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李斯一行人已抵達廢丘。


    或是明白隨著黑夫入關,這胡亥的朝廷沒幾天好活了,廢丘縣令倒是沒上演忘恩負義,將李斯綁了的戲碼,他反倒與縣尉、縣丞聯手,十分積極地將李斯、公子將閭等人迎入廢丘,封閉城門,禁止出入。


    李斯又使廢丘令張貼布告,宣揚胡亥暴行和北伐軍將至的消息,號召廢丘人上城頭幫忙守禦。


    這是真要在關中腹地高舉“義旗”了,但讓人驚訝的是,廢丘人竟不憂反喜……


    “足見胡亥不得人心到了何種程度。”


    李斯如此點評,全不顧正是他的先謀身後謀國,才導致國事人心敗壞至此。


    倒是甘棠直到此時,才發覺了李斯的真正目的,不由驚駭莫名:“丞相,這是何意?吾等隻是兵諫逐君側惡臣,不是謀反,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李斯卻是毫不猶豫,指著甘棠,讓家仆拿下他,嗬斥道:


    “孺子,枉汝父甘羅何等聰慧,你卻糊塗至此!”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無胡亥庇護,趙高能肆無忌憚作惡麽?古往今來,必有君惡在先,方有奸佞禍於其下,必先有周厲王,而榮夷父方可逞誌。吾等若想鏟除趙高,必先廢黜胡亥!如此看來,通武侯與武忠侯,看似為敵,實是殊途同歸啊!”


    一番歪理說得甘棠目瞪口呆,卻又找不出反駁的話。


    李斯手一揮:“將此子送進牢獄中去,讓他獨處數日,想明白這個道理!”


    處置完甘棠,早就活明白的李斯不顧年邁之軀,親自登城遠眺。


    廢丘並不在渭水之北,而位於渭水之南,西安東馬坊遺址,後世它的發現,竟讓西安地鐵五號線不得不改道——雖然西安地鐵改道是家常便飯了……


    廢丘原名犬丘,與西犬丘相對,為東犬丘,秦國的始祖非子曾在此地為周王木牧馬,周懿王時,西戎侵鎬京,遂遷都於犬丘。


    眼下的廢丘城正是在周代都邑基礎上興建,周長近五裏,牆高池深,因為是鹹陽西大門,還建有武庫,縣卒也較一般的小縣多些。


    但李斯卻大搖其頭:


    “這城不好,地勢低窪,若敵兵決渭水灌之,恐難守也!”


    李斯的擔心卻是多餘了,因為鹹陽的那對君臣,根本沒功夫派人來磨這座近在咫尺的叛城。


    傍晚時分,姍姍來遲


    是夜,有三千餘人抵達廢丘城外,宣讀胡亥赦令,說隻要交出叛臣李斯,其餘人皆無罪,試圖讓廢丘令開門。


    但迴應他們的隻是一陣弓箭,胡亥的詔令,從大臣到黔首,早就沒人信了。


    這批郎衛、材士遂圍住了城池一角,也不攻打,李斯最擔心的不是他們,而是同樣位於渭南,駐紮在杜縣,由內史保率領的兩萬中尉軍,而杜縣到廢丘,不過一日之程……


    到了次日淩晨,昏昏欲睡的李斯被公子將閭喊醒。


    “婦翁,有一支大軍出現在城外!”


    李斯連忙在人攙扶下,頂著夜風再度登城,卻見廢丘以東數裏外,的確有一支長長的隊伍,沿著渭水向西行軍,粗略數了數火把,竟有萬餘之多……


    “完了,這廢丘城雖固,但也頂不住衛尉軍萬人圍攻啊……”公子將閭麵色蒼白。


    李斯倒是鎮定,就如同一頭屹立在城頭的石獸雕像,看著那支軍隊靠近、抵達、卻不作停留,徑直往西而去……


    公子將閭等人滿頭冷汗,卻又莫名其妙,這支中尉軍放著他們這“叛城”不攻,是幾個意思?內史保也要投黑了?


    “西邊有比吾等更緊要的事。”


    李斯露出了笑,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武忠侯的偏師,韓信及漢中兵,已入關中!”


    ……


    六月二十六日,鹹陽的亂象尚未結束,秦始皇曾自信地不築城牆,這使得如今的鹹陽城,變成了一個往外漏水的籃子,公子、公主、群臣、諸吏,甚至是黔首百姓,不斷有人往城外逃去,謠言飛起,或是胡亥為趙高所弑,或是李斯已被處死……


    但都邑的控製權,的確還在郎衛軍及胡亥所信材士手中,雖然向胡亥提議盡誅群公子、公主,但趙高沒有傻到挨家挨戶去捉拿,那隻會造成更大的混亂,他讓人以“保護”為名,將六公子、十公主及其家人送到距望夷宮不遠處的高陵縣統一管理,令閻樂網羅罪名鞠治之。


    至於趙高自己,則被胡亥任命為丞相,已然摸到了權力的頂端。


    “隻可惜這位子坐不久。”


    趙高摸著丞相的印綬長歎,若非別無選擇,他也沒必要投靠六國啊,楚軍主帥項羽雖與他達成了密約,但是否會遵守,還是個未知數。


    但局勢到這種程度,趙高已別無選擇,隻能一條路走到底!


    他放下印綬,囑咐親信到:


    “告訴雲陽之吏,關押在那的蒙恬、蒙毅兄弟,也可伺機處死了!”


    隨著李斯公然叛國,與一眾黨羽退據廢丘,趙高也明白大勢已去,開始著手離開鹹陽的準備,但就在此時,張敖卻前來稟報:


    “丞相,大事不好了!”


    “是陳倉的事?”趙高一早就聽說西邊的消息了,數日前,黑夫部將韓信率師兩萬餘,走故道,攻擊了散關,殺散關都尉,潰衛尉軍萬人,又奪取了陳倉縣。


    光看名就知道,陳倉以屯周原雍城之糧而聞名,韓信已食陳倉之粟,又揮師東進,截至消息傳來時,韓信已兵臨虢縣,威脅秦之西都雍城……


    但趙高不是很擔心,內史保已迅速調集杜縣的衛尉軍西去阻攔,至少能擋那韓信半個月,足夠趙高完成籌劃,挾持胡亥東竄了。


    但張敖卻打破了趙高的幻想:“不止是陳倉!”


    “黑夫已破嶢關,兵臨藍田……”


    趙高聞言頓時麵色蒼白:“黑賊怎如此之速!”


    不過想想,黑夫正式攻武關隻用了兩日,倒是在商於之地等待後軍糧隊磨蹭了許久,嶢關之險尚不如武關,能堅持幾天已是不錯了。


    嶢關一破,關中再無天險巨防,而是一馬平川,現在擋在黑夫與鹹陽之間的,隻剩下王離、李良、司馬鞅的十萬大軍了……


    趙高大罵該死,同時催促張敖:


    “快帶人去河東,告訴項將軍與魏相,趙高已按照承諾,在大河上備好船隻,不日將盡屠秦宗室公子,挾胡亥東去臨晉,還請項將軍速速渡蒲阪入關,若晚片刻,則遲矣!”


    ……


    趙高不知道,嶢關卻是不是火藥嚇開的,而是守關的都尉聽聞鹹陽變故後,心灰意冷,自己降的。


    要論破關的大功臣,趙高當居第一。


    破關一日後,六月二十七日,黑夫才隨大軍抵達此地,自從他們離開了上雒,一路崎嶇難行,直到越過塚嶺山隘口的嶢關,前方突然赫然開朗,農田、屋舍變得密集,一條水流從秦嶺餘脈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緩緩流淌。


    這條水便是灞水,灞水上遊十分清澈,觸手冰涼。而遠遠望去,河床上還有不少人在水邊用工具挖掘著什麽。走近一看,竟是一塊塊淺藍色的玉石礦,太陽照耀在上麵,看上去朦朧如炊煙,讓人稱奇……


    故地重遊,黑夫還沒來得急感慨,季嬰已經帶著開關投降的嶢關都尉來見,這個五旬左右的軍吏遠遠下拜,自稱是黑夫故人。


    “你是我故人?”


    黑夫讓他近些,仔細看了看後,卻沒印象。


    “我怎不認得你?”


    嶢關都尉道:“先帝二十六年時,君侯曾過藍田,當時下吏乃藍田大營中一率長,巡邏時遇到君侯,那時候君侯還是左庶長,欲去百年前的古戰場看看,但那已是大營禁區,故為我所阻……”


    都尉低低垂下頭:“當日冒犯,還望君侯恕罪!”


    “原來如此,果是故人。”


    黑夫自己都不太記得了,仔細想想好像還真有這麽迴事,當時他隻遠遠看到藍田中尉軍的營壘整齊,旌旗招展,將士操練之聲不絕於耳,當是秦國較精銳的一支部隊——中尉軍。


    那時的他,又怎會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統帥大軍,兵臨此地,而與自己為敵的,恰是中尉軍呢?


    於是黑夫笑道:“汝昔日阻我,如今卻遵從大義,開關迎我,救了全關士卒,更讓關中百姓能早日脫離暴政,非但無過,更有大功!”


    見武忠侯待人親切,嶢關都尉心中大安,隨後又匯報了這幾日聽聞的鹹陽亂象,李斯政變失敗出奔,而胡亥趙高大肆捕其餘黨等事。


    “李通古真是沒用,竟鬥不過趙高。”


    黑夫嗤之以鼻,老東西這次是被雁啄了眼,翻車玩脫了。


    他又摸著下巴暗道:“趙高也真是心大,我近在咫尺還敢如此亂來,莫非也找好了下家?”


    雖然沒法重複殷周牧野之戰的劇本有些遺憾,但此事也有好的一麵,那就是鹹陽一片混亂,前線也軍心大動。


    “鹹陽事變後,藍田王離軍也有些動蕩,甚至有兵卒夜遁,做了逃兵。”


    嶢關都尉退下後,季嬰更匯報了前方東門豹傳迴的情報,因為武關的教訓,使得王離不敢再守嶢關,而是將大軍集中在容易展開陣型的藍田,這是寄希望於野戰了……


    “看來小小王將軍被嚇壞了。”


    黑夫齜開大白牙,露出了姥爺的笑:“陣戰的話,我與故去的通武侯,大概是五五開。”


    “但以王離之才,率狐疑之師,於亂都之野,敵百勝之軍……”


    簡直是父子局啊!


    “夠了。”


    黑夫搖了搖頭:“昏君亂臣越發倒行逆施,別說是驪山陵裏的始皇帝,就連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再讓他們鬧下去,真把秦始皇帝氣活過來,帶著複活的軍團,沒有感情的秦兵俑來吊打自己怎麽辦?黑夫記得前世看過類似的電影。


    如此胡思亂想著,黑夫下令道:


    “傳令三軍,今夜休整飽食,明日天明,進軍藍田!”


    “是時候,結束這場鬧劇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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