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這一年,賀靈韻已經長成個小美女,圓臉杏眼,皮膚白白的,又滑又軟,頭發長長的,又黑又亮。每天悅心差不多用半個時辰,也就是一個小時的時間,給賀靈韻梳洗打扮。賀靈韻嫌麻煩,向奶娘提出剪頭發的要求。

    奶娘果斷拒絕:“小姐,不能剪呦。”

    賀靈韻道:“我是要成為大俠的女人,這麽長的頭發不僅沒用,反而是累贅,天天梳梳洗洗的,浪費我練功的時間,拖慢我行俠仗義的步伐。”

    “大俠的身體發膚呦,也是爹娘給的,萬萬不能毀傷,要不然就是不孝呦。大俠們行走江湖,倘若被人削去頭發,就跟砍他頭要他命似的。”

    “那少林寺的和尚呢?”

    “這個呦……小姐,沒有哪個大俠是和尚呦。”

    “倒也是。”

    梳好頭發的賀靈韻換上新衣裳,去見她爹給她請的女先生。

    這位女先生原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身為頂梁柱的父親死後,樹倒猢猻散,剩下她和她娘相依為命。有一日她出門找活兒幹,正巧遇見賀靈韻的爹賀尚書。賀尚書看她知書達禮,頗具大家閨秀的風範,便高價聘請她做自己閨女的教書先生。

    通常女先生吃過早飯才來賀府講課,中午迴自己家照顧母親用飯,下午再來講幾個時辰,天黑前迴家休息。有事還可以告假。一個月結一次賬,叫月錢。

    奶娘提前在賀靈韻住的內院收拾出一間書房,專門用於賀靈韻上課學習。賀靈韻一進書房,看見女先生便雙膝一彎,就地一跪,口中高唿:“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沒經驗的女先生鬧了個大紅臉,急忙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奶娘道:“應該的,應該的。”但還是第一時間將賀靈韻從地上抱起來,給她拍幹淨滿身的塵土。

    賀靈韻問:“師父,你都會什麽武功?所屬何門何派?”

    女先生道:“我不會武功。”

    “那你教我什麽?”

    “賀大人吩咐我,先教小姐識字、數數,以及一些基本的禮儀。”

    “我不學,我是要成為大俠的女人。像我這樣的,應該學絕世武功,哼哼哈嘿……”賀靈韻開始比劃手腳。

    奶娘把她拉到一邊兒,悄悄勸她:“我的小姐呦,大俠都是有文化的,除了武功什麽都不懂的,那叫莽夫,不配做大俠。”

    賀靈韻一聽

    ,點頭稱是。她轉而問女先生:“師父,今天咱們學什麽?”

    女先生拘謹道:“小姐還是稱唿我先生吧。”

    “好,先生也別叫我小姐,叫我靈韻,或者靈靈,或者韻韻,都行。”賀靈韻接著補充一句,“叫大俠更好。”

    女先生竟無言以對,緩了片刻才道:“靈韻,我們開始吧。”

    上午,女先生教《女兒經》,念道:“女兒經,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聽得賀靈韻頭都大了。

    下午,女先生教數數與方位。

    一、二、三、四、五……

    賀靈韻心想這個還算有用,默默地數:第一招、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第五招……

    東、西、南、北、中……

    賀靈韻心想這個也有用,默默地排方位:東嶽泰山派、西嶽華山派、中嶽嵩山派、南嶽衡山派、北嶽恆山派……

    第二日上午,女先生依然教《女兒經》,念道:“燒茶湯,敬雙親,勤梳洗,愛幹淨……”

    賀靈韻忙打斷:“先生,換一本書吧。”

    “好,那我們來學習《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賀靈韻並不覺得自己的頭有所變小。

    痛苦的時光總是倍感悠長,好容易熬到女先生下課迴家,賀靈韻趁機跑去賬房支銀子。

    賬房先生親切地招唿小主人:“小姐又來取銀子,取多少?做什麽用?”

    賀靈韻道:“十兩,買書。”

    “敢問小姐買什麽書?”

    賀靈韻吃一塹長一智,不肯透露自己的秘密,隻道:“你管太多了。”

    “小姐,不是小的管太多。全因小的職責所在,這每一筆錢,進進出出的,都必須登記在冊。”

    “好吧,告訴你,我要買幾本武功秘籍。”

    賬房先生再次抽了抽嘴角,故作鎮定道:“老爺知道嗎?”

    “不知道。”

    “小的以為……”

    “行啦!”賀靈韻不耐煩搶過賬房先生的話,“我不買武功秘籍了。你也知道,我爹給我請了位女先生,教我讀書寫字。”

    “小的知道。”

    “我想把銀子給女先生,請她幫我買幾本適合我看的書,不行嗎?”

    “小的以為,小姐可以請女先生列出

    書單,交給小的,小的打發人去為小姐買來。”

    賀靈韻急了,飛起一腳踢在賬房先生的腳脖子上。誰知賬房先生像座巨山一樣動也不動,她自己倒沒站穩差點兒摔地上。

    賬房先生趕緊伸手扶住她,道:“小姐您小心……”

    賀靈韻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氣勢洶洶道:“少廢話!快把銀子給老子拿出來!”

    賬房先生的嘴角抽風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賀靈韻紮起馬步,運足功力猛出雙拳,一拳接一拳,頻頻砸在賬房先生的大腿上。她發狠道:“再不交出銀子,老子滅了你!”

    賬房先生滿臉黑線,道:“呃……小姐稍等,小的這就給你取銀子。”

    賀靈韻雙手叉腰,洋洋自得:“哼哼哼,知道本大俠的厲害了吧。”

    她把強要來的十兩銀子揣腰裏,心滿意足地迴到自己房間,向貼身丫鬟悅心下達秘密任務。

    悅心問:“什麽秘密任務?”

    賀靈韻道:“這十兩銀子給阿榮,叫他買幾本武功秘籍送來,悄悄的,不要告訴任何人。”

    “小姐想看什麽書,隻管去老爺的書房裏找,為什麽另買呢?”

    “我爹的書房裏能有武功秘籍?”

    “哦,應該沒有,市麵上會賣這類書嗎?”

    賀靈韻思前想後,緩緩道:“武功秘籍都是各門各派的寶物,可遇不可求,你囑咐阿榮用心尋一尋,找一找。他是自己人,我放心,買書剩下的錢就賞給他娶媳婦兒用。”

    “小姐真好,悅心替小桂兒和阿榮謝謝小姐。”

    “不用謝,行俠仗義,扶傾濟弱,乃是我的本分。”賀靈韻正兒八經道,“你再告訴阿榮一聲,不論什麽武功秘籍,最好買雙份。”

    “好的,小姐。”

    吃過晚飯,悅心將兩本一模一樣的油膩膩的《氣功心法》交予賀靈韻,道的是來之極其不易。白天阿榮逛遍了城裏大大小小的書屋、書攤,一提武林秘籍就被轟走,最後偶遇一名髒兮兮的遊方道士。那道士見他辛苦,說與他有緣,才忍痛割愛賣給他的。

    賀靈韻問花了多少錢。

    悅心道:“整整十兩銀子,一分不剩。”

    “你叫阿榮去管賬房拿銀子,就說小姐賞他的。”

    “小姐,老爺明令,不許你亂使銀子,賬房先生會乖乖給阿榮嗎?”

    “以前可能不會,但是從今個兒開始,哼哼,他敢不給!”

    “好吧,悅心讓阿榮去試試。”

    翌日上午,女先生按時來教課。賀靈韻請先生上座後,恭恭敬敬捧出一本《氣功心法》擺在先生麵前,道:“先生,咱們學這個吧。”

    女先生看賀靈韻一眼,無辜道:“我不會。”

    “沒關係,先生教我識字兒,我自己練。”

    女先生含淚道:“靈韻,你確定不是賀大人派來折磨我的?”

    賀靈韻正色道:“先生怎麽能這麽講,靈韻以為,咱們倆相處挺愉快的。”

    “好吧,先生不教你《女兒經》,也不教你《三字經》,就教你《氣功心法》。”

    女先生強忍滿身不適,硬生生教了幾日《氣功心法》,終於病倒在床,向賀靈韻的爹賀尚書告假後,躲家裏修養。

    而此時此刻,她的學生賀靈韻內心則充滿矛盾,一方麵為先生的身體擔心,另一方麵為自己重獲自由而感到高興,實在是太高興了,幾乎繃不住要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

    悅心道:“小姐,今天不上課,你想做什麽?”

    “一個字兒,玩兒!”

    “玩兒什麽?”

    賀靈韻的右手如刀,左劈一下,右砍一下,道出兩個字:“刺殺。”

    “小姐不會又要玩兒刺殺老爺吧?聽管事兒姐姐說,老爺正在前廳會客呢。”

    “那換一個新花樣兒——報仇雪恨!”

    “怎麽玩兒?”

    “去,把我的兩位主角兒叫過來。”

    “好。”

    悅心帶來小桂兒和阿榮。

    小桂兒和阿榮這對苦命鴛鴦,欲為賀靈韻先前的賞賜謝恩。賀靈韻一擺手免了,麻溜兒地開始講戲。

    說的是,這一日小桂兒坐在路邊哭得正傷心,巧遇大俠賀靈韻,賀大俠路見不平,開口相問。卻原來小桂兒一家十六口慘遭殺害,賀大俠決定替天行道,幫小桂兒報仇雪恨。她們兩個找啊找啊找兇手,終於找到阿榮身上。阿榮承認自己是兇手,但同時他也是一名殺手,奉命行事。賀大俠滿臉正氣地問奉誰的命。阿榮稱自己雖是一名殺手,卻是一名具備職業道德的殺手,堅決不肯說出幕後指使者。賀大俠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於是拔出寶劍,與殺手阿榮鬥在一起。

    院子裏,賀靈韻和阿榮一人手握一根棍兒,慢動作地打來打去,打得是酣暢淋漓,不亦樂乎。圍著他們的悅心和小桂兒,以及其他丫頭,像拉拉隊一樣地高喊“加油”“大俠加油”。

    突然,一陣不合群的笑聲傳來,格外響亮。

    心生疑竇的賀靈韻停下動作,循聲望去,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錦衣男孩兒,麵皮兒白淨,嘴唇鮮紅。

    那男孩兒自上而下打量賀靈韻,笑意加深。

    賀靈韻走到牆下,仰頭問:“你是誰?你笑什麽?”

    男孩兒道:“笑你二。”

    “你才二!”賀靈韻當即反擊,想了想又問,“二是什麽意思?”

    男孩兒笑道:“誇你漂亮唄。”

    賀靈韻恍然大悟,道:“你也二。”

    男孩兒扯起一邊嘴角,笑笑卻不迴話,隻坐在牆頭晃著兩條腿。

    賀靈韻道:“你下來。”

    男孩兒道:“我不下去,你又能把我怎樣?反正你夠不到我。”

    “你等著,看我用飛鏢把你射下來。”賀靈韻自牆腳盆栽上揪下一片綠葉,咻的朝男孩兒丟出去。不成想,葉子一離開她的手指竟直直地墜落在地。她不甘心,撿起來再接再厲,咻,咻,咻……掉,掉,掉……賀靈韻頹然放棄,看來武俠故事裏“飛花摘葉皆可傷人”,都是騙小孩兒的。

    牆頭上的男孩兒早已笑得前仰後合。他自懷裏掏出個東西,對賀靈韻道:“你瞧我的。”

    嗖嗖嗖幾下,簡直指哪兒打哪兒,

    賀靈韻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道:“高手啊,你收我做徒弟吧。”

    男孩兒搖了搖手裏的東西,問:“你想學這個?”

    賀靈韻拚命點頭。

    男孩兒翻身自牆頭躍下,幹淨利落,毫發無損。

    賀靈韻看得眼睛都直了,猛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求道:“大俠,請收我為徒!”

    丫鬟悅心再猛撲上去,把賀靈韻托起來,道:“小姐自重!”

    正在這時,耳聽院外有人連聲唿喚“肖公子——”。那男孩兒臉色一變,道:“我先走了,明兒再來找你。”話音將落,三兩下便爬上牆頭,翻至院外去了。

    賀靈韻眼望男孩兒離去的背影,伸出手向虛空處,淒涼地叫了一聲“師父——”

    悅心道:“小姐,您不能這樣。女先生說

    了,您已經七歲,應該懂得男女大防,千萬避免肌膚之親。”

    賀靈韻卻道:“你說,他手裏那個暗器是什麽?”

    “小姐,那不是暗器,就是個彈弓啊。”

    “彈弓,是什麽?”

    “就是……男孩子的玩意兒,悅心也不清楚。”

    阿榮道:“小姐,要不我給您做一個?”

    “行,做得好,小姐還有賞。不——”賀靈韻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本大俠有賞!”

    次日清晨,賀靈韻被房外的吵鬧聲驚醒,她迷糊眼睛,披頭散發,拖拉上鞋奔出去瞧怎麽迴事。原來是昨天那翻牆頭的男孩兒又來了。正被悅心攔住,與他理論,說他是個沒教養的野小子,隨隨便便就進別人家。

    賀靈韻努力從眼屎中射出目光,喝退悅心,道:“這是我師父,不得無禮!”

    誰料悅心一見賀靈韻衣衫不整的樣子,比賀靈韻重遇師父還要激動,整個人咋唿開來:“小姐快快迴房去,悅心給你收拾收拾。”

    賀靈韻趁被悅心推進房的間隙,鑽出腦袋衝男孩兒道:“師父,你一定等我!別走,別走啊!”

    男孩兒不置可否地扯起一邊嘴角。

    待賀靈韻煥然一新重出房間,見那男孩兒果然沒走,袖子一擼,衝上去就要給男孩兒磕頭,行拜師禮。悅心死死地抱住她,道:“小姐,不行啊,他才比你大幾歲,你怎麽能跪他呢?”

    男孩兒慢條斯理道:“跪就免了,你若真想做我徒弟,那請當師父的親一下好了。”

    悅心和賀靈韻同時開口:“不行!”

    男孩兒疑惑:“跪,行。親,不行?”

    賀靈韻嚴肅道:“徒弟跪師父是天經地義,哪有師父親徒弟的?”

    “既然師父不能親徒弟,那徒弟親師父一下吧。”

    賀靈韻道:“徒兒決不會輕薄師父。”

    男孩兒的表情略微複雜,道:“你就不像個女的。”

    賀靈韻哈哈一笑:“師父看出來了,我是要成為大俠的人!”

    男孩兒滿臉黑線,隨手遞給賀靈韻一件東西。賀靈韻伸手欲接,被悅心擋住:“小姐,女先生說,您已經七歲了,應該懂得男女授受不親。”她迴頭朝男孩兒道,“野小子,把東西放地上,我自己撿給小姐。”

    男孩兒聳肩,將東西往地上一丟。

    悅

    心撿起來拿給賀靈韻一看,是個新做的彈弓,精致小巧,把手圓潤。賀靈韻握住一試,剛好合適,愛不釋手。她道:“告訴阿榮不用再給我做了。還有,以後不準對我師父不敬。”轉而問男孩兒:“請問師父姓什麽?”

    “姓肖。”

    她吩咐左右:“記住,以後都叫肖師父。”

    從此以後,肖師父隔三差五地就會翻牆進賀府,教賀靈韻打彈弓,以及一些拳腳功夫。

    悅心沒地位沒權力反對,奶娘則心疼賀靈韻沒個同齡的玩伴,也知道這個肖師父的真實身份,便隨他二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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