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行軍在外,謹慎是沒壞處的,但那些小心翼翼靠近秦軍的數百羌、戎,卻不是來冒犯,而是來……跪舔的。


    看著那個拜在李信腳邊,身穿戎服,辮發羌戎君長,黑夫掃了一眼禦者桑木,示意讓他將高鞍馬鐙藏起來,又輕聲問一旁的羌璜道:


    “此人莫非是臣服於秦的臣邦君長?”


    黑夫知道,秦朝九卿之一的“典客”。就是專門”掌諸歸義蠻夷“的,其下的“行人署”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


    匈奴、東胡、月氏,海外的箕子朝鮮,濊國,西南境外種類繁多的蠻夷,東南沿海地區的閩越、甌越、南越、西越,已經建立聯係卻還未歸附秦朝的各族,便由行人署負責聯絡,其下還有專門搞翻譯工作的人員。


    此外,典客之下還有一個叫“典屬國”的機構,負責“掌蠻夷降者”。即已經降服於秦,在秦境內,但仍有獨立勢力的氐羌蠻夷,相當於後世的統戰部。


    像豫章的幹越,會稽的於越,巴郡南郡的巴人,都歸“典屬國”管。朝廷管他們叫“臣邦君長”“臣邦君公”,有點像明清的土司,當年嫪毐叛亂,就煽動了隴西境內的戎翟君公。


    經過對李信“飛將軍”的稱讚,羌璜似是一下就看黑夫順眼了很多,應道:


    “然,將軍任郡尉的這一年多時間裏,可未閑著,洮水以西,離水以東百餘裏內,七八個部落均已在將軍‘勸說’下,臣服於大秦!”


    “怎麽勸,用勁弩利劍勸?”黑夫看著個臣邦君長戰戰兢兢的模樣,可不覺得李信會與他好言相商。


    羌璜笑道:“右庶長說對了,將軍出塞打過一次柴,將一個屢叛不服的大部族消滅後,這些羌戎就老實多了,紛紛請求內附為臣屬。”


    從羌璜口中,黑夫得知,秦律裏,對這些歸附的“臣邦君長”是有優待的,讓他們和子弟都享受“上造”爵位的待遇。


    若因不懂律令犯了下罪,應判處耐刑以上,可使出錢贖罪。又因為這些羌戎之人生性喜歡相互剽掠,若發生搶劫其他君長的“群盜罪”,也從輕發落,從死刑判為鬼薪。若要處以腐刑,考慮到這是極大的羞辱,也可以判為“贖宮”,出錢贖罪,若沒錢,就把部落裏的牛馬抵債吧。


    當然,若不要命地劫掠了秦人,那法官和典屬國的官吏就要板下臉,從重判罰了……


    普通羌、戎屬邦之人,則視為黔首,無法律上的特權。


    這些優待像是誘惑山羊入圈的青草,一旦入圈,就別想出去了。


    律令又規定:臣屬於秦的少數民族的人,對其主長不滿而想去夏的,不予準許。什麽叫“去夏”?想離開大秦屬境,稱為“去夏”。


    這相當於限製了羌、戎屬邦之人遷徙的權力,你不願意臣服於豪酋,申請做秦的編戶齊民亦可,官府會安置你到別處,從一個雇農做起。但就是不能離境,若舉族遷徙,更視為反叛!會被當做群盜剿殺。


    除了繳納牛羊馬匹作貢賦外,當戰爭來臨時,羌、戎屬邦還必須出騎兵加入秦軍作戰。


    其實羌璜家,也是北地郡的羌人臣邦君長,但已入秦四代人,語言飲食均被同化,他祖父羌瘣更率北地羌戎騎兵從軍,作為王翦副將,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成為大上造。如今全家都已視自己的為秦人,而非羌人。


    這麽一想,黑夫發現,秦朝築長城,除了防止境外戎狄內侵擾民外,還有羊圈籬笆的作用啊,必將境內戎狄畜而養之,使之與秦人長期為伍,從生戎變成熟戎,最終徹底同化。


    “畢竟有父母雙方隻要有一個秦人,子女便是秦人的‘夏子’製度,隨著移民通婚,秦人隻會越來越多,境內的羌戎翟人則越來越少啊……”他看著那些趕著牛羊,遠遠畏懼地看著秦軍的戎人,暗暗想道。


    這個製度,早在多年前,黑夫就聽巴忠提及過了。目前看來,秦的同化政策是成功的,關西三郡駐軍裏,有大量秦化的戎人,他記得前世參觀兵馬俑時,也有好多有異族容貌特征的秦卒在展覽。


    不過,在這長城之外的地方,羊圈籬笆沒圈過來,臣邦君長若想逃離秦的統治,應不算難吧?


    “走?他們可不想走。”


    黑夫發問後,羌璜指著芳草萋萋的洮河河穀道:“氐羌以射獵為事,但也畜養牛羊馬匹,種點穀子,塞外多山,不宜五穀,唯獨洮水沿岸,有些平坦的穀地,不但能種植五穀,還方便放牧牲畜,彼輩可不想離開這片豐饒之地,去河湟、羌中與更蠻橫的氐羌諸部爭食。”


    黑夫了然,從這裏開始,越往西,地勢越高,自然條件就越發惡劣,能養活的部眾就越少,而富饒的河西走廊,又被強大的月氏占據,四分五裂的羌戎小部落,根本不是對手。


    與其去窮山惡水,還不如繼續留在這,給大秦當狗……


    更何況,隴西郡還以貿易為餌,讓臣邦君長們更不舍得離開。


    黑夫聽羌璜說,早在開春時,李信已派人在大河與離水交匯,一個叫”枹罕“的地方設置了哨所,並同意周邊未歸附的氐羌戎部可以在春夏時趕著牛羊,來枹罕貿易。


    “所以後麵才馱了不少布帛、鹽糖、糧食……”


    黑夫明白了,也難怪李信極為讚同黑夫提出的“西拓”之策了,這本就是他一年多來在做的事,而且類似的事,秦人已經玩的很嫻熟。


    不多時,在一通頂禮膜拜後,知道李信不是帶著大軍出塞來“打柴”的,那個臣邦君長才鬆了口氣,指著他們稱之為“碌曲”的洮河發誓絕不叛秦後,還送了秦軍五頭犛牛勞軍……


    ……


    是夜,在洮水西岸紮營休憩時,秦軍士卒架起篝火,宰殺後大塊大塊的犛牛肉串在木棍上,烤得七成熟,撒上帶來的青鹽,亦是一道美味。


    一邊大快朵頤,黑夫也與李信也進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主要是關於高鞍與馬鐙。


    “我雖是南人,隻打過步戰,但也聽說,秦軍選拔騎士的標準是,選取年齡在四十歲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者。必身強力壯,行動敏捷迅速超過常人;能騎馬疾馳並在馬上挽弓射箭,能在前後、左右各個方向應戰自如,進退嫻熟;能策馬越過溝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大水。如此,方能在戰場上追逐強敵,以寡敵眾,這種人稱為武騎士!”


    在沒有高鞍和馬鐙的年代,騎士隻有更強化的訓練才能彌補,所以才有如此苛刻的標準。


    “敢問將軍,此行數百騎中,能當得起‘武騎士’之名者,有多少?”


    李信當然知道自己的手下人都是什麽水平,不假思索道:“不超過五十人,均為騎吏以上。”


    秦軍製,五騎一長,十騎一吏,百騎一率,二百騎一將。而在冠絕天下的隴西騎兵裏,大概隻有十分之一是精銳的“武騎士”,其他人的騎術也不算差,至少要比黑夫好……


    車兵也有類似的選拔標準,稱之為“武車士”,黑夫知道,趙高就是武車士出身,也是個武藝高強的家夥。


    按這兩個標準算,黑夫再練五年也不夠格,成年後才學騎馬的南人,是永遠無法同少年時就在馬背上滾爬的北人相提並論的。與三歲騎羊,八歲騎馬,人人皆能挽強弓的胡兒,更沒法比了。


    黑夫又問:“但若裝備高鞍馬鐙,將軍以為,麾下有多少人能成武騎士?”


    李信今天已感受過高鞍馬鐙的便利了,高鞍讓他騎乘時更為舒適、穩固。馬鐙則讓他雙腳像踩在地麵上一般,不必再像過去一般,雙腿在馬腹的兩邊空蕩蕩地懸垂著,沒有任何支撐,要雙腿用力夾住猛烈顛跛的馬,才能保持自身的穩定。


    雙手得以完全解放,過去做起來很困難的馳騎彀射,前後、左右、周旋進退,也容易了不少。


    可以想象,若此物由他手下的騎從們使用,亦有相似的功效。


    略為沉吟後道,李信道:“那樣的話,五百騎中,至少有一半可稱得上武騎士!”


    “正是如此!”黑夫拊掌,果然,讓李信試乘過一次,比他空口白話描述強多了。


    除了讓強者更強外,在訓練時,高鞍馬鐙亦能讓秦騎訓練周期大大縮短,三年後,數萬騎兵入河西,取河套並非夢想。


    西拓不比南征,肯定是要車步騎協同作戰的,尤其是對河西、河套的戰爭,需要動輒千餘裏的長途行軍,沒有高鞍馬鐙,幾乎無法做到。


    這也是黑夫向李信展示這兩物的目的。


    “我想請將軍與我一同上疏,提議於隴西、北地、上郡、內史,各建一支騎兵,募關西嫻熟弓馬的良家子入伍,使之裝備高鞍馬鐙,在內縣秘密訓練,必使人人皆為武騎士!三五年後,必有大用!”


    黑夫這個南方人舉著高鞍馬鐙去提議的話,恐怕會被人說成是“南人言馬,北人揮楫”呢!就算被皇帝認可了,那些傲嬌的三郡騎從,說不定還會想羌璜一樣,因為對自己騎術的驕傲,排斥使用,平白鬧出些麻煩來。


    但與李信聯合上疏就不一樣了。


    天下最擅長玩騎兵的將軍都說好,誰還能有異議?


    這種如虎添翼的好東西,李信當然樂見其成的,不過,他卻注意到了黑夫說的”秘密訓練“四字。


    “右庶長是覺得,此物不可輕泄?”


    “然!此乃國之利器,不可以輕示於外人!必藏而後用,三五年後,再打胡戎一個措手不及!待高鞍馬鐙大放異彩後,秦的羊圈藩籬,便能延伸到千裏之外,將河西、河南、河套統統圈進來,豐饒牧場皆為秦所占,開荒屯田,移民駐軍,建立城郭!”


    黑夫道:“到那時,便隻有兩個選擇擺在胡戎麵前。”


    李信了然,將軍眼中溢滿光彩,將一塊犛牛肉遞給黑夫,笑道:“是在圈內當待宰的羊,還是去戈壁灘塗做餓肚子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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