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太上老君說,若是凡人,一具沒有一絲血氣的屍體,便是強行將靈魂壓入,也很難起死迴生,便是活了,也是個不能說不能動的活死人。何況注入了那麽強大的一股妖魔之氣,多半是要變成怪物的。

    但忘川雖然斷了仙根,幾近凡人,可終究有別於凡人。他將她的仙根續好,又用天庭最珍貴的九九八十一位藥材,炮製了一張起死迴生的暖床,然後將她扔到床上,讓她在藥香繚繞中躺了整整一年。

    一年後,忘川睜開了眼睛,卻是不能動彈的一具活屍。但她親眼看到,太上老君割破他自己的手腕,將體內鮮血注入到了她的血管內。溫熱的血從手腕處緩緩流入,忘川的心間由毫無知覺的冰冷一點一點轉暖。

    茫茫空白的腦海裏,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心口毫無預兆地痛不欲生。

    她痛得暈了過去,醒來時看到了一雙滿含殷勤關切的瑪瑙色的眸子。玄華喜道:“忘川,你醒了!”

    忘川定神看了看玄華,他似乎的確很高興,也似乎的確很關心自己,又轉目看了看四周,金碧輝煌的房間,流雲暖帳的床,不是她往常住的重山別苑,也不像玄華的無極宮,隱約想起玄華說過在太上老君的兜率宮給她準備了養病的所在,大概就是這裏了。

    “剛醒來就在胡思亂想什麽!”立在一旁的太上老君扳著臉嗬斥她,但語氣裏分明很高興。

    忘川道:“本尊身體裏竟然流著你這個臭老兒的血,哎,真是想想都討厭。”

    太上老君哼了一聲道:“不想要啊!不想要就趕快給我好起來,我好把我的血抽迴來!我告訴你,足足有這麽大一盅呢!”他用手比了下大小。

    忘川見他如此歡喜,知道自己這條命撿迴來了,笑著垂眸,卻看到床邊上,玄華的手正握著自己的手,這是未婚夫婦間最正常的關係。她沒覺得有什麽好,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隻是想起心痛昏倒前腦子裏突然想起的那個人。

    ——是誰?

    是誰,竟能讓她的心痛得不能唿吸?

    她聽到耳邊玄華關切的話語,心裏卻是從未有過的茫然,一切都變得不可捉摸,那一瞬間的記憶已模糊得根本無法辨別。

    她在兜率宮養了兩個月,太上老君幾乎將天庭所有的奇藥補品都用到了她身上,最後她終於奇跡般的真的活了過來——除了法力尚未完全恢複——在老君給她診病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和他下棋了並且贏他了,在那些藥童偷偷抱怨

    這個神尊把天庭的珍貴藥材用得太多的時候,她甚至可以明目張膽地上去教訓他們了,到後來有幾個被她教訓得厲害的藥童遠遠看見她就要開溜了。

    人頭混熟,忘川便覺得其實在兜率宮住著比在重山別苑更自在。那裏終究是玄華的地方,服侍的宮人也都是玄華挑選的,總讓她心存芥蒂。

    玄華對她卻越來越熱情,幾乎可以說是關懷備至,無論多忙,每天都要來一趟兜率宮,無論等上多久,都要跟她說上幾乎話,問一問冷暖,若是看她缺了什麽,總是會想方設法地尋了來,有時候太上老君當著麵取笑他,他也隻是不自在地幹咳兩聲,並不放在心上,跟以前傲慢霸道的樣子很不一樣。

    後來,他終於找足借口,將忘川從兜率宮接迴了重山別苑。忘川一句推辭的話也沒說,其實她醒來之後,就一直在想,是要跟他談談了。

    帝京之亂,魔族之難,兩地間的經曆,蜀中之禍,這一幢幢一件件的事,讓她不得不相信,六界真的要亂了。而她在這一場即將到來的六界之亂中,似乎扮演著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而且她需要一個沒有旁人的地方,做一件隱秘而危險的事。

    夜色清朗,月色入戶,清涼的夜風裏夾著曇花幽香在人的鼻端柔情繾綣。那天晚上,送走玄華之後,忘川借故遣走了所有宮人,還在房間內設了一重結界,才靜坐於細瓷暗花鋪就的地板上,將朝陽送她的碧玉葫蘆小心取下,葫蘆尾下兩個靈女所化的雪白鈴鐺清清脆脆地響了幾聲,在寂靜的夜裏竟顯出了幾分驚心。

    忘川深吸了口氣,左手執著葫蘆,右手撚訣,口中低低念出咒語。不一會兒,血色魔氣自葫蘆裏徐徐竄出,在雪白細瓷的暗花地麵上化出血色花樣。

    還是草帽大小、八瓣、無心。

    它落在忘川麵前,像個軟糯可愛的孩子一樣,搖了搖花麵,像沐浴在最柔情的春風中。

    忘川眼前一花,仿佛看到了一張溫柔可愛的童稚的笑臉,心中驀地升起一片柔軟,臉頰有些濕,伸手一抹,是幾道冰冷水跡。

    為什麽?為什麽每一次看到它,都如此心緒不平難以自持?

    努力定了定心神,不能再被它帶著走!一定要找出答案!

    可是……她竟有那麽多疑問。本來一早就理好的頭緒突然混亂起來,先問什麽呢?哪一個更重要?

    莫名其妙的,她竟在如此重要的時刻盯著地麵發起呆來。麵上忽然撲來一陣沁

    涼香風,一抬頭,便看到魔域精靈花正挺著脖子,一副這事不是我幹的的模樣。

    忘川心裏不禁又升起一片柔軟,忍不住便抬手想要去碰碰它,它發現了她的意圖,主動把身子湊過來,忘川的手卻忽然停在了半空。她驀地想起了第一次的相見,它似乎是她的克星,一旦碰上,她就會心甘情願地將性命付與。

    魔域精靈花沒有等到她撫摸下來的手,過了一會兒,似乎突然明白過來,驀地將身子一挺,退了開去,忘川陡然驚覺,眸光追過去,卻似乎看到一張因為備受冷落而變得冷厲決絕的臉龐。

    她的心裏突然一痛。

    像有一根針刺進她心裏最深最深的所在。

    她的眼睛也跟著痛起來,刹那間,臉頰上已水跡斑斕,她也不去擦,啪嗒,啪嗒,隻任它們一滴一滴打在地板上。

    她淚眼朦朧的盯著地板上那一灘從她自己眼中流出來的水漬,沒有一點辦法地笑了笑,原來她竟然也會流淚,她竟然會流這樣多的淚。

    “你認識我對麽?”她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卻並不抬頭去看魔域精靈花的迴答,這個的答案,她幾乎是篤定的。

    “你為什麽救我?”

    沒有迴答,半晌,她接著問,“是因為關心我?還是……為了恨我?”她抬起頭,定定地望著眼前血紅風景,“像桃夭一樣,為了恨我,所以不能讓我輕易死去?”

    魔域精靈花一動不動地立著,忘川似乎看到了一張冰冷的臉,毫無表情,無從猜測,卻讓人感到一股徹骨的寒冷。

    是這樣麽?是這樣麽?忘川殷殷地望著它,多麽希望它突然跳起來,朝她搖搖頭,告訴她不是,不是這樣,不是恨……

    可她終究什麽也沒等到,那一場無聲的對峙持續了很久,最後她淒慘地敗下陣來。這樣一見麵就能讓她淚流不止心痛不已的魔物,她控製不住它,無法讀取它的記憶,也無法對它施展幻術。

    魔域精靈花對於這一場會麵,似乎也很不滿意,在她頹然敗下陣來的時候,突然一轉身,化作一團血色魔氣,飛進了碧玉葫蘆裏。

    忘川才覺得話還沒說完,事實上,她才說了兩句話,可是它分明不想再搭理她了。她想叫它別走,卻終於沒有開口。

    她對它,根本就沒奈何。

    她悵然若失,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想起應該收拾一下地上的眼淚,便拿袖子去擦,忽然又想,無論是天劫還是

    六界禍亂,如果最後,她注定要死,那麽她大概是要死在它手上的。

    扶桑花已開至酴醾,大片大片的紅色花瓣在風中飄搖墜落,美不勝收,卻終究是要敗了。世間萬事萬物也皆是如此,盛極而衰,生死輪迴,本是誰也逃不過的宿命。

    即便是神,雖有長生不老的壽數,卻也始終還有不能規避的劫數。沒有哪一個神是真正能夠永生不死的。玄武紀是第三位天帝,穹涯是第二十位冥王,地母娘娘早已不是女媧,守在她身邊的孟婆和奈何橋也已經換了好多位,活到她這把歲數的,忘川掐著指頭想算了算,卻發現自己長年與世隔絕,那些小時候認識的聽過的人,誰死了誰活著,誰又到底是誰,早已記不清楚了,她沉思了一會兒,想不過大概很難超過五個的,也許隻有兩三個,甚至唯她一個。

    而這三五個,也終究是要死去的,包括她自己。就像天邊的太陽終究是要落山的。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太陽最後一點餘輝在遠處巍峨的宮牆上一閃而逝,美輪美奐的天庭仿佛突然陷入沉寂。忘川的心也跟著一沉,說不出緣由的,便覺得心裏有些淒淒涼涼的。

    有離枝的扶桑花瓣隨風飄到她麵前,她抬手去接,花瓣卻從她掌側滑落。她於是低頭看著滿地的大紅的落花,從來都是冷眼待世的她,心裏竟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傷。

    太上老君已為她縫好分裂的心髒,續上仙根,又供給她各種神奇的大補之物,讓她在短短兩個月之內就恢複了近半法力。翻過手掌,在半空裏輕柔地拂了幾下,掌下地上的大紅花瓣如被召喚,竟皆浮動起來,幻化飄移,半晌,在地麵上徐徐砌出兩個血紅名字:朝陽,玄華。

    她想聯係朝陽,想知道他好不好,又想跟玄華談一談,開誠布公的那一種。其實聯係朝陽和與玄華談判並沒有衝突,但不知為什麽,她的心裏就是覺得,這兩件事是隻能二擇其一的。

    然而是擇前還是擇後呢?

    再過半個時辰,玄華就會出現在重山別苑的門口,不知手裏又會拿著什麽逗她開心的玩意兒,這些日子,玄華對她似乎格外殷勤。

    不能再拖了,忘川想,必須做出決定。

    “朝陽……”她輕輕念著這個她惦念了許久的人的名字。

    熟悉的窒悶感再次襲上心頭,最近這種窒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她本想讓太上老君給她診診脈,可是自從她昏厥著被玄華送進兜率宮之後,太上老君已經給她診過無數次脈了,診出了她心髒分裂,仙根斷

    損,心情積鬱,過度操勞,血脈虛弱……大小毛病不下十種,偏偏完全沒有提到她的胸窒之診。想想不是大毛病,又心緒懶散,便沒去問。

    一陣風從她腳邊卷過,地上砌成字的赤色花瓣隨風飛舞,亂成一團,連一個清晰的筆畫也沒留下。忘川幽幽地歎了口氣,又忽然自嘲地笑了一笑,她覺得這樣子歎氣的人真不像自己。

    分*身離開冥界的這兩年年多來,她似乎漸漸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幾十萬年裏,她都一直是孤單一人,可她從來沒有覺得那有什麽不好,然而她最近她卻常常覺得孤單了,她喜歡和兜率宮裏的藥童們打鬧玩耍,這是以前不會有的事;她會擔心綠兒,這也是以前從來沒有的事;她會想念朝陽,這更是以前從來沒有的事;而且她有時竟會覺得有玄華在身邊,便是互相不說話,也總比她自己一個人呆著好;她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招出了魔域精靈花,然後對著它淚流不止……

    這可真有點兒像人間那些弱柳扶風動輒吟風弄月葬花悲秋的柔情女子了。忘川覺得大概還是生病了,和她的胸悶症有關,心在胸中,孤單愁緒也是由心而起。

    可她並不打算去看病了,有時她覺得多一些這樣的和凡人一樣的情緒也沒什麽不好,雖然她也說不上來那有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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