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七年五月底,伴著知了沒完沒了的鳴叫,絕境長城的大門緩緩開啟,千餘秦軍緩緩出塞。


    騎行在最前方的是隴西郡尉李信,跟在他旁邊不遠處的,則是被秦始皇任命為禱河使者的黑夫,這也是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作為“西拓”的開幕儀式,“白馬黑犬”為皇帝去大河上遊禱告祭祀。


    他們的目的地,大概就是後世蘭州一帶,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而且交通狀況不容樂觀。


    隻能在平地逞威的戰車無用武之地,所以這支隊伍,純粹由步騎組成的,邊塞之外補給困難,最近的哨所也在百裏外,所以帶的人不多。


    本來黑夫要跨上皇帝賜的高頭大馬,被李信一勸才打消了念頭:“相信我,出塞巡視,山嶺溝壑縱橫,許多地方無路可走,有時吾等要在矮樹叢裏探路,遇上雨水,馬蹄亦容易打滑,最不適合騎戰馬。”


    戰馬沒耐心,總喜歡馳騁狂奔,用來走山路,反不如老馱馬可靠。中途遇警作戰,才會換成戰馬,所以一名騎兵,至少要備兩匹馬。


    “南征豫章時軍中缺馬,我都是帶著兵卒,一同在密林裏步行的,故而不知。”


    黑夫謝過李信的提醒,而李信的部下們,也下意識地覺得,這個來自南郡的黑小夥,對塞外騎兵作戰恐怕一無所知。


    “我看,他怕是連馬都騎不穩罷?”


    出發前,手下指揮著兩百騎的騎將羌璜,與幾個君尉佐吏竊竊私語,在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隴西、北地人看來,南方人,都隻擅長遊泳劃船,到了馬上,休說開弓射箭,不摔下來就不錯了。


    “到了顛簸處,我倒是想看他是否會死死抱著馬脖子。”


    一邊說,羌璜亦將自己的馬鞍放在了馬背上。


    秦已有馬鞍,其呈長方形,表麵由皮革製成,中間填塞羊毛加厚鞍墊,周邊用很細的皮線縫製,形狀就像兩片枕頭。通過三條帶子,綁著馬的腹、胸、臀,使之固定在馬背上。


    據說此物是北方戎狄所用,他們常年騎馬,發現在馬背上墊一點什麽東西會舒服一點。後來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對其進行了改進,又傳到了秦國,有了此物後,數千上萬的成規模的騎兵才在秦、趙、燕出現。秦國軍法中亦有:“車騎之將,軍馬不具、鞍勒不備者,誅。”


    故備齊鞍韉,是騎兵行軍前必做的事。


    但在黑夫看來,此物與其說是馬鞍,不如說是可供騎乘的鞍墊,或者叫“低鞍”。低鞍可以折疊,不用的時候折疊起來,輕便倒是輕便,但還是不夠先進。


    過去黑夫主要在南方作戰,乘戰車行進,騎馬的時候不是很多。但這次隨皇帝西巡,既然已提出了開拓西北之策,在上邽縣停留的那段時間,他便提前讓人做了一樣新東西,就指望著出塞派得上用場呢……


    於是,備馬時,等著看黑夫笑話的騎將羌璜等人卻赫然發現,黑夫讓自己的禦者桑木,在二人的馬背上加了一個物件。似是木頭所製,外包皮革,前後均高高凸起,中間低。它壓在馬韉上,也通過胸帶、肚帶、鞧(qiu)帶三條帶子,牢牢固定在馬背上。


    而這物件兩側,還各用皮帶垂著兩個平底的鐵製環形……


    卻見黑夫扶著馬兒,踩著那鐵環,輕鬆跨上馬背,穩穩坐在那物件上。


    在之後的騎行中,黑夫亦在馬背上穩如泰山,遇到險阻的地方,隴西騎吏自己都得雙腿夾緊馬身,同時用手緊緊地抓住馬鬃,才能防止從馬上摔下來。


    可黑夫卻表現得輕鬆自如,如履平地,還有功夫東張西望,看看塞外風景,他的騎術,看上去竟不亞於隴西土生土長的戎狄……


    “肯定是因為馬背上那物件。”


    騎將們竊竊私語,但礙於麵子,都沒有人過去詢問黑夫,直到上午渡過洮河後,在水邊休息時,李信才主動過來問了黑夫。


    “這亦是馬鞍,就叫它高鞍罷!這樣可以坐得更穩。”黑夫也不藏私,大方地告訴了李信。


    “而此物,則叫馬鐙,騎行時讓腳有踩踏的地方,也不必死死夾著馬腹,下馬時兩腿酸軟了。”


    黑夫畢竟也有過多年的戎馬經曆,有過去的基礎,加上屁股下有馬鞍,還踩著馬鐙,腳下有底,騎馬當然能輕鬆不少。


    “我騎術不似二三子一般嫻熟,生怕摔下馬來出醜。”


    他看了一眼跟在李信身後探頭探腦的隴西騎將騎吏們,笑道:“故隻能假於此物了。”


    騎將羌璜才十八九歲年紀,是大上造羌瘣(lěi)之孫,他有些不服氣,起哄道:“吾等還以為右庶長騎術精湛呢,原來是靠了外物。”


    黑夫還未說話,李信已狠狠瞪了羌璜一眼:“兵者詭道也,戰場上,能將敵人擊下馬便是勝利,不管是用弓箭還是絆馬索,還講究是不是靠自己的本領?若那樣的話,吾等為何要講究厚甲利刃,強弓勁弩?直接赤身裸體,手握雙拳去與敵軍搏擊不就行了?還不向右庶長賠罪!”


    羌璜被訓了一通,隻能向黑夫賠罪,訥訥不敢再言,黑夫則感覺自己真的要對李信刮目相看了。


    那個隻知道莽衝蠻幹的李信,已經死在了荊楚之地,眼前的這位,是勇銳之餘,還多了幾分沉穩睿智的李將軍……


    黑夫知道這些隴西漢子的性格,也不以為忤,笑道:“李將軍說得對。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裏;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有了高鞍和馬鐙,我這南方人駕馭起馬來,也不亞於自小與馬為伴的北人、戎狄!”


    他看向李信:“而若是本就騎術精湛的人,有了這兩物,更將如虎添翼!”


    “不愧是造出了麻紙的少府丞,難怪陛下說你常出奇思妙想。”


    作為多年在邊關作戰的車騎將領,李信已意識到了高馬鞍、馬鐙的好處,現在的他早不是那個目中無人的高傲少年了,聽出了黑夫言下之意,謙遜地請黑夫讓他試試。


    李信讓人牽來自己心愛的白馬,將高馬鞍穩穩固定在馬背上,手指滑過馬鬃,那銀色的馬鬃,正好配上他銀色的頭發,有種悲涼的美感。


    隻見他踩著馬鐙,一躍而上!雙腳甚至都沒用力,手中韁繩甚至沒有抖動,白馬便立即有迴應,順著主人的心意,嘶鳴著開步小跑起來。


    洮水兩岸,是一大片開闊的草場,很方便駿馬馳騁。時值五月,綠草遍地,一直蔓延到了遠方的高崗,崗上綻放著一朵朵小黃花,在幹燥的烈風吹過時拚命晃動,密草石塊之間,頗有一些狐兔。


    銀色的馬載著白發將軍,越過草地,跨上高崗。馬兒壯健捷疾,將軍容貌氣質超凡絕倫,有了高鞍和馬鐙,更完全解放了雙手。


    李信拿起背後的弓,抽出箭矢,馳騎彀射,幾乎每一次拉弓開弦,都有一隻狐兔死於箭下,引得千餘人高唿喝彩。


    他仍不滿足,抽出劍來,開始做些高難度的馬上動作,前後、左右、周旋進退,極其靈活,讓人目眩神迷。


    當速度到達最快時,人馬如同一體,已看不清虛實,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唯獨李信身後高高揚起的朱紅色大氅,仿佛是一對燃燒的翅膀!要帶著一人一馬,展翅而飛!


    “果然是如虎添翼啊……”羌璜看得如癡如醉。


    這就是一位騎將的魅力罷,連黑夫也不佩服不行,一個詞亦在他腦海裏冒了出來,並脫口而出!


    “真飛將軍也!”


    “然也!飛將軍!”


    羌璜等崇敬李信的騎將也大聲附和,坐實了這個名號,黑夫仔細一想,李信本就是隴西李的始祖,李廣還是他的後代,曾祖搶了玄孫的名號,也沒啥毛病。


    一些李信昔日的故吏朋友,已熱淚盈眶,他們已經很久未見李信如此馳騁而行了……


    這一刻,那個輕騎追擊太子丹,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斬強敵的少年將軍,仿佛又迴來了!


    隔了好一會,李信才從高崗上奔馳而迴,身邊還跟著幾名奉命在崗上放哨的騎從,都人手一堆獵物,這是短短一刻內,李信的斬獲。


    正當黑夫要與眾騎吏過去,聽李信如何誇獎高鞍馬鐙時,他卻滿臉嚴肅,高唿道:


    “全軍戒備,人上馬!弩上弦!將右庶長和輜重保護在後!”


    李信從軍前掠過,大聲示警道:“有羌戎在朝吾等靠近!已至十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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