麵無表情盯她兩秒。

    她眨眨眼,無所畏懼。

    此時此刻我並不想對她做什麽,但文靜生怕我做什麽,拉住我,堅決要和我換位置。

    “太麻煩你了。”我內心是拒絕的。

    “不麻煩,她如果連我也對付,那咱們一起上班主任那兒告她。”

    我想了想,說:“聽你的。”

    和文靜交換了座位,李雅總算消停一陣子,我心稍安。然而天不從人願,該來的不是不到,時候未成熟而已。

    英語課上,老師點名我和李雅站上講台,用英文進行情景對話。

    難道是準備看我們互相傷害嗎?

    沒辦法,硬著頭皮見招拆招吧。

    “hi,anyuyi.”

    “hi,liya.”

    “nicetomeetyou.”

    “nicetomeetyoutoo.”

    “whichonedoyoulikebestinourss”

    “呃……ourteacher.”

    “anyoneelse”

    “呃……maybeyou.”

    “thankyou.”

    “yourewee.”

    原以為就這麽愉快地結束了,事實卻一次次提醒我,千萬不能小看李雅。

    “ihaveanotherquestion.”她重新發招。

    我沒接招,看向英語老師征詢她的意見。

    英語老師麵帶微笑點頭鼓勵我們繼續。

    李雅繼續,語出驚人:“whichboydoyoulikebestinourss”

    她特意強調單詞boy和our

    ss,叫我裝糊塗都難。但偏偏我選擇裝糊塗:“ilike蛋黃pie.”

    aha!whatdoyoumean

    李雅傻眼。

    英語老師傻眼。

    底下坐著的同學們聽懂的聽不懂的統統傻眼。

    到最後還是李雅反應快,低聲罵了句:“神經病。”

    我更快地迴道:“imfine,thankyou,andyou”

    英語老師適時請我們倆下台。滿臉不悅的李雅率先走在前麵,我坦坦蕩蕩地跟在後麵。一排排的同學中,有個男生笑嘻嘻地衝我擠眉弄眼。奇怪,我知道他叫許君澤,因為我代數書裏竟然夾了一張他的簽名照,可我實在想不起那照片是從哪兒得來的。

    李雅似有察覺,迴頭鄙視我一眼,又低聲罵了句:“不要臉。”

    我毫不猶豫毫不客氣低聲迴她一句:“對,你是給臉不要臉。”

    這下梁子絕對結大發了。

    很遺憾,但我不帶怕的。

    我們兩個人雙雙入座。我明顯感覺她在斜後方死死盯住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我打開桌上莫名多出來的一張紙條兒,上麵寫:whichboydoyoulikebestinourss

    沒有署名,沒有線索。

    萬分肯定不是出自李雅之手,那會是誰同樣無聊呢?

    思索間,我將紙條兒“碎屍萬段”,再揉成一團,丟進文具盒裏。

    李雅目睹了整個過程。

    當天數學課上,我拿出課本隨手一翻,夾在裏麵的照片不小心掉在地上,幸虧我眼疾腳快踩住了,沒給任何人瞧見。

    文靜問:“什麽東西掉了?”

    “明信片。”我搪塞,後趁她不注意迅速撿起來,重新放迴書裏。

    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沒料到又被李雅目睹了整個過程。

    更沒料到的是,她給我告到數學老師——班主任那裏去了。

    班主任講究“人贓並獲”,一手握著我的文具盒,一手拎著我的代數書,後頭跟著我這個當事人,威猛踱進辦公室。關門,她坐,我站。

    “早戀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班主任苦大仇深。

    “是是是。”我無條件附

    和。

    “你還是個好學生,更不應該!”班主任苦口婆心。

    “是是是。”我無休止點頭。

    “那說吧,怎麽迴事兒?”班主任問,大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態。

    “什麽怎麽迴事兒?”我反問。我是真的真的不清楚發生過或正在發生什麽。

    “盒兒裏的紙條兒,解釋下。”

    我趕忙把文具盒裏的紙團兒恢複成紙條兒給班主任看,上麵清清白白寫著:goodgoodstudy,daydayup.

    班主任都驚了,還在裝鎮定:“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對吧?”

    “嗯,我激勵一下自己。”我睜眼說瞎話。事實上,原來的紙條兒早被我換掉了。

    “那,那書裏的照片兒呢?你怎麽解釋?”

    我取出照片遞給班主任。

    班主任看一眼,滿意地點點頭,大概在慶幸照片沒出現“大變活人”。她快速恢複嚴肅臉:“你為什麽留著人家許君澤的照片兒?”

    “我撿的,不知道該還給誰,或者……或者上交給您?”我把照片的背麵翻給班主任看。

    隻見照片背麵寫著:許君澤,iloveyou!

    署名:李雅。

    班主任又是一驚。

    “你從哪兒撿的?”

    “打掃衛生的時候,在李雅凳子底下撿的。”

    “你迴去吧,叫李雅來我辦公室。”

    我扭捏不肯走:“老師,我有幾句話想說。”

    “說。”

    “您不會開除李雅吧?她跟許君澤應該沒成,許君澤壓根兒可能什麽也不知道,這……這算是……暗戀?不是早戀吧?用不著開除這麽嚴重吧?”

    “你告訴老師,你是不是也暗戀許君澤?”

    “天地良心,老師,我現在隻想好好學習,將來考上重點高中。估計李雅就是因為這張照片兒誤會我了,可我不想摻和他們倆的事兒,要不您把我調別的班去?”

    “你別摻和了,我來處理。”

    班主任老師處理的結果是:李雅調到另一個重點班去了。

    臨走前,李雅痛罵我陷害她,我難得和她說起悄悄話:“我有本事讓你調班,就有本事讓你轉學,你信嗎?”

    “你好可怕!”李雅數落完我

    ,轉身又指責許君澤,“你還護著她!”

    我噗嗤笑了:“你當演狗血電視劇呢?”目光沉沉轉向許君澤,眼神不經意流露出“別理她”的訊號。

    他果然沒開口,但同我對視的表情有些複雜,耐人尋味。

    我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消失。

    這天放學後,那個叫許君澤的男生跟了我一路,直到剩我踽踽獨行時,他才大步追上來,在夕陽的餘暉下,與我並肩小步走。

    他說:“是我不好,送你張照片兒差點兒害了你。”

    我驚訝不已:“那張照片兒是你送我的?”

    他不答,反自說自話:“對不起,我沒護好你。”

    “你為什麽要護著我?”

    “天生的。”他笑了。

    迎著晚霞,他的笑真好看。

    也許當真有天生這一說法,就像我自己,天生做夢與眾不同,夜夜夢見另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她叫賀靈韻,她是古代的千金大小姐。

    她即是我,我即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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