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隨著垣雍的一聲大吼,仰攻萬山的漢中兵還未到山腰,就被猛地亮出身形的北伐軍伏兵痛擊,一陣箭矢滾石後,傷亡慘重地退到山腳,並繼續向西退卻……


    “逆軍敗了,逆軍敗了!”


    奉命在萬山小道上紮營防守的數千人舉著旌旗歡唿,王賁軍從西邊接近襄陽的打算落空了。


    但他們也未敢深追,誰知道這敗退的漢中兵,會不會是來誘敵的呢?


    擊退敵兵後,垣雍跑到山上向親至此地的北伐軍大元帥黑夫稟報戰果,還嘟囔道:


    “共尉真是輕鬆,就守著襄陽城看戲即可,敵軍過不了江,也近不了城,更上不了萬上,拿他無可奈何。”


    黑夫卻大笑道:“他心裏肯定也抱怨,說汝等隻顧著自己殺敵吃肉,連一口湯也不分他喝!”


    他所在的地方,是方圓數十裏的製高點,東邊是襄陽城,西邊群山中的小盆地,則是著名的“隆中”,雖然這會還沒人隱居,居民都避戰禍,往更深的山林裏逃了。


    黑夫腳下,萬山壁立江邊,拔江而起,高聳兀立,懸崖磷峋。佇立崖邊向北眺望,天寬地闊,大氣磅薄,漢江浩蕩東去,江麵上戰船帆影點點,且都是北伐軍的船,王賁軍那還未成型的舟師,隻在北岸打轉,連江心都不敢到。


    雖然據報,王賁已令人在東麵的魚梁洲修水寨,有大練水兵的架勢,但對此事,共尉一點不擔心,他還拍著胸脯對黑夫保證說:


    “君侯,北人不善舟船,都是旱鴨子,哪怕他們一個月造一百艘戰船,我隻需要三十艘艨艟,便能破寨焚船,讓王賁一切努力白費。至於浮橋?若北軍敢輕易渡江,我定讓他重蹈周昭王之覆轍,六師不返!”


    說起來,據說這一帶,就是周昭王伐楚時溺斃的地點,襄陽城邊的江岸,還有祭祀周昭王和同船二女的祀廟。


    王賁大軍人數雖眾,但還未到“投鞭斷流”的程度,眼看從西邊進軍的計劃也失敗了,又遲遲不能濟漢,所以雙方大軍已在此對峙半月了,襄陽城卻依舊固若金湯,連塊牆皮都沒破。


    “東邊有何異動?”


    黑夫卻絲毫沒放鬆警惕,又詢問在漢水附近遊弋的騎兵司馬老五,這幾日,襄陽城的視日觀察到敵軍白天時向東調度的情況。


    老五稟報:“大帥,北軍派了兩萬人,移師於漢水東邊的東津亭(襄陽東津鎮),在鹿門山腳下築營……”


    “東津亭,鹿門山……”


    黑夫目光轉向東方,因為隔著遠,且有襄陽和峴山阻隔,他無法看到漢東情形,但築襄陽禦敵本就是黑夫定下的守備核心,那邊的地勢山形,都爛熟於胸。


    他知道,東津亭西枕千裏漢江,北依滔滔唐白河,東南麵臨淳河,依偎著鹿門群山,東北一角連通隨、棗走廊,水陸交通極為便利,尤其北邊依唐白河與南陽腹地相連,掌控著南北水上交通大動脈,便於宛城、新野的輜重糧秣運輸,四周有天險可恃,中間開闊夷敞,攻守、進退、迴轉裕如,是駐兵紮營的好地方。


    而與東津亭、鹿門山一水相隔的魚梁洲、龍尾洲,則是襄陽的東南噤喉,雖然說實話,這群北方人哪怕廢再大力氣打造舟師,也不是南方人的對手,但這種被人掐住咽喉的感覺,也並不舒服。


    黑夫敏感地意識到,王賁的這一手動作,恐怕不止是在形勢上包圍襄陽,並保護水寨舟師這麽簡單,他一定是在策劃更大的陰謀……


    這些天來,黑夫經常往返於萬山和襄陽之間,越是審視自己一手打造的江漢雄關,他就越覺得某個地方有所遺漏。


    漢水濤濤難越,萬山綿延數十裏,襄陽選址絕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沒有任何破綻……


    “圍三闕一!因為對手是王賁,我不敢讓襄陽有絲毫破綻,殊不知這卻是最大的破綻!”


    黑夫一拊掌,他知道自己心裏的異樣來自何處了!


    放在這個時代,以這種兵力守備,襄陽實在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讓人失去了攻打的欲望……


    黑夫換位思考,所自己是對麵的主帥,看到這雄關天險,若沒有耐心熬個兩三年的話,絕對會放棄攻打,另謀他道。


    黑夫立刻開始懷疑,王賁是不是不想打襄陽了?


    比如,悄悄移兵至東津,然後直接向南開進,沿著漢江南下,直接去取了南方兩百裏外的鄀縣,深入江漢平原……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想:除非舟師有絕對優勢,完全控製漢水,否則,隻有蠢笨的莽夫才會那麽幹,誰敢放著襄陽不取,這裏的北伐軍隨時會渡江斷了敵軍糧道,讓他們有去無迴!


    這也是曆朝曆代,北方政權打南邊,必須先死磕襄陽的緣故,地緣決定了,這顆釘子是沒法繞過去的。


    王賁是天下名將,他絕不會看不到這點,東津的布兵,肯定另有原因。


    黑夫又想到了什麽,問老五道:


    “自從敵軍駐兵東津後,汝等的斥候,便沒法越過那座營地向北偵察了罷?”


    老五有些羞愧:“大帥,我就如實說罷,論舟戰,十個北人打不過五個南人,論騎兵,十個南人也打不過五個北人。北軍車騎無敵,我手下的斥候,隻能遠遠觀望,的確好些天未能越過鹿門山,偵察北邊了。”


    黑夫了然:“所以在這綿延數十裏的鹿門群山後,不管王賁作何調動,我軍都被蒙在鼓裏……”


    他再度審視漢水北邊的王賁大營,又到吃夕食的時間了,炊煙爐灶看似未少,但營裏的軍隊,還有估算的十萬之眾麽?


    就算這的人數不少,王賁手下,還有十萬可供其調遣的大軍,既然此地短時間無法攻破,他們肯定奉王賁之命,開始做其他嚐試了。


    黑夫跺了跺腳,立刻寫了信,讓斥候飛馬去通知隨縣、冥厄等地,但旋即有想:“倘若王賁打算明造舟師,大張旗鼓,在這拖住我主力,那我何不將計就計,讓老將軍知道,我還真就在這陪他玩耍呢?”


    “順便還能試探試探,他究竟在不在此!”


    黑夫想定之後,立刻讓人打著自己的大旗,從萬山後的小道繞至襄陽城。


    黑夫還想試試襄陽守軍是否嚴格遵循命令,讓人打著自己的旗幟叫門,不應,親自去叫,也不應,直到他讓人舉出了專門製作的通行符節,襄陽城門才緩緩開啟……


    “做得好。”黑夫入城時,誇了城門官,又問了他名字。


    “鄀言!鄀縣人!”城門官低著頭,黑夫也沒看清他的模樣。


    等黑夫登上北城牆,已是次日清晨。


    東方紅日穿透層雲,照射過來,黑夫眯著眼睛,看著江霧散去後露出的敵軍大營,對共尉道:


    “共尉,讓城頭的士卒,複述本帥的話!”


    少頃,襄陽城頭,伴隨著一陣鼓點,響起了一陣陣高唿:


    上萬士卒放聲高喊:“北伐軍大元帥、武忠侯黑夫,請通武侯王老將軍一敘!”


    “請通武侯王老將軍一敘!”


    迴聲響徹漢江,好似激起了陣陣波瀾,驚得江上綠頭野鴨亂飛……


    對岸的敵營已被驚醒,短暫的混亂後,恢複了沉寂,但就是久久沒有迴應。


    隔了許久,一直到黑夫心中暗猜:“王賁也許真的不在了”時,對岸的數萬北軍士卒,卻用一陣遠高於南軍的聲浪,替王賁傳迴了話:


    “黑夫,孺子,戰陣之上,豈是敘舊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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