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就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裏等來了玄華。

    那時,他穿了一身朱紅色的朝服,燙金滾邊,龍紋飛舞,灼灼逼人,發上也束著高高的金冠,一根朱紅發簪硬挺挺地橫在中間,有些拒人千裏的樣子。忘川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她不喜歡這樣的打扮,忽然想起了朝陽,那個總是一襲月白如玉溫暖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冷香的男子,不知他在哪裏,一切可好?如果此時踏著月色而來人是他,不知會是什麽樣子?冷月高懸,星芒點點,火樹銀花,熏風如醉,這樣的塵埃不染的背景裏,他翩翩而來,一手執了雪玉仙笛,星子般的眼眸裏裝著能融化千年寒冰的溫暖,唇畔也一定是掛著笑意,一定是一道極好極好的風景,足可驚豔整個天庭……

    忘川想著朝陽的笑意融融的模樣,忍不住在唇角抿起一絲笑意,心頭卻驀地一窒,伴著一陣隱痛,比往日任何時候都來得猛烈,不由地便深深皺起了眉。

    玄華已走到近前,也皺了眉,極關切地道:“怎麽了?不舒服?”

    忘川看到扶住自己胳膊的人,穿著朱紅龍紋的朝服,是她一直在等的人,並不是冷香悠然的朝陽。她垂著頭,就立在那人胸前,一睜眼便看到他腰間一條盤旋欲飛的金繡神龍,很紮眼,第一次覺得龍紋是令人討厭的圖案。她歇了一會兒,搖頭道:“沒事。”

    玄華扶著她到廳內牆邊懸著的編花長藤椅上坐下,說:“如果真的不舒服,我就讓太上老君來走一趟。”

    忘川總覺得眼前有條赤龍飛舞,她閉了閉眼睛,靜了會兒心,再睜開時便隻看到玄華棱角分明十分俊朗的一張臉,瑪瑙色的眸子裏充滿關切情意。

    她笑笑,搖搖頭,實話實說:“真的不痛了。”玄華仍然有些不放心地盯著她。她無奈地聳聳肩,問:“你今天吃東西麽?”

    玄華道:“下午紫綰準備了些糕點,現在倒沒什麽食欲了。”

    忘川哦了一聲,覺得沒什麽話說,便懶懶地靠在藤椅上,將腿也抬了上來,雖然是曲放著,玄華卻有些坐不下,向旁邊讓了讓,似乎仍在研究她是否真的沒有不舒服。

    過了一會兒,忘川沒話找話,說:“你今天沒有給我帶什麽禮物麽?”

    玄華笑道:“自然帶了。”伸手要去拿,又忽然頓住,笑道,“不如你猜猜,我今天帶了什麽給你?”

    忘川側目瞟了他一眼,這人一向一本正經不會耍什麽花招的,今天怎麽也頑皮起來了,但心中糾結的問題仍然

    難下決斷,沒什麽心緒陪他玩,隨口道:“鵝蛋大的夜明珠。”

    玄華有點失望,說道:“鵝蛋大的夜明珠,我前天才送了你一個,今天怎麽會再送一個呢!算了,你肯定猜不著。不過你肯定會喜歡。”

    他果然不是會耍花招哄人開心的人,才一個迴合就自己結束了遊戲,一本正經地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紫檀木的盒子來,遞給忘川。

    他最近送了忘川很多禮物,天上的珍奇異寶,人間的逗趣玩意兒,各式各樣,堆了滿滿一架子,忘川喜歡歸喜歡,卻也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可心的物件。這時,便懶懶地接過,懶懶地打開,沒有預期下的驚喜常常更能令人動容,她的眸子陡然一亮,像夜色裏盈盈的珍珠,映著盒子裏杏花顏色的橢圓物件。

    玄華看到自己成功了,得意而歡喜:“我就說你會喜歡吧!千裏傳音螺。雖然你從沒跟我講過,但我知道你的靈犀……出了一點問題。這隻傳音螺是我在一百隻裏麵揀出的最好的一隻,音色極好,畫麵清晰,跟一般的靈犀沒有什麽差別。你以後可以用它聯係你一直擔心的人了。”

    忘川心裏生出一絲感動,突然又想到朝陽,咬了咬嘴唇道:“你知道我擔心誰?”

    玄華笑道:“綠兒啊。這世間除了綠兒,你還會關心誰?”

    這話聽著別扭,忘川斜了他一眼,一時想到綠兒,她其實讓太上老君幫忙聯係過,可是沒聯係上。

    玄華道:“其實綠兒行事古怪,心狠手辣,與我們神仙一道大相徑庭。忘川為何偏偏對她大加庇護?”

    忘川道:“我樂意!”

    這個問題曾經有無數人問過她,她已習慣了如此作答。習慣得自己都幾乎要相信了。可是這個時候,她將將答完,心頭卻驀地輕輕一突。、

    是這樣麽?

    當然不是。謊言說多了就變成了真的,可是謊言終究是謊言。也許終有一天,她會去麵對的,麵對那個埋藏心底的關於綠兒的秘密。

    但不是現在。忘川說:“我現在就要聯係綠兒,你要是不喜歡,就先出去好了。”

    玄華一聽,連忙一把將那盒子奪了過去,退開兩步以防忘川再搶,說道:“哪有你這樣的!過河拆橋!我不管,你現在的時間歸我!”

    忘川向他伸出一隻手:“拿過來!你幾歲啊?”

    玄華道:“反正比你小得多。”完了又道,“你放心,綠兒沒事的。”

    忘川道:“你怎麽知道她沒事?”

    玄華道:“我自然知道。在魔界時,情況又危急又混亂,舒鑒沒能脫身去救她。後來我派人打聽過,有一個地獄獵者,你應該認識,叫滅塵,是他救了綠兒。不過綠兒傷好之後,似乎和他鬧了些矛盾,五個月前自己一個人跑了,不知躲到哪裏去了,誰也找不著。所以你才聯係不上她。不過我前兩天聽手下一位俠仙提到,他一個月前在西海之畔,碰到過一個妖嬈古怪的水草妖精。當時那妖精正在逼一個凡人跟她成親,那凡人死活不肯,她便將那凡人的妻子兒女親人好友全殺了。那位俠仙便上去懲治她,誰知她的法力十分高強,那位仙俠行俠不成,還反被海揍了一頓,後來那妖精竟將他塑成了一個泥人,扔進了海裏,幸好西海公主正巧路過,救了他一命。那位俠仙的法力頗為高強,未成仙之時便常常捉妖降魔,平常妖精哪裏是他的對手。我聽著便留了心,後來細問了一番,肯定是綠兒。想來她是四處散心去了,你不用擔心。”

    忘川認認真真聽完他的講述,一切都很合情理,綠兒若知道了嬰靈的存在,沒把滅塵殺了已經算不錯,至於逼人成親殺人妻子友人,那樣的事的確是綠兒做得出來的,懸了多日的心終於放下來,歡喜道:“她沒事就好。”心裏對玄華的感激更甚了幾分,沒想到他對她並不僅僅是表麵上的作態,連她心中牽掛而未曾言說的事情也用心在意地幫她解決了,想了想,說,“謝謝你。”

    玄華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手,說出的話有點兒鄭重其事,他說:“忘川,天帝的一道賜婚帝旨,早已將你我的命運連在一起,你對我永遠不必言謝。倒是你,擔心綠兒,想知道她的消息,原本就應該找我,而不是旁的任何人。忘川,記住,我——是你的未婚夫君!”

    忘川定定地望著眼前這個眉目俊朗棱角分明的天庭殿下,他看上去一臉真誠,忘川此刻心中也真的頗為感動,但她對他終究仿佛霧裏看花,隔膜早已形成,猜忌由來已久,他對她的不赤誠從最開始的相見裏便一路種下,豈是如今短短歲月裏難辨真假的關懷備至就能輕易抵消?

    忘川驀然驚覺,原來信任是竟如此困難的一件事。她所處的位置太過紛紛擾擾,而她的身份似乎又牽連過大,她身邊出現的人則一個比一個難以捉摸一個比一個深沉複雜。她仿佛被人牽引著走進了一張網裏,四方迷蒙,每一個網孔裏都隱約露著一張妖魔的臉,猙獰可怖,她沒有想逃,卻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既然並不打算逃跑,那麽,她必須信

    任他。

    即便她真的是他棋盤裏的一枚棋子,她也得努力地相信那個執棋的人,並且盡心盡力地幫助他下贏這盤棋,哪怕在必要時刻,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她舍棄。

    因為,她輸不起。六界生靈,天下太平,她,玄華,天帝,他們誰也輸不起。

    所以,他應當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忘川電光火石地想。

    一直猶豫難決的問題陡然間清晰起來。

    其實本沒什麽可以糾結,她根本沒有選擇,就如她生而為神,就如院子裏的扶桑花,酴醾過後,便是凋謝。

    她緩緩吐了口氣,拿過玄華手中的紫檀木盒,把玩了一番,放在一側,然後坐直身子,正了臉色,說:“玄華,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玄華並不意外,但眸子裏還是忍不住盈出了笑意,說:“我們早就應該談一談了。”

    初夏時節,夜風涼悠悠的。扶桑花樹下的大理石圓桌上隻布著一壺兩盞,碩大的半個月亮投下如水華光,飄飄渺渺的仙樂不知是從哪個宮殿裏傳來的,清清淡淡悠悠揚揚,倒也十分應景,否則,兩個人這樣坐著,於正式之外倒難免有幾分生疏尷尬。

    玄華在她的白玉酒杯裏斟滿碧青瓊漿,又將自己的斟滿,穩妥地放好了白玉酒壺,才開口:“忘川打算從哪裏開始談起?”

    忘川端起酒杯嗅了嗅,碧海青天一如既往地醇香醉人,她以往在冥界常飲的,而且常醉,但是今夜無論如何也醉不得,不過倒不必擔心,她的酒量還算不錯。輕輕將酒杯往外推了推:“飲了這杯酒,你我今夜便赤誠相待,你對我再不得半句謊話,一字敷衍,否則他日,我一旦發現,便是你我決裂之時。”

    其實她並不清楚自己能為了六界生靈退讓到哪一個地步,然而總不能一直被人牽著鼻子走,她堂堂神尊,縱是棋子,也該有自己的籌碼與尊嚴。

    玄華眸色微微一緊,映在月色花影裏不甚真切,似乎對忘川如此決絕的態度有點驚詫和意外,但隻刹那,他的神色已恢複如常,修長手指擒起白玉瓊漿,向前一送,在半空裏與忘川手中的酒杯輕輕一碰,鎮定而果斷:“一言為定!”

    兩人都是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玄華沒有再添酒的意思,他是要讓自己絕對清醒,畢竟坐在他麵前的個不是不經世事的單純小姑娘,她看盡了人世冷暖世事變遷,位份尊貴六界幾無匹敵,最重要的是他需要她的幫助,需要她心無旁騖地站在他身邊,他

    才能有把握從容守護眼前這片即將甚至已經陷入混亂的大好江山。

    忘川卻自顧地給自己添了一杯酒,並不喝,忽然抬起頭來,眼眸裏光華閃耀,忽然開口:“你心中喜歡的女子是誰?”

    這問題既不重要也不關鍵,但這是她對他心生嫌隙最開始的地方,既要開誠布公,就抽死剝繭,從最初的問題開始吧。

    玄華微微一怔,眼眸裏掠過一絲意外,唇邊扯出一抹苦笑,輕歎一聲,取過酒壺為自己斟了杯酒,才說:“我自信從未在忘川麵前流露過對她的情感,嗬,看來忘川雖然情淡,卻終究是個女人。”

    忘川道:“這不是答案。”

    玄華微仰頭,將杯中酒緩緩飲盡,末了站起身,走到近旁一株扶桑樹下,好一會兒才開口:“扶桑花太豔,她像春日杏花,清雅婉麗,不嬌不媚。然而……那樣美好,終究是被辜負了。忘川,我心中曾經確實愛慕過一個女子,可是當我接下天帝賜婚帝旨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地知道,將來我要迎娶的人必定是你,也隻能是你。忘川,這兩年多,風雲變幻,時過境遷,她是誰早已不重要。當然,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仍然希望,你能讓這一段往事隨風散去,畢竟……是我負了她。”

    他音色厚重,說得並不淒傷,但大概因為發自肺腑,倒有幾分動人心腸,涼風拂起他略顯厚重的朱色衣袂,一條赤龍飛舞,那時他正說“是我負了她”,電光火石間,忘川突然就想起了朝陽,那個人總是為了她義無反顧地舍棄一切……然而也隻是電光火石的刹那,她立即拉迴思緒,情急之間,忙忙地應了一聲:“好!我不問便是!”頓了頓,已靈台清明,補充道,“但是從此之後,你們不得再有往來,不可相見,不可暗通消息,亦不可向旁人打探關懷。”

    玄華在樹底轉過身來,說:“自然。”頓了頓,又道,“你我既要夫妻攜手,理當如此,忘川……亦當如此。”

    忘川皺了皺眉,她的心中可沒有愛慕的男人,答道:“我從來都是孑然一身,沒有這些糊塗賬。”

    玄華笑道:“那很好,以後也莫要有。你要一心一意隻來愛我。”

    忘川可不是來與他談情說愛的,看他有點兒不正經,便將這個話題打住,喝了口酒,道:“接下來我們說說桃夭。”

    玄華說:“好。”

    忘川定定地盯著他,並沒有逼視的神色,卻也氣勢威威:“你告訴我的,我與桃夭的仇怨,並不是全部

    的真相,對麽?”

    玄華迎著她的目光,不避不閃,微微點了點頭,迴答道:“應該。”

    忘川蹙眉道:“應該!”

    玄華道:“我告訴你的是我所知道的,然而如果僅是那樣,他不應該恨得你那樣深!所以……”搖了搖頭。

    忘川道:“你真的並不知道更多?”

    玄華道:“二十萬年前的事,我既未親身親曆,也未親眼看到,我所知道的,隻是天帝想讓我知道的。”

    忘川心裏不禁失望起來,這個人難道真的如此不可信,然而既然做了決定,便不該如此草草收場,到底茲事體大,若是得不到赤誠,那就幹脆鬧開,也總比如今這樣煙籠雲罩相互猜忌地好。當下冷冷一笑,語氣便咄咄逼人起來:“玄華殿下竟如此聰明,僅憑著那樣一點知道,你就能斷定桃夭會不顧代價去魔界救我麽?”

    玄華並不驚訝,說:“不過是天帝教我說的一番話罷了。”說著笑了笑,有些沒奈何的樣子,忽然伸手越過桌麵,一把抓住忘川的手拉過,放在額頭,歎了口氣,說,“你擁有獨一無二的本領,能探知一切。若天帝不想讓你知道,自然也不會讓我知道。你若不信我,就自己去看一看。今夜你想問的所有問題,答案都在這裏。我可以對你毫無保留,赤誠相待。忘川,你呢?你能夠給我足夠的信任麽?如果你不能信任於我,我們還能談些什麽呢?”

    忘川心頭一動,有刹那的衝動要從那人眉心鑽入,去看一看那些雲遮霧繞的讓人猜疑的真相,可他說得對,如果她不能相信於他,便是看到了一切,往後又該如何相處,既然已經決定要與眼前這個人攜手相扶,共度劫難,拯救六界,那麽第一步,就該是信任……是信任……然而,可以信麽?就這麽信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兩張臉,近在咫尺的兩雙眼睛,夜又那樣安寧,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她不知道他從她的眼裏看到了什麽,但是她看到了真誠,看到了無奈,甚至看到了急切,卻沒有驚懼沒有害怕沒有怯弱,她憑著自己看盡人世的經驗,猶疑地斷定那應該是一張可以信任的臉。遲疑片刻,終於將雪白手掌從他溫厚有力的掌中緩緩抽出。

    玄華鬆了口氣,坦然地笑了笑,感激地望著她,說道:“謝謝你,忘川。”

    作者有話要說:小說已經完全完稿,所以追看的友友們請放心,絕不會斷更,絕不會成坑!求收藏,求讚,求推廣!謝謝咯!愛你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兩心間之六界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籬煙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籬煙築並收藏兩心間之六界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