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傳來悠悠木塤聲,手掌被人溫柔托起,我迷茫的睜開雙眼,卻瞧見那個人真實的待在我的身邊,托著我冰涼的手,他吻了吻我的掌背將我一把擁入懷中,手下一陣冰涼我看著自己的周圍依舊是那片漆黑小巷,辰時的夜色漸漸轉亮,那個就像是畫中走出來的人背對著白晝使勁抱著我,用極為陌生的聲音,極為熟悉的腔調以及滿身血腥,略有責怪道:“你怎麽會在這裏,你身上怎麽這般涼,千夏,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時候我想有生之年還能聽到他的聲音,還能聽他責怪我一句,這樣真好。

    可是這樣熟悉的溫柔我卻隻享受了不過半刻鍾,半刻鍾過去那些他對我做過的事情一一從記憶深處被挖掘了出來,我曉得自己不是個大度的人,所以當初我逼自己隻記得在河西侯府開心的事,忘了那些難過的事,因為那些難過的事實在太令人難過了,可是瞧著這個人的表情,我所有的努力都做了虛無,這樣意識到的時候我用盡全力將他推出了懷抱,然那時候這個人我卻沒有想到,他會武功,明明那樣不意武的人點了我的穴道強硬的將我帶走。

    感受到我的拒絕他不像往日一樣任我離開,他不顧我的意識,霸道的命我聽從他的一切,哪怕那時候他早已忘記我已經脫離他們的掌控,不再是河西侯府的暗衛,無需再聽他的任何命令。

    似乎是考慮到我的身體狀況,他抱著我飛奔了不久,便在一處掛著河西王府樣式招牌的別館落了腳,他將我好好的放在一處僻靜的屋子中,細心的喊著應門的門童去請大夫,屋子中隻剩下我們二人,正當我疑惑為何沒有瞧見它的隨行暗衛的時候,這才猛地記起,河西王府最好的殺手已經亡故。

    掌心捂住口鼻,輕輕咳了幾聲之後,我緊握雙拳,看著他憂心的模樣,心中泛起一絲好笑,那一刻仿佛自己這身子的頹敗對他乃是最好的一種報複一般,第一次我品嚐到了令人痛苦的快感。

    屋子中寂靜一陣,安靜到尚可以聽清隔壁街口的雞叫聲,伴隨著黎明的接近,我這才瞧清他手中緊緊攥著的木塤,心中猶豫片刻,我開口,聲音輕輕地問:“你會吹塤?”聽到我的話,他手上一僵差點將木塤砸到地上,然他是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動作,最終低下頭他瞧了瞧手中的木塤,指尖擺弄一番繼而緩緩的點了點頭。

    瞧著他點頭的模樣我了然一聲問:“是嗎,從前我記著你最討厭這樣的東西。”

    我用了從前二字生硬的撇開二人的關係,然聽到我這話他卻抬頭

    無措的揉捏著手掌:“討厭的東西總也有喜愛的時候。”

    我以為他說這話指的乃是他從前討厭邱園園,如今喜歡了,我以為他是相同我說這番話,於是聽到他這話的我不覺得一口心血湧上心頭,冷哼一聲,忍著唿之欲出的咳嗽聲,我道:“看來為了討喜歡的人歡喜你當真舍得改變。”

    被壓抑的咳嗽聲湧上喉頭,我慢慢咳了幾聲我再道:“原本你明明是那樣討厭變化的人。”

    喉頭的鮮血被包在手心,我狀似尋常的起身,走了幾步後背過身去,不讓他瞧見我任何淒慘的模樣,不令他對我產生任何同情,當初他棄了我選擇邱園園,選擇一個會殺他的人,如今在他麵前我隻剩下卑微的自尊。寂靜的空氣過於沉寂,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卻不想最後的最後語氣並無懺悔的他尋常的開口道:“芳實死後我一直想去將你接迴來……”可是他不知道如今說這些隻會令我更加責怪與他。

    在我瞧來黎明來得很快,不一會兒天邊便已豔陽高照,房間門被小心敲了幾聲,薑潞亂應了門,門外的小童領著一位花白胡須,提著藥箱的大夫走進,我曉得薑潞亂特意請來大夫無非便是對我這身子的狀況起了疑心,想來也是,莫不然會有誰手中提著帶血的雙刀,半夜無事在黑巷子中昏倒。

    想到了這層,我便明白我武功恢複這件事,要不了多久他便會清楚。

    老大夫進門,然我卻站在窗子邊一動不動,屋子中的氣氛格外煩悶,一柱香的功夫過後,不明所以的老大夫掏出手絹試了試額上的汗珠後輕聲問:“敢問是哪位身子不適。”

    聽到這話,我轉過身,將薑潞亂瞧了一眼後老老實實坐到一邊的矮凳上,扒開胳膊上的衣裳露出光裹手腕上的無數傷疤,那一刻眼識過人的老醫師提著藥箱,急躁的衝我走來,而當手臂上的傷疤露出的那一刻,我卻捕捉到薑潞亂眉心的一抹愁。

    手指在我腕上探了又探,為我把脈的老醫師神色乎晴忽暗,到最後老醫師沉默不語的將東西收拾好放迴藥箱,臨別的時候薑潞亂將他喚出屋子,守衛的門童一道走出,而我,我瞧著對麵銅鏡中麵色慘白的女子發笑。

    她眼中神采全無,眸中已露死光,僵硬的唇角微挑,鏡中的那個我已明顯是一副死態,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嘶吼,我拉開房門卻瞧見薑潞亂拉著老醫師的袍領,臉色發青猶如惡鬼一般的樣貌,趁著瞧見我的走出薑潞亂愣住的時候,我將老醫師的袍領從他手中解救出且對著年邁的人笑了笑開口道:“小輩年輕

    不懂事看不透生老病死,他不過是難以接受事實而已,有勞您跑一趟,請迴吧。”

    我笑的是那麽的溫柔,就像自己所說的已將生死度外,被解脫的老醫師對著我歉然道了聲姑娘好自為之後,匆忙的離開。

    別館中煞然恢複寂靜,守門的小童走到門庭前執行著他的任務,而我則向前一步打算離開,因為薑潞亂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如今這裏不需要我,而我一刻鍾也不想再留,可是當我向前邁出一步,薑潞亂卻惡狠狠地抓起我的胳膊再度將我拽迴房中,被抓迴屋子的我不氣不惱,坦然的瞧著他勃然大怒的樣子,過了半晌他將手臂擋在兩壁之間將我攬住且聲音沉沉的問;“這五年,這五年中你到底過得怎樣,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說實話,我覺著他的話很矛盾,然我卻抬頭盯著他的眸不解的反問:“這五年我過的很好,沒有了芳實我也沒有立刻死去,你派出來的探子應該是這樣迴答你的。”

    我這樣說,可是那話在誰聽來都是十分的刺激人,明顯被刺激到的薑潞亂不滿的吼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問你這個。”

    側頭,感受著心中遲緩的跳動我說:“那河西王爺想要知道什麽,您必須要說清楚,不然我很難迴答。”

    話音落地,薑潞亂變了變臉色,身子略有些顫抖,分不出是害怕還是生氣,我想要瞧清他的喜怒哀樂,可是這人卻將頭頸深深地埋在我的肩頭,聲音略有顫抖的問:“方才那大夫同我說,你時日不多,該為你準備後事了,我不想相信那是真的,所以千夏你同我說,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最後一次用力推開他的頭頸,我殘忍的開口,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大夫說的並沒有錯處,我確實時日不多,也已經到了該死的時候。”

    這樣說的我怕他不信,尚且體貼的將手心的一抹殷紅展示給這個人瞧。

    我是個殺手,身上欠下的人命無數,殺手本便生死度外,當初我看不開可是如今我卻看開了,我是個殺手,從十三歲那年開始,到二十三歲的這年結束,這十年的酸楚我過得很是淒慘,所以厭倦悲劇的我想要結束。

    原來他是個這樣看不開的人。

    他的身子止不住的顫抖,臉上的血色褪盡,仿佛比我這個將死之人還要虛弱,用手拍了拍他的臉頰,我忍不住的說:“人死天命,阿潞,這些不都是你教給我的。”

    我嫌少喚他阿潞,如今喚他不過是因為想要再多喊幾聲

    這個名字罷了,芳實用火蠍毒救我的時候曾說,那毒能亂了心智,當初我不懂,如今大概有些了解,原來這麽多年,我一直……歎了口氣,收迴手低下頭背過身。

    我的話,配合著掌心的血色,那一刻他眼神有一瞬間的停滯,然我卻殘忍的再度開口補充道:“今夜我其實在尋一個地方來結束餘生,我原本已經選好了地方,然而你卻將我帶到此處,你將我的計劃打亂,可是這不要緊,我再去尋便是。”

    言罷,我果真向前走了幾步,拉開門準備走出的時候,這人卻飛身到我麵前想要用武力製止我的離開,那時候已經上過一次當的我,先他一步伸手點了他的穴道。

    那時候定在原地的他瞪大眸子,眼中滿是不可信,然我已經由不得他相信與否,拉開房門我大步走出,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攀著一顆梁柱,我躍上樓閣天頂,而那個站在門邊的人一路看著我飛身而上的動作,再也無法阻止。

    我站在天頂上有些留戀的迴過頭:“阿潞,忘了我。下次如果還能見麵你就還當我是敵人吧。”

    我看不到他眼中的蒼茫,瞧不見他的留戀,到最後我能做的不過如此,最後留下的隻能是大度的安慰自己不要緊,我能做的不過是給他一個殘忍的最後,然後獨自一人離開。

    昨夜是個多事之秋,我忘了問他為何會尋到那個僻靜巷子中的我,忘了問他這些年過得可還好,我沒有問向來是對兩個人最好的結局,沒有以後的以後,他還是認為我死了的好。

    撐著最後一口氣離開,眼瞅著城門大開的時候,我一路飛奔離開了涼石城,這裏包含了我所有的痛苦,說實話,這個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

    一路走走停停,記憶中留下的隻有那幾個零零散散的片段,眼底一片蒼白,腿部再也無法支撐狼狽的身子,撲通一聲我終於還是倒在了一片荒野草叢中。

    倒下的我,大口喘著氣,一邊想著那人可能是因為某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才會正巧遇見那個時候的我,那並不是命中注定,我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什麽緣分。

    口中又嘔出幾次鮮血,失血過多的我意識再次模糊。

    再次暈厥之前,腿部的痛感以及由胸腔中,燃氣的灼痛感,我祈禱著不要遇見的同時,猛然想起芳實命人重新教習我的那天,那一天天邊下著朦朦朧朧的小雨,正在一邊為芳實斟茶的我,突然聽到她略帶憂鬱的問:“如果,如果你還能活著,你可還會選擇作為殺手,僅僅為了我而揮動你手中

    的刀。”

    那時候那種可能性並不可能出現,薑潞亂罰我跪在蓮花池邊思過,那蓮花池水寒得不像話,青石子的小路不知涼了多少,那天芳實將我救下,並請來河西侯府的秘師為我診治,河西侯府中的秘師向來隻做事,從不透漏病患的姓名同身份,那時候受了風寒發著高燒的我分明聽到,秘師同芳實說,我這雙腿寒氣入骨,便是治得好也不大靈便了,臨走之前那醫師還囑咐道,我此番受了風寒重了些,病好之前十指是沾不得寒水的,那時候的我雖燒的迷迷糊糊,但確確實實的聽到,那人說我的腿好不了了,我很難過想著既然活得如此痛苦還不如一跪到死,所以那一日侍候我的婢子走開之後,我避開侯府護衛,一步步的走到蓮花池邊,一下跳了進去,越湖之前我隻想著活著太難過了,跳下去之後我卻更加難受的不像話,我在湖水中放棄了掙紮,想著還有幾刻,還有幾刻我就能死了。然浮木一樣攀上身旁的人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還活著。

    那時候秀敏的芳實第一次打了我,且用力的很,臉頰一陣腫痛,我抬頭卻瞧見她止不住的哭,我不知她為什麽哭,然我卻曉得心為何痛得那麽難受,那個人,我曾用心護衛的人,我喜歡他,很是喜歡他,喜歡到可以為了他放棄全部,為的隻是他能再瞧我一眼,再喚我一聲千夏。

    傷上加傷,寒上加寒,後來我身子變得極為羸弱,而當初為我診治的密醫曾說過,最多再活不過十年,那一年我十八歲,還有月餘便十九歲。

    想起這件事,我剛想說些什麽,卻因為有些激動而驚起一陣輕咳,聽到我咳嗽的聲音,芳實扶我坐下,坐下後她猶豫片刻由懷中掏出一瓶丹藥,芳實平日喜愛研究些許古怪的藥劑,身上總愛帶幾瓶解藥同□□,日子久了一直待在她身邊的我便也懂得了良藥同□□的差距,瞧了瞧桌上那瓶發出幽香的丹藥,我清楚的明白那是一瓶□□,抬眼皺了皺眉,芳實卻將藥瓶打開放在我鼻息間嗅了一嗅後輕道:“密醫曾說過你身子羸弱,再經不起什麽大風大浪更加習不得武,他說那話不假,然我卻有一種方法能讓你重新開始習武。”

    一頓,猶豫片刻,她說:“當日你受了蓮花池中的寒毒,寒氣入骨五髒六腑皆以受損,我沒有什麽實實在在救你的方法,可是我卻可以用火蠍的毒令你體內的寒毒暫時驅散可是你自己須付出代價。”

    我瞧著她欲言又止,芳實向來說不得謊話,而她若是欲言又止那定當是關乎性命的大事,然那時候的我什麽都沒有唯一能做的便是等著油盡燈枯

    的最後,說到底那時候我沒有什麽不舍得的東西,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皺了皺眉問:“那代價是什麽……”

    似乎是沒有想到我是這般的決絕,她一愣繼而開口道:“用了這毒,你的時日便所剩不多。”

    說完這句話,她猶豫再三伸手想要將藥瓶收迴懷中,然那時候我卻不知哪來的力量竟先她一步的將藥瓶搶下,將藥瓶好好的手在掌心,手心滿是汗漬的我在芳實瞪大的眼中打開藥瓶,將裏麵的丹藥盡數吞了下去,□□入喉,我不確定的問:“如此,我還能活多久。”

    伸手打算攔下我卻沒有攔下我的芳實歎了口氣,沉默半刻後伸出五個指頭道:“最多五年,五年之內先是五髒受損,再就是衰敗而亡,有的或許還有些心智不明。”

    那時候的我想,五年後我二十三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然我這朵開的不合季節的話,定當先一步凋零,所以對我來說五年很長。

    五年,很長,對我來說已經足夠,芳實救了我,我無以為報隻得這樣做。

    服下火蠍毒的第二天身上漸漸有了力氣,肺腑卻痛得像是要爆開一樣,而芳實瞧著這樣難受的我,歎了幾聲何苦,何苦……

    那時候我也想問自己何苦何苦,可是一念執著,怪隻怪我遇見了錯的人,種下了錯的情。

    暈過去的時候我想著我報答了芳實的恩情,做完了她交代的最後一件事,原本,原本我應在兩年前隨芳實一道死去,然老天卻留我一生浮屠在鬼門走了一遭,又被太子邢荒一把拉迴人世間。

    太子邢荒他待我很好,好得不得了,然我卻清楚他一直都在利用我們,利用身邊所有的人,河西侯府手握朝中半數兵權,皇帝陛下為了心安才命芳實同邢荒成親,成親之後的芳實過得比在河西侯府好了不知多少,可是那時候她卻一刻也未對我笑過,後來墨白為邢荒的胞弟靖王爺所擼,最後五馬分屍,那時候我已經被重新鍛煉為了一名傲人的殺手,可是那時候我卻未將見到墨白的事告知芳實,我是她的殺手,自當忠護於她,哪怕芳實說我做錯了,我也不想瞧見她血濺當場的樣子,然而後來我明白自己做錯了,錯的是那樣的離譜,靖王爺邢泉捉到墨白的那一夜,我領了太子的命令前來密訪自然也在場,我在場卻礙於河西侯府沒有救他,以至於那時候芳實死去之後我一直在懊悔,若是當初我未曾置之不顧而是出手救下墨白那芳實是不是不必死了,不必以那樣的方式死在我的刀下了……

    說到底是我害死了她,是

    我殺了她。

    我從未親口告訴過她墨白的死訊,我想到的隻是,若是那時候那一刻我將墨白救下,那我武功恢複的事畢當會傳遍整個河西侯府,畢當會令那個人曉得,若是薑潞亂曉得我恢複武功之後他會怎麽做,我一直都在害怕這個答案,我一直都在逃避這個答案,所以那時候我默不作聲,親眼瞧著墨白在我的麵前被五馬分屍,鮮血淋淋。

    胸口火蠍的毒蔓延至全身各處,可是雙膝卻依舊冰涼,那時候昏過去的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夢到過去,自己會夢到那些個恐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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