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對岸,是北軍龐大軍營,以樊城為中心,連綿十餘裏,時值朝食,炊煙嫋嫋,在樊城上空匯聚成了一片烏雲。


    “數清楚了麽?”


    襄陽城頭,共尉踹了負責觀望敵軍多寡的視日一腳,讓他快點。


    視日連忙道:“共都尉,我看得差不多了,敵營裏在造飯時,起碼有五千灶一起冒煙!”


    “一個灶,十個人吃飯,那就是五萬。”


    “這還隻是主營,據白水河那邊的騎兵司馬老五來報,大營西邊、東邊,後方還有三個小營,各駐萬人。”


    “也就是說,敵軍安排了八萬人的規模,前來進攻襄陽。”


    旁邊的幾名軍吏飛快算出了敵軍粗略人數,看向共尉:“共都尉,怎麽辦?”


    要知道,襄陽守軍,隻有一萬啊。


    “怕個鳥!”


    作為黑夫舊部子弟裏的佼佼者,曾在武昌、江陵兩戰立下大功勞的共尉嘴上沒毛,卻自有幾分蠻橫之氣


    他指著對岸的八萬敵軍,仿佛視其為無物:“隔著寬兩三百丈的漢水江麵,更有我軍舟師阻撓,他們還能插翅飛過來不成?七八天過去了,還不是望漢興歎,一籌莫展?”


    話音剛落,對岸數百丈的北軍大營,卻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喧囂,聲浪直衝雲霄!


    襄陽城牆上,也正造飯食用的士兵們幾乎在聽到大唿的同時,一個激靈起身,拿起身邊的武器,警惕地看著漢江北岸。


    敵軍並沒有渡江的企圖,他們隻是單純的歡唿,為一個人的到來而高歌!


    八萬人扯著嗓子齊唿,那聲浪,即便隔著數百丈,依然清晰地傳到了北伐軍每個人耳中。


    “通武侯至!”


    “通武侯至!”


    敵軍的軍營之中也豎起了一杆黑色大纛,除了代表君侯地位的交龍之旗外,大纛上麵繡著一個巨大的“王”字!


    眾人麵麵相覷,新兵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以舒緩自己的情緒,難掩眼中的畏懼。哪怕是經曆過無數次廝殺老卒,也使勁的壓抑著胸口的壓力。


    但他們每個人都清楚,那位數十年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克的大將軍,終於來了,且立刻提升了北軍的士氣!


    但偏偏,有頭初生牛犢不怕虎。


    共尉表現一如往常,談笑依舊,將士卒們從敬畏的恐懼裏拉了出來:


    “大元帥說過,襄陽,是鐵打的,我定要讓王賁在此地,嚐到初敗!”


    ……


    樊城遠比新築的襄陽古老,據說這是周朝仲山甫的別邑,因仲山甫被封為樊伯,故這座小邑亦被稱作樊城。


    剛抵達此地,白發蒼蒼的老將軍便登上樊城,對岸情形一覽無遺。


    襄陽城不大,因為隻作軍事要塞用途,沒有任何官署、居民區域。


    但襄陽那高三丈的北城牆,距漢水隻有十餘丈遠,這意味著,就算過了江,也沒有廣闊的縱深來展開攻城部隊,反而會被敵軍布置的弓弩射得透心涼。


    其他三麵也有城牆,且引漢水繞城而過,護城河寬達五六十丈。


    看得出來,黑夫為了打造這座堅城,當真下足了血本,兩個月內都忍住不渡漢北上,四萬人輪番施工,讓此城拔地而起。


    不過要王賁來說,黑夫這份投入,花得很值。


    再看遠些就知道了,襄陽東麵是臨江的灘塗,西麵南麵則是連綿的山頭,乃是萬山和峴山,隻有兩條狹長的山路通往南方。


    “兵法有雲,所由入者隘,所從歸者迂,彼寡可以擊吾之眾者,為圍地,這襄陽,便是一處圍地啊。”


    王賁沉默地看了許久,終於發聲了,老將軍這輩子打了無數場攻堅戰,不管是易守難攻的淮陽,人口眾多的大梁,還是偏居遠方的襄平,他都有辦法拿下。


    但眼前的襄陽,卻讓王賁真切體會,為何他派出的前鋒花了整整十天,還是對對麵的城池一籌莫展。


    不,前鋒的都尉,其實連城牆邊都沒摸到,因為他們連如何讓大軍渡過漢水,都未拿出一個完善的辦法。


    “將軍,那邊就是桃花洲(襄陽桃花島)。”


    前鋒裨將名為司馬鞅,是司馬錯之孫,他指著西邊南岸一座巨大的水中島洲,隱約可見到一些艨艟戰船出入水寨,那便是將北軍阻於北岸數日的罪魁禍首!


    “黑賊在修築襄陽的同時,還在這桃花洲上建水寨小邑,他奪取南郡期間,控製了不少江漢舟船,大多溯漢而上,集中於此,我軍欲濟漢進攻襄陽,常為其所阻,嚐試搭了兩次浮橋,都被叛軍衝撞燒毀。”


    這下司馬鞅與諸都尉可犯了難,若論陣地野戰,甚至蛾附攻城,他們都是打過滅六國之戰的老行伍,率領的還是上郡、關中之兵,絕不畏敵。


    但若在水上交鋒,北邊來的將士臉色就不好看了,北人善馬,南人善舟,南軍本多是楚地之人,濱水而居,光水性就比北軍好幾倍,再加上秦朝幾乎所有舟師都集中在濱海與南方,北方人就隻能盯著襄陽幹瞪眼,輕易不敢入水作戰——周昭王淹死在漢水,南征不返的教訓,都尉們可都記得呢。


    王賁倒也並未太過怪罪他們,反笑道:“借山水之勢,而為險固之地,的確不容易攻打!”


    但他對這座新城高度評價,不代表毫無破綻。


    王賁踱步到樊城東城牆,指著十餘裏外,唐白河匯入漢水處的大沙洲問道:“東邊的大洲,叫什麽?”


    司馬鞅道:“此洲名為魚梁洲,又稱龍尾洲。”


    王賁頷首:“叛軍之所以不在此洲上築水寨,恐是因為距離北岸太近,又難以據守,倒是便宜了吾等。欲取襄陽,必先勝於水戰,否則大軍得繞遠路方能渡江,前些時日是我疏漏了,但亡羊補牢,於時未晚,司馬鞅,你立刻派人登岸,在上麵大興土木,修建水寨!”


    “將軍,若叛軍舟師來騷擾……”司馬鞅憂心忡忡,他們那點可憐巴巴的小船,根本不是南方舟師的對手。


    王賁卻渾不在意:“浮橋也一並重建,讓叛軍顧此失彼。”


    “諾。”司馬鞅領命,但心裏卻沒底。


    “還有那。”


    王賁又指著襄陽城西,漢水和萬山山壑間狹長的平原道:“漢中郡尉已將兵兩萬,至築陽,我可使之向東推進,在萬山上建營壘,居高臨下,觀襄陽虛實,也由此試探,叛軍在萬山、峴山之後,藏了多少援兵。”


    本王賁這麽一指點,接下來北軍的作戰,便不再以強渡漢水為主要目的,而變成了積蓄水上優勢,並從西麵進行試探,奪取製高點萬山了……


    眾都尉領命退下後,王賁卻仍留在城頭,拊著城垛,望著襄陽,神情複雜。


    “通武侯,城頭風大,是否要下去?”


    身後容貌年輕的長史好意提醒,他是王賁新招來的幕僚,氏甘名棠,是大名鼎鼎的甘羅之子,甘羅聰慧但英年早逝,隻留了這麽個兒子。


    甘棠有其父之風,年紀雖輕,卻十分聰慧,王賁很喜歡帶著他。


    “甘棠,你素來喜歡多嘴,方才我詢問眾人可還要補充破城之策,你一言不發,為何?”


    甘棠笑道:“因為我猜想,通武侯並不打算在襄陽打一場硬仗。”


    “哦?”王賁迴頭:“何以見得?”


    甘棠道:”通武侯出兵已有兩月,朝中催促得緊,二世皇帝幾乎每隔十天就要發一次詔令,請通武侯進軍。眼下黑賊坐大,並有荊州,據說還在向吳會、巴蜀派兵,東方、楚地群盜肆虐,天下將亂,將軍恐怕是沒時間與叛軍在此慢慢試探、包圍,再從頭訓練水兵。”


    “故我以為,通武侯的幾項命令,不過是以司馬都尉為疑兵,做出要在襄陽長期駐紮,打一場攻堅決戰的架勢,可實際上,恐怕另有所圖。”


    王賁笑道:“好一個甘氏孺子,這機靈聰慧勁,都快趕上汝父了。”


    他慢慢嚴肅了下來:“你說得沒錯,我本意是率大軍直取鄢縣,與黑夫決戰,誰料黑夫卻在這修了座新城,竟讓我邁不過漢水。”


    見一生攻無不克的王賁都如此說,甘棠咂舌:“這城,當真如此難打?”


    王賁頷首,雖不願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當年呂不韋使門客著《呂氏春秋》,統計天下名關險隘,共得九處,要我說,可以加上襄陽,並為十塞了。”


    “叛軍能找到這樣一處要地據守,的確是扼住了要害。數十年前,若楚人能在此地修一座堅城,武安君恐怕也要犯難,我亦無速破之法。”


    “兵法雲,修櫓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堙,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我方才算過了,若真要打襄陽,恐怕得以十萬之師,左右經營,步步蠶食,先勝於水上,斷其糧食援兵,再兵臨城下,經年累月地圍攻,算起來,恐怕要兩三年罷……”


    但王賁,連半年都等不起啊,他身體本就已不好,強撐著領兵出關,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倒下。朝局和天下形勢也越來越差,雖然明知這場仗是後發者製人,但他卻不得不先動起來。


    然而,襄陽城,卻如同一道天塹,攔在王賁麵前。


    而這一次,他也再沒有當年圍攻大梁時的優勢和時間了。


    “始皇帝時,隳名城,撤關防,使天下通衢無阻,但如今,黑夫卻在國中重築堅壁,使國分南北,真是罪不可赦啊!”


    罵了一通黑夫後,老將軍喃喃道:“我不能讓大軍,在此地浪費時間,隻能明修水寨,做出要大舉攻襄陽之舉,吸引黑夫援兵,暗地裏,卻不得不避實就虛了……”


    數十年來,以攻堅戰聞名,麵對堅城深池從不皺眉的王賁,今日卻必須向現實低頭,在襄陽城前知難而退。


    這仿若是戰爭還未開始,他已輸了黑夫一陣,讓王賁不免有些沮喪。


    縱然心中隱隱不快,但作為一名優秀的將軍,王賁有說服自己不爭一時之氣,不死磕襄陽的理由:


    為了戰爭的勝利!


    “將軍欲攻何處?”甘棠作揖。


    王賁看向東邊,答案顯而易見:


    “隨縣!”


    ……


    ps:第二章在12點或12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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