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韓信早已進入關中。


    大約十日前,眼看吳臣在子午道的襲擾吸引了秦中尉軍主力,韓信遂率師兩萬餘,走故道入關。


    但故道漫長,兩萬人動靜太大,敵人不瞎不聾,陳倉縣安排有一萬中尉軍守備,更在故道上多設哨探,韓信終究是沒辦法暗度的,最後雖然僥幸奪取了散關,但陳倉之兵在故道縣設防,攔住去路。


    故道口狹窄,若貿然出擊,那是以寡擊眾,就算擊破陳倉軍,韓信也會損失不小。


    好在他手下有一名籍貫漢中的司馬,名為趙衍,曾多次往返陳倉與漢中之間,知道當地有條小道能繞開故道口,襲擊陳倉。


    韓信遂用其策,派趙衍和巴人武士丹虎帶著擅長山地行軍的巴卒,走小道繞開敵軍的封鎖,兩麵夾擊,擊敗了陳倉的守軍。


    既取陳倉之糧,緩解大軍之乏,韓信又立刻揮師東進,攻占虢縣(寶雞市陳倉區虢鎮)。


    來到這兒,便完全遠離了秦嶺山地,進入典型的關中黃土塬,與後世的區別隻是大塬還沒有太過破碎,且放目望去盡是一片綠意——除了密集的粟田、麥田,還有從岐山蔓延過來的大片森林。


    而秦之故都雍城(陝西鳳翔縣),就在北麵四十裏外,坐落在岐山腳下的周原上……


    “我今日方知,為何周、秦皆以此一隅之地,而能並天下。”


    低頭捧起一撮黃土,望著四麵八方皆有的密集裏閭農舍,韓信知道,自己算進入秦之腹地了。


    但這時候,韓信卻開始麵臨抉擇。


    兩條不同的進軍路線擺在麵前。


    “從虢縣往東,至鹹陽三百餘裏,一馬平川,且有馳道相連,車三四日可至,步卒也不過七八日。眼下敵兵皆在藍田、商於,與武忠侯決戰,鹹陽空虛,唾手可得,如此大功,將軍可輕取也!”


    漢中人趙衍力主韓信直接向東,莽到鹹陽去。


    趙衍本是漢中郡一名縣尉,直到數月前才降北伐軍,深知自己投誠太遲,武忠侯靖難成功後,恐怕無法得到高官厚爵,遂寄希望於韓信身上,希望能分到攻取鹹陽的大功。


    但有監軍之任的陸賈卻持不同看法。


    “偽帝雖然將主力放在藍田、武關,但關中人口豐饒,征調數萬人抵禦吾等,實非難事。而陳倉兵潰敗後,仍有數千人向北退至雍城。若舍雍城而東向擊鹹陽,前有阻礙,後有攔截,我軍輜重又遠在故道口,恐將進退維穀,反而不美……”


    雖然看法相悖,但前提都建立在黑夫未入武關上。


    因為秦嶺、大巴山重重阻隔,且兩軍都在前進,所以韓信等人至今還不知道,武關早在十多天前,就被黑夫給破開了……


    韓信看著地圖沉吟,若換了大半年前,一向喜歡兵行險招的韓信,肯定毫不猶豫,選擇拔營東進,定要先登鹹陽,讓天下為之側目!


    可去年他孤軍深入南陽,迴師時在丹陽被王賁逮住,大敗一場,損兵折將。這次打擊給韓信性格帶來了很大的改變,他銳氣大挫,沒那麽目中無人了,加上與武忠侯侄女成婚,婚後男人畢竟與昔日小處男不同,變得越發穩重……


    他知道,軍中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於是韓信道:“武忠侯之所以讓吾等從漢中入關,是為了牽製敵軍,好讓主力順利攻入武關,進抵鹹陽。”


    “而不是孤注一擲,寄於偏師冒險,襲取鹹陽。”


    走故道是以奇勝,但現在,就必須以正合了!


    “故吾等能做到前者,對雍城圍而不攻,誘鹹陽發兵來援,便已完成君侯之命了。”


    而打完援兵,就能放心攻城了。


    韓信指著雍地地圖道:“雍地夾渭川南北岸,沃野千裏,原田肥美,物產富饒,所謂秦川也。”


    “若吾等攻占此地,便在關中站穩了腳跟,再加上此處乃秦之故都,曆代君王宗廟社稷所在,當關中之心膂,為鹹陽之右輔,足以震撼關中,將北伐軍之威望仁義宣揚出去!”


    ”更妙的是,雍城南扼散關,漢中兵糧可源源不斷北上;西有隴關,與隴西郡相鄰,可接應從祁山道襲擊西縣的蜀郡兵;北接迴中道,直通北地郡,君侯舊部章邯及長子所在……“


    ”取得雍城後,旬月之內,便能打通三地,雍、北地、隴西連成一片,幅員千裏,人口百萬,群起響應,東向進圍鹹陽。”


    “此乃百勝不敗之法也!”


    陸賈鬆了口氣,他是黑夫套給韓信的韁繩,韓信選了最萬無一失的打法,讓陸賈不必擔心他重蹈覆轍,而且還有一點,陸賈沒說。


    這次入關之戰,韓信決不能獨占功勞,他得搞清楚誰是配角,誰是主角……


    但韓信下一句,卻又讓陸賈哭笑不得,這韓信,還是不夠老道啊。


    定下北上雍城的方略後,雖然佩服黑夫大戰略,但對其臨陣用兵依然不甚看好的韓信竟樂觀地說道:


    “到那時,就算武忠侯未能攻入武關,光靠吾等,也足以製鹹陽之命了!”


    ……


    而此時此刻,這一戰的主角黑夫,正站在藍田山的指揮所上,遠眺十餘裏外,與北伐軍隔著灞水紮營的王離軍。


    “小小王有進步,至少紮營上,有板有眼,頗得武成侯之家學真傳,隻不知臨陣指揮上,從其大父、乃父處學得了幾分?”


    言罷,黑夫迴過頭,看向身後伏地跪拜的中年人。


    “你說藍田軍秩序混亂,人心惶惶,甚至還有不少逃卒?”


    卻是李斯次子李於,數日前從杜亭南遁,乘著關中的亂象,欲來聯絡黑夫,卻在藍田縣附近遭遇了一群兵卒……


    “我當時心中絕望,以為是王離派來巡邏的斥候,豈料彼輩卻是一群逃卒,搶了吾等馬匹、錢帛後決然而去!”


    “於是吾等隻能走山道,涉荊棘而行,今日方至……”


    李於在鹹陽時也與黑夫見過幾麵,但當年見了李家人就恭謹行禮的小人物,今日卻是威風八麵,即將把持天下權柄的梟雄了。


    黑夫頷首:“看來王離麾下,已是三軍狐疑,縱有嚴刑峻律,也難以約束逃卒了。”


    可見鹹陽事變,大秦二把手外逃,對士氣打擊有多大,據說鹹陽至今仍不斷有人外逃,大廈開始崩塌時,消息是根本瞞不住的。


    這樣的軍隊,怎麽打仗?


    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不可大意。


    問了李於路過渭南、藍田的見聞後,黑夫與他的話題,又迴到了鹹陽之變上。


    但黑夫卻對李斯在廢丘“聚眾萬人,高舉義旗”並不關心,那老倉鼠明明是政變失敗出奔,能保住自己性命就不錯了。


    黑夫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趙高,還真與六國有勾結啊……”


    李於道:“趙高近來向胡亥進言獻策有些不同尋常,家父懷疑已久,當夜方才詐得真相,趙高恐已與函穀關外六國群盜勾結,欲開關迎賊!”


    黑夫迴憶道:“我記得退守函穀關的三川守趙賁,乃是昔日北地守,建成侯趙亥族侄,他總不是趙高親戚罷?”


    李於否認:“不是,趙賁乃是通武侯舉薦為三川守,與趙高並無關係。”


    “那趙高要開的恐怕不是函穀關。”


    黑夫了然了:“而是其弟趙成任郡尉的河東……軹關、茅津、風陵渡、蒲阪,隻要有船,太多的路可以入關了。”


    幸好武關一聲巨響,兩日告破,嶢關都尉也順勢投降,否則黑夫在這一路耽擱太久的話,恐怕還真遂了趙高的願,讓項羽搶先一步入關!


    既然知道這一情報,黑夫的心思也活絡開了,讓人帶李於下去歇息,又找來季嬰:


    “今日開始,白天黑夜各三次,派萬人至灞水岸邊,大張旗鼓,再朝對麵王離軍喊這些話。”


    “什麽話?”


    季嬰立刻精神起來,他明白自己沒有領兵才能,但在搞情報、做宣傳,幫君侯打輿論戰上,卻格外有天分!


    黑夫對此還振振有詞:


    “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


    “死一萬人才能贏的堂堂正正之戰,遠不如死一千人就能贏的詭計陰謀。”


    這話是說到季嬰心坎裏了,一直奉為圭臬。


    眼下,黑夫想了想後,負手道:


    “就說,將士苦戰於外,奸佞賣國於內。”


    “趙高已與楚約,逐丞相,滅秦宗室而王關中。”


    “趙成開河東之防,水陸接應,六國群盜已入關!”


    “項籍已率楚人至鴻門,欲滅秦社稷,屠鹹陽,燒宮室,發始皇帝之陵,掠珍寶貨財,虜汝等子女,與趙魏群盜共分之!”


    季嬰越聽越佩服,亭長不愧是亭長,這些設想張口就來。


    殊不知,以上這些,都是曆史上發生過的事,黑夫也就隨口一說。


    但傳到王離軍士卒耳中,事關家園親眷性命,他們恐怕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季嬰一一記下來,迴去就教給眾士卒。


    “還有兩句。”


    黑夫望向遠方敵營,以及上麵隱約能見的玄色秦旗,情真意切地說道:


    “秦人不打秦人!”


    “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


    ps:出門徒步去了,提前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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