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乾笑一笑,將孟遙手邊那瓶子奪過來,輕輕一晃,裏麵還殘餘點兒酒液,“孟小姐酒量不錯。”

    孟遙冷著臉。

    孫乾拿著酒瓶迴到自己座位上,這才作罷。

    後半程,這宴席全然烏煙瘴氣。孫乾仗著喝了酒,言辭極其猥瑣。到後來林正清也聽不下去了,拉住孫乾笑說:“孫助,天晚了,我這些女同事住得遠,就讓他們先迴去,咱們換一個地方接著玩。”

    林正清結了賬,半攙著孫乾出去。在道旁攔車時,林正清來了一個電話,他鬆了手,笑問:“孫助,還站得穩吧,我接個電話。”

    孫乾一擺手,“笑話,再來三兩我都站得穩!”

    林正清接起電話,往旁邊走了兩步。

    孫乾立在原地,眯眼看了看,孟遙正站在路燈下,那暖黃色的路燈光襯著她五官輪廓格外柔和。

    孫乾腳步虛浮,走到她跟前。

    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孟遙不由地後退了半步。

    孫乾低頭瞧著她,笑說:“孟小姐,在林組長手下,你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孟遙淡淡迴答:“夠用就行。”

    “孟小姐來我們公司吧,鄭總還缺個特助,少說年薪三十萬。”

    “謝謝孫助賞識,我自認為能力還不夠,擔不起特助的責任。”

    “能力不夠可以慢慢培養嘛……”孫乾笑一笑,往孟遙跟前又走了一步,然而沒瞧見路麵高低不平,腳下一個趔趄,往前一撲,一下便抱住了孟遙。

    孟遙頭皮一炸,抬手猛將他一推,低喝:“孫助!請你自重!”

    孫乾無所謂地笑一笑,“喝醉了站不穩,孟小姐別惱,我向你賠禮道歉。”

    “孟遙,過來,跟你說個事兒。”那端林正清喊了一聲。

    孟遙自認倒黴,加快腳步,向林正清走去。

    方才這一幕,林正清自然是看見了,歎了聲氣,向孟遙道歉。

    孟遙沉著臉,一言不發。

    林正清自知無法替孟遙聲討正義,安慰的話也隻能使自己求個心安,想了想,隻好緘口不言。

    林正清叫上車,跟孫乾一道走了。

    孟遙打了個車迴家,在路上時,給丁卓撥了一個電話。

    丁卓正在值班室裏整理病例報告,聽見孟遙聲音無精打采的,丟下筆,走到窗邊,“

    怎麽了?”

    “應酬,剛喝了酒,有點難受。”

    丁卓沉默一瞬,“到家了嗎?”

    “沒呢,還在車上。”

    “要不到我這兒來睡吧。”

    “你不是要值班麽。”

    丁卓無聲歎了口氣。

    “那我就不過來了,正好迴去洗個澡早點睡。”

    “對不起。”

    孟遙靜了片刻,笑說,“為什麽道歉,又不是你的錯。以前我喝完酒難受的時候,連個打電話的人都找不到呢。”

    丁卓笑了笑,“你對我的要求也太低了。”

    “知足常樂,是吧?”孟遙聲音有點啞,帶了點兒笑意,“從前,我從來沒敢想過,有一天能這樣跟你打電話……還是像做夢一樣。”

    丁卓笑了一下,喝酒之後,倒是坦誠得可愛。

    “丁卓……”孟遙猶猶豫豫地喊了他一聲。

    “嗯?”

    然而電話卻沉默下來,隻聽見似有若無的唿吸聲。

    “孟遙?”

    “沒事……我快到家了,以後再跟你說吧。”

    “注意安全,到家了跟我說一聲。”

    丁卓掛了電話,陷入沉默。他也能覺察到,孟遙還有太多的秘密沒告訴她。然而她一路走過來,都是這樣孤獨隱忍,如果她自己不願意主動提起,他也不想勉強。

    報告整理完畢之後,丁卓預備下去買點兒夜宵。

    正要起身,門口人影一閃,方競航躥了進來。

    阮恬已經從icu轉出來了,但情況十分不容樂觀。方競航主動跟人調了班,晚上都在醫院裏待著。

    方競航手裏拿了兩罐冰咖啡,丟給丁卓一罐。

    “阮恬睡了?”

    “睡了。”

    小姑娘越活越迴去,纏著讓他給她讀睡前故事。還不能是童話,得是恐怖故事。方競航膽子小,自己讀的時候一驚一乍的,阮恬倒是咯咯直笑。最後,方競航隻得以恐怖故事對她心髒不好為理由,製止了她對自己的折磨。阮恬沒辦法,勉強答應了可以聽童話,但她隻喜歡聽王爾德的。

    方競航說得一臉憋屈,丁卓哈哈大笑,“她就是前十年被你辜負的姑娘派來克你的。”

    方競航拉開咖啡罐,喝了一口,咕噥說道:“我巴不得她能克我一輩子。”

    如今,一輩子的話,他再也不敢說了。

    和阮恬相處的時候,他甚至不敢提起以後。

    過了一會兒,方競航又說:“方瀞雅也不給我省心……”

    “她怎麽了?”

    方競航把咖啡罐擱在桌上,頓時怒從中來,“這事說出來我都嫌丟人……前一陣她常常夜不歸宿,我這邊也沒顧得上。我想她都23歲了,做事應該有分寸,結果……”

    “結果怎麽了?”

    “我以為她是跟誰在談戀愛,壓根不是,跟她上司搞婚外戀呢……”

    丁卓驚訝,“調查清楚了?”

    “已經讓她辭職了,那男的真他媽不厚道,騙方瀞雅說他老婆已經死了……其實他老婆在他們老家,孩子都生了三個。人都是隱瞞婚史,這哥們也是絕,居然敢說自己老婆死了……”

    丁卓有點想笑,生生憋住了,“你也得擔責任,妹妹在跟前也不多看著一點。”

    “腳長在她腳上,我能把她拴在家裏不成?現在這些老男人,真他媽的防不勝防。”

    “說這話,你自己不覺得誅心?”

    方競航笑罵他一句,“我跟阮恬清清白白,少他媽給我扣帽子。”

    丁卓安慰他:“還年輕,現在吃教訓總比以後栽一跟頭好。”

    方競航歎聲氣,“這也不能怪她,從小被家裏寵著,不知道人心險惡,要知道這樣,還不如讓她接著在你這棵歪脖樹上吊著呢……”

    丁卓:“滾。”

    閑扯幾句,方競航迴去心外值班。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丁卓值夜班結束,剛把白大褂脫下準備走,手機一振。

    一看,是個陌生號碼。

    丁卓接起來,一邊往外走,電話裏一道清清軟軟的女聲,“丁醫生嗎,我是阮恬。”

    丁卓腳步一頓。

    “能不能麻煩您上來一趟,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到病房,阮恬正歪靠在枕頭上,衝他笑一笑,“丁醫生,麻煩您了。”

    “老方迴去了?”

    “剛迴去呢——丁醫生,您坐下吧。”

    丁卓將床邊椅子拉開,坐了下來,他瞧見阮恬枕邊,一個黑色膠皮本子上,放著一本王爾德的童話集。

    阮恬臉色蒼白,比出院之前,要憔悴很多。

    她笑看著丁卓,完全不像平時那般俏皮開朗,眉目間多了些凝重,“丁醫生,我說的這些話,你先不要告訴方醫生。”

    “好。你說。”

    “我對自己的情況,還是很了解的。撐到現在,可能有點撐不下去了……”阮恬笑了一下,爸爸媽媽一直為我操心,從小到大,我沒少嚇到他們。我勸過他們再生一個孩子,但是爸爸不答應,說他擔心自己做不到對兩個孩子一樣公平。爸爸年輕的時候,創業很苦很忙,所以耽誤了我做先心手術,他一直在為這件事情後悔……”

    丁卓沉默聽著。

    “我爸媽把我保護得很好,我雖然在生著病,但其實沒有說過太多的苦,隻是,在爸爸的車上看到女同學跟閨蜜一起手拉手逛街,或者跟男朋友偷偷談戀愛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羨慕……”

    她垂下眼,眉目籠進淡淡的陰影之中,“……很多男生給我寫過情書,都被我爸撕毀了。他不希望我談戀愛,說我的心髒承受不了大的情緒起伏。所以,我很感謝方醫生,雖然他隻當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妹妹,可我是真心喜歡他……”

    阮恬抬眼看向丁卓,眼中泛起霧氣,“我知道方醫生很自責,覺得他救不了我。我也覺得遺憾,這麽喜歡他,卻不能讓他高興一點……丁醫生,我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如果……”她頓了一下,聲音一梗,“請你幫我安慰安慰他,告訴他說,我說喜歡他都是鬧著玩兒的,他的人生還這樣長,我不希望他因此背上負擔。”

    丁卓沉默良久,點頭。

    阮恬背過臉,伸出手指擦了一下眼睛,笑了笑,“我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爸媽和方醫生……我怕他們會難過……”阮恬聲音一下就哽住了,“……我希望爸爸媽媽在我離開以後,可以去過他們想過的生活,不再提心吊膽;也希望,方醫生找到一個喜歡的,善良的姑娘……”

    阮恬泛著水光的眼睛看著他,“……丁醫生,也祝福你。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對於多數人都唾手可得的愛情,對於另外一些人,卻是那麽那麽的難……”

    丁卓啞聲說了句“好。”

    又待了片刻,護士過來開始給阮恬做日常檢查,丁卓囑咐她好好休息,離開病房。

    拐過走廊,在拐角處,丁卓瞥見窗邊站了一個人,定下腳步。

    “老方。”

    方競航轉過頭來,忙揩了一下眼角。

    “聽見了?”

    方競航沒吭聲。他本來已經走了,想起筆記本落在阮恬病房,又折返迴去。

    丁卓看他許久,沒說出話來。

    方競航轉過身去,手肘撐在窗框上,手掌蓋住眼睛。

    窗外光線照進來,在他身後的走廊上,投下一道灰撲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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