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煦嫣會殺我,我從不懷疑這一點,正如同恢複記憶後的我會殺她。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起了一陣狂風,狂風震怒,吹開了冷宮中緊閉著的破窗,唿嘯聲吱呀聲混雜交織,詭異而陰冷。

    這樣的氣氛很容易讓人想到去世之人,所以我想到了顧清嘉。

    我再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問道:“那麽你們和顧清嘉是什麽時候達成共識的?又是如何說服他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將我送進這裏?”

    “我們想要的是殿下統一天下,顧清嘉想要的是殿下實行帝王立憲製,兩者似乎並不矛盾,既然不矛盾,那便極容易達成共識。”

    我道:“怎會不矛盾?帝王立憲製和當下的製度是極其矛盾的。”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到時候龍椅上的人是殿下。”

    “看來你們還是騙了顧清嘉,你們給他的承諾是待我統一後便實行帝王立憲製,但你們卻沒有告訴他明日我就會恢複記憶。如果他知道,那他決計不會這麽做。”

    說著我看向了那本被我扔在地上的書。

    蕭玄無奈道:“要怪就怪他已經被所謂的民主派搞的走火入魔了,入魔的人隻要看到那麽一點希望,不論真假也會迫不及待地拚死去抓住。”

    我感慨道:“也許他的時日真的不多了。”

    顧清嘉昨日對我說,那位死在我麵前的宮女時日不多了,或許他說的不僅僅是那位宮女,還有他自己。

    誠然,他的進宮是一個彌天大謊,但有一點是做不得假的,就算他再如何神通廣大,也無法收買太醫院中的所有太醫。

    他的身子骨真的很不好。

    無論是因先天不足,還是因入宮後為了讓謊言更加可信而服下了許多傷身的藥物。

    然人已逝去,再多的猜測也成了妄揣。

    最終我歎了口氣,收迴了看向那本書的目光,問出了一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

    “那麽如今你們打算怎麽做”

    “等著殿下明日恢複記憶。”

    “恢複記憶後呢?”

    “按原計行事,殿下主動失去記憶,花了八年的時間來取得唐煦嫣的信任。雖然到了今日殿下仍沒有全然取得她的信任,但有如今這麽多的信任便足夠了。我料想明日唐煦嫣定會和你見上一麵,那便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我苦笑道:“如果我是她,

    決計不會和我見麵。”

    蕭玄平靜道:“因為殿下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殿下你曾說過,女人在情愛前比男人更容易失去理智,你當初算中的也正是這一點。”

    我不願去分辨過往的我說出的這句話是對是錯,而是繼續問道:“然後呢?”

    “唐煦嫣死後,皇子殿下或公主殿下登基,殿下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夫,然後以新帝年幼為借口垂簾聽政,把控朝政,不出十年慶國將會成為殿下的囊中之物。這些不用屬下詳說,明日後的殿下想起一切,定會比我更清楚。”

    “再然後呢?”

    “自然是完成統一大業,這就是殿下為之奮鬥一生的壯誌。”

    我艱難地開口道:“聽起來似乎很容易,但做起來卻不簡單。”

    蕭玄認真地看著我道:“如果是殿下便沒有問題。”

    “我是人不是神。”

    “但你是司馬惟。”

    我想司馬惟在蕭玄的心中也許真像是一位無所不能的神。

    但那是曾經的司馬惟,而不是如今的我。

    我無言以對,半響後才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統一永遠是大勢不假。但不是現在,現在不是時候。”

    時候是一個很重要的條件。

    就像民主派,它的理想很偉大,但它出現的不是時候,所以注定是徒勞。

    數百年後,民主派也許會成為史學家筆下褒大於貶的民主革命先鋒,但在如今它隻能是兩國聯合圍剿的反動組織,因為它出現的不是時候。

    蕭玄皺眉問道:“什麽不是時候?”

    “帝王立憲製也好,兩國統一也罷,在如今都不是時候。”

    言罷,我看向了窗外,窗外沒有太陽,隻有一輪明月。

    我指著月亮道:“懸著空中的烈日是不能被人射下的,人們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到傍晚,等到它順應自然主動落山。或許會有人不喜歡太陽,希望它能落得快一點,但世上的大多數人和物都是喜歡太陽,喜歡光明的。”

    蕭玄道:“殿下的意思是說慶國就像正午的太陽,如今還不到被射下的時候?”

    我沉聲道:“可以被射下,但會付出極其慘痛的代價。”

    付出慘痛代價的那一方自然是華國。

    “因為代價太大便退卻嗎?”

    “大雨天中的人們總會

    等雨小了些再出發。”

    蕭玄淡淡道:“那什麽時候雨會小?”

    “說不清,五十年或者上百年,但我們兩人大約是見不到了。”

    蕭玄的話語中有些傷感:“我以為跟著一位英主便能在有生之年見到天下一統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曾經的自己算不算英主,但我隻知道:“如今的天下在兩個女人的手中其實並不壞。”

    我說的是實話,這些年來,無論是華國的子民還是慶國的子民過得其實都不壞。

    蕭玄不再開口,我也閉上了嘴。

    沉默了片刻後,我道:“既然等不到雨小,那我恢不恢複記憶似乎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聽罷,蕭玄麵上露出了驚色,難得睜大了眼睛,難得失態,不敢置信地看著我,驚唿道:“殿下!”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道:“還是很重要,或許想起一切的我會不顧雨的大小,一意孤行。”

    蕭玄肯定道:“這才是殿下。”

    我否認道:“這不是我。”

    “殿下我知道你喜歡橋峰,但你不是他,你沒有必要為了所謂的和平犧牲你自己!”

    橋峰是銀庸先生筆下的一個大英雄,在結尾時他用自己的死阻止了兩國交戰。

    我有些驚訝道:“原來曾經的我喜歡的是橋峰呀。”

    橋峰是光明磊落的真英雄,而司馬惟卻是慶國人眼中陰險狡詐的代名詞。

    果然是缺什麽便想補什麽。

    但人是會變的,八年前的我喜歡的是橋峰,但如今的我卻不是。

    我遺憾道:“但如今的我喜歡的是令狐退呀。”

    是那嗜酒如命放蕩不羈,結尾時能與佳人共奏《笑傲江湖》的令狐退。

    我無法舍掉一切,像他那樣隱於山林之間,瀟灑快活。

    但我至少可以替自己的人生做出一個選擇。

    我的身旁既沒有移情別戀的小師妹,也沒有發動全江湖的力量隻為救我一命的魔教聖姑。

    但我至少有一個媳婦,她叫唐煦嫣,她是慶國的皇帝陛下。

    蕭玄聽懂了我的意思,然後他露出了絕望的神色,無力地低下了頭。

    因為他知道他的言語再無法改變什麽了。

    我走上前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明日之後,你便迴華國

    去吧。八年前我交給你的任務,你做得很好,任務完成了就應該迴家。”

    蕭玄抬起了頭,看著我道:“在二十多年前,我便沒有家了。”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片刻後,他看著我的眼睛認真道:“無論殿下選擇什麽,我都要留在殿下身邊。因為殿下八年前的安排,這些年來我對殿下隱瞞了許多,說了不少謊話。但有一句話是真的,我的命是殿下的,殿下什麽時候想要都可以拿走。”

    我沒有說什麽“我不要你的命,隻要你好好活著”之類的肉麻客套話。

    我不喜歡這些,蕭玄也不喜歡。

    他做事果斷幹脆,他需要的答案也應該是果斷幹脆的。

    半響後,我開口道:“那便留下吧。”

    言罷,我彎下了腰,用手擦去了身旁兩把椅子上的灰。灰塵被擦掉後,我便坐了下來,對蕭玄道:“站累了就坐吧。”

    蕭玄愣了片刻才坐下。

    冷宮的桌子上沒有酒,沒有茶,沒有壺,也沒有杯,有的隻是一層厚厚的灰,所以我們二人無法對飲,隻能這樣幹坐著。

    為了緩和這低沉的氣氛,我說出了一句自認為俏皮的話。

    “你說八年前的我知道如今的自己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會被氣成什麽樣?”

    蕭玄靜靜地看著我,猶豫了會,開口道:“其實殿下在八年前便想到過這種情況。”

    我一怔,越發覺得我如今的才智對不起過往的自己。

    “那時的我可有對你說過,若遇到這種情況又有何對策?”

    蕭玄搖了搖頭。

    “殿下你隻說如果你做出了這個選擇便隻有兩個可能。”

    “哪兩個可能?”

    “你瘋了,或是你變傻了。”

    我無言。

    我既不願意承認自己瘋了,又不甘心說自己變傻了。

    窗外的風停了,我起了身,走到了窗邊,望向了天邊的那輪明月。

    今晚的月極亮,足以照亮黑夜中行人的路。

    刹那間,我發現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算無遺策的司馬惟怎會沒有對策?除非……

    我最後看了一眼天邊的月亮,隨即關上了窗子,轉過身對蕭玄平靜道:“也許還有第三種可能。”

    就算是司馬惟,

    但他也是個人;就算他的心中盈滿了恨與惡,但我仍願意相信他興許還是會有那麽一點善。

    所以在他知道醉生夢死的存在時,便生出了一個念頭。

    但他不願意承認這個念頭,更加不願意將其付諸實踐。

    於是他想找一個理由,一個能說服親人,說服臣屬,最重要的是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當他用陰謀和算計將這個念頭層層包裹後,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人能看出。

    但有一個人例外,有一個人可以。

    八年後的我可以。

    因為我本就是他。

    這時,沉默了會的蕭玄好奇地問道:“什麽可能?”

    我笑道:“或許曾經的我本來就打算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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