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丁卓出聲:“走吧。”

    “你先走,我迴趟病房。”

    丁卓看他一眼,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向著電梯走去。

    方競航迴到病房,一推開門,護士正在給阮恬量血壓。

    阮恬雙眼都亮了起來,看著他驚訝笑問:“你怎麽迴來了呀?”

    方競航走過去抄起壓在童話書下的筆記本,拿在手裏揚了揚,“你說我怎麽迴來了?這裏麵全是機密,不能讓你看見。”

    阮恬嘿嘿一笑,“我不會亂看的。”

    “真沒看?”

    “沒有!”

    阮恬要舉起手發誓,方競航馬上給她摁住了,“爪子規矩點,做檢查呢。”

    一旁護士笑了一聲。

    阮恬也笑了,“護士姐姐,不好意思啊。”

    方競航在床沿上坐下,“你媽媽什麽時候到。”

    “快到了,已經在路上了。”

    “那我再坐一會兒,等她來了再走。”

    “你上了一夜班啊,不困麽?”

    方競航伸手在她腦袋上摸了一把,“困也得待著,一會兒你要是想上天,護士可攔不住你。”

    阮恬笑起來,眉眼彎彎,兩道新掐出來的月牙一樣可愛。

    方競航頓覺心中隱痛,好似讓一片鋒利的刀刃疾速地劃了一道。

    如果大化已定,不肯再給這個女孩更多的十年八年,哪怕三年五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現在的每分每秒。

    丁卓走出住院部大樓,清晨的陽光灑落而下,空氣一股青草晨露的清苦味兒,陽春三月的清景,處處透著一股盎然生機。

    丁卓伸了個懶腰,掏出手機,預備給孟遙打個電話。

    正這時候,前方一輛黑色轎車門忽然打開,從駕駛座上走下來一個男人。

    男人看著約莫四十來歲,商務休閑著裝,一手掌著車門,姿態隨意閑散,隔著段距離,凝視著丁卓。

    他目光裏帶著十足審視的意思,丁卓蹙了蹙眉,先沒把電話撥出去,捏著手機插進衣袋,與那人對峙。

    過了片刻,那人將車門一關,繞過車頭向丁卓走來。

    那人到近前停下腳步,嘴角噙了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丁卓丁醫生?”

    ·

    旦城氣溫日漸升高,

    一場春雨下過,滿城的桃李都開花了。

    比稿日期將至,孟遙忙得幾無時間關心外界,隻在每天早上趕地鐵的途中,望見遠處樹上,粉團蓬勃,似雲霞蔚然。和丁卓約了幾次去看櫻花,也都因為兩人休息時間沒能協調一致而作罷。

    周五,林正清又召集組織了一場跟正雅集團的碰頭會,這次鄭嵐好歹從百忙之中抽出了時間。

    會議在公司舉行,孟遙起了個大早,提前到公司去整理資料文書。

    正在做最後檢查,會議室門打開,林正清領著鄭嵐走了進來。

    孟遙頓了一下,停住手上動作,向鄭嵐打了個招唿。

    鄭嵐似笑非笑,“孟小姐,好久不見啊。”

    孟遙也勉強笑了一下。

    鄭嵐到自己位上坐下,翻看著桌上擺放的資料,隨意翻到其中一頁,定住目光。

    孟遙沒去看她,隻專注於自己的事情。

    不一會兒,會議室們被推開,鄭嵐的助理孫乾也走了進來。

    孟遙不動聲色地皺了一下眉。

    自上迴之後,但凡是有孫乾的應酬,林正清都不讓孟遙去了。孫乾這人在外人麵前極其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便如此刻,就仿佛沒有看到孟遙一樣。

    十來分鍾,與會人員陸陸續續到齊,林正清組織,會議正式開始。

    正雅集團追加了一項需求,今天會議主題,就是對這項需求展開說明。

    孫乾捏著遙控器,一頁一頁翻著ppt,逐項解釋。

    這人私底下猥瑣齷齪,在工作上確有幾分真才實學,否則不至於能進入人才濟濟的正雅集團,當上副總的助理。

    孟遙公私分明,一貫不把情緒帶到工作上,這會兒一邊認真聽著孫乾的報告,一邊做筆記。她做文書工作的,領會甲方遣詞造句的習慣,對成稿順利通過驗收,有很大幫助。

    孫乾正要做最後的總結陳詞,會議室門外突然一陣喧鬧。

    大家停下手裏動作,林正清皺眉,“不好意思,我出去看一下,孫助,請繼續。”

    林正清走到會議室門口,剛將門一打開,便見一個紅衣女人直衝而來,拎起提包向著頭砸了過來。

    林正清下意識護住腦袋,那女人便趁著這當口溜進了會議室,“那婊、子呢!給我出來!”

    前台的同事立在會議室門口,向林正清哭訴道:“我

    ……我攔不住!”

    “趕緊喊保安過來!”

    驟然生變,在場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卻見坐在主席位上的鄭嵐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似笑非笑,“這不是孫夫人嗎?”

    大家目光齊刷刷移到孫乾身上。

    孫乾丟了遙控,大步走過去拉住紅衣女人的手臂,“這是工作場合,你鬧什麽鬧!”

    紅衣女人揚手便是一巴掌,“孫乾,你要不要臉!跟你勾勾搭搭的婊、子就在那兒坐著呢,你好意思說這是工作場合?!”她抬起手臂,塗了鮮紅色指甲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孟遙。

    孟遙一怔。

    所有人都愣住了。

    紅衣女人一聲冷笑,“是不是還想狡辯?孫乾,你這人可真能!能爬上今天這位置,我替你出了多少力,我爸替你出了多少力!”她手伸進自己拎著的提包,從裏麵掏出一疊照片,揚手往會議桌上一撒!

    恰有一張落到孟遙麵前,她往上看了一眼,那晚應酬,路燈下孫乾抱住她的那一刹那,數個角度,拍得一清二楚。

    孟遙心裏一凜,全身發冷,驟然明白過來。

    被算計了。

    抬頭一看孫乾,誰知他也正看著自己,臉上神色複雜。

    紅衣女人一把揪住孫乾的領子,“說話啊!你還怎麽解釋?”

    孫乾收迴目光,攥住紅衣女人手臂,“行了行了,有話迴去說。”

    紅衣女人使勁一掙,幾步衝到孟遙麵前,抬手便是一巴掌,“臭婊、子!勾引有婦之夫,要不要臉!”

    保安終於趕到,衝進會議室,上前鉗住了紅衣女人,將她往外拖。

    紅衣女人咒罵不絕,隨著會議室門關上,聲音才漸漸遠了。

    會議室裏一片寂靜。

    孟遙半邊腦袋都是懵的。

    直到此刻,她才隱約意識到,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孫乾跟她無冤無仇,那麽……

    她緩緩抬頭,看向鄭嵐。

    鄭嵐也看著她,臉上掛著不加掩飾的笑容。

    她手背撐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是覺得孟小姐眼熟,現在總算想起來。在xx報和副主編搞婚外戀的那個女記者,就是你吧?”

    舉座嘩然。

    林正清也是懵的,過了好一會兒,總算反應過來,走

    到孟遙跟前,抓住她手臂,將她從座位上拉起來。

    她嘴角滲血,半邊臉已經腫了。

    林正清二話不說,將她半摟著,走向會議室大門。

    身後鄭嵐聲音帶笑,不緊不慢說道:“我倒是個公私分明的人,要是孟小姐能力突出,也就罷了。可我剛剛看了看這些資料和文書,貴司所謂的筆杆子,是否有點言過其實?老實說,我不認為這種水平的東西,在比稿中能夠正雅集團的認可。”

    林正清腳步一頓,未作迴應,抬手打開了門。

    他將孟遙帶到了行政那邊的小會議室,從桌上抽了張紙巾,遞給孟遙。

    孟遙怔愣半晌,才想起去接。

    捏著紙巾,擦了一下嘴角,疼得她不由地“嘶”了一聲,五感六覺才漸漸複蘇。

    林正清低頭看著她。

    孫乾這事,他自己親眼見證,她是被冤枉的,因此對鄭嵐說的另一件事,他也尚且存疑。

    白色燈光下,孟遙越發麵無血色。

    林正清沒忍住碰了碰她的手,手指發涼,沒有一點溫度。

    “孟遙……”

    孟遙緩緩抬眼,“我能請一天假嗎?”

    林正清抿了抿唇,點頭。

    孟遙站起身。

    林正清輕輕拉住她手臂,“你要是想說,可以告訴我。我相信你。”

    孟遙身影煢煢,臉上神情一片漠然。

    林正清歎了聲氣,“直接從這邊門下去吧,你的東西我幫你收拾。”

    孟遙下了電梯,走出公司大樓。

    下午太陽明晃晃的,照得水泥地一片發白。

    身後旋轉門帶起一陣風,緊接著響起一道女聲,“孟小姐。”

    孟遙聽出是誰,沒迴頭。

    鄭嵐緩緩走到孟遙跟前,睨她一眼,笑了笑,“在美國的時候,就聽說了有你這麽一號人物。管文柏閑不住的主,在你身上耗費這麽多時間,倒是讓人驚訝。”

    孟遙神情木然,“自家養的狗,跑出去咬傷了路人,不怪自己拴得不牢,不怪畜生狗性難改,倒去怪路人手裏拿了包子。鄭女士的思維,我不大能理解。”

    鄭嵐笑了一聲,“你可別說沒從管文柏身上撈到好處,咬歸咬了一口,那賠付的醫藥費,全是從我腰包裏掏的。”

    “既然都被咬傷了,那不就是

    我應得的麽?”

    鄭嵐眯了眯眼,臉上不無鄙夷之色,“我自認不是什麽好想與的主,誰要讓我難過,我就得讓誰難過。今天這出戲,前年在帝都就該演給你看了。本以為你識相,離開帝都就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沒想到年紀不大,本事不小,居然能攛掇得動管文柏連狗骨頭都不吃了。”

    “既然是狗,你何必自降身價跟畜生計較。”

    “那也是我養的狗,死在家裏也不能去吃外麵的一根骨頭。”

    孟遙心裏生出無窮無盡的灰敗。

    每當她覺得日子好過一些的時候,總有不斷不斷的阻力,將她拖向身後漫無止境的陰影。

    好像有人蠻狠攔住她的路,指著她的鼻子,痛斥她不配得到幸福。

    孟遙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到家裏的。

    室友走了,出租房裏半點兒聲音也沒有。

    她換了拖鞋,去廚房燒熱水,站在水槽前時,眼淚終於沒忍住流了下來。

    外麵手機忽然響起來,孟遙急忙把水壺放上去,按下通電按鈕。

    是丁卓打來的。

    孟遙猶豫了一瞬,才把電話接起來,“……喂……”

    那邊頓了一下,“怎麽了?”

    孟遙眼淚撲簌簌往下落,隻得緊緊捂住嘴,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孟遙,說話。”

    “孟遙……”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在哪兒,我馬上過來。”

    “沒……”孟遙忙說,“沒事……你今天加班嗎?”

    “不加班,正打算問你,要不要一塊兒出去吃晚飯。”

    “我在家。”

    丁卓頓了一下,“好。那你先別哭了。”

    “我沒……”

    “不管什麽事,等我下班過來。別哭了,你一個人哭,我不放心。”

    聽見這句話,孟遙眼淚越發止不住,她拿手背一抹臉,哽著聲兒,“好。”

    “等我。”

    “好。”

    一窗夕陽,西麵天空紅雲漫天。孟遙坐在餐廳的窗邊,看著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七點剛過,響起敲門聲。

    孟遙迴過神,趕緊過去開門。

    丁卓一腳踏進屋,一言未發,先把抱進懷裏。

    “擔心你

    ,最後兩小時都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

    孟遙悶聲說:“……對不起。”

    丁卓鬆開她,低頭看了一眼,門外照進來的聲控燈的燈光恰好照在孟遙臉上。

    他一怔,“臉怎麽迴事?”

    孟遙沒吭聲。

    “誰打的?”

    客廳裏沒開燈,在沉默之中,外麵暗下來,最後一縷光線也消失了。孟遙低著頭,身影似要和陰影融為一體。

    “……丁卓,有些事,我沒告訴你……”

    丁卓一頓。

    孟遙後退一步,背靠上牆壁。

    她身體虛軟,好像得靠這樣借點力氣。

    “……本科剛畢業的時候,我進了向往已久的xx報社工作。我運氣很好,剛進去就跟著帶我的老記者做了兩個大型的報道,得到了副主編的賞識。副主編是全國有名的記者,我想,你應該也聽過他的名字,叫管文柏,當年帝都最著名的那起醫療醜聞,就是他報道的。”

    丁卓看著她,沒說話。

    “那時候,報社正在做一係列關於二戰專題報道,是管文柏負責的。報道組需要一個新人記者進去做資料收集的工作,我就因此進去了。之後,就和管文柏漸漸熟識起來……管文柏是一個學識淵博的人,行事作風都有他自己風格。在專業領域,他擁有別人難以質疑的權威,在他手下工作,我進步非常快,漸漸開始獨當一麵。這件事這後,我跟管文柏越走越近……他告訴我,他之前有過一樁失敗的婚姻,投入了諸多精力精心維護,結果還是以一拍兩散告終。”孟遙頓了一下,聲音艱澀,“我找報社幾個跟管文柏來往較為密切的人打聽過,他們都說管文柏確實離過婚。因此,我就相信了他說的話……”

    孟遙停下來,久久沒再說話。

    丁卓摸了摸口袋,啞聲說:“我抽支煙……”

    “嚓”的一聲,打火機噴出一叢火苗,丁卓湊近點燃。

    黑暗裏,猩紅火星時明時滅。

    煙霧飄到鼻尖,孟遙被嗆得鼻子發酸,喉嚨裏似是梗了一個硬塊。

    過了半晌,她才接著往後說:“……後來,我才知道,管文柏確實離過婚,但又結了第二次。第二次婚禮是在美國那邊辦的,報社裏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明明清楚我是一個在道德上對自己要求嚴苛的人,卻用最惡劣的方式,陷我於不義……”她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把之前孟瑜那件

    事、還有剛在發生在公司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丁卓煙夾在指間,久久沒有抽一口。

    煙霧繚繞而起,攏住他的眼睛,“……管文柏來找過我。”

    孟遙一驚,“……什麽?”

    “前兩天,他到醫院樓下……跟我說了兩句話。”

    孟遙心髒一路往下沉,“……他說了什麽?”

    “他說,跟你是真心相愛,曾經一度準備結婚……”

    孟遙緊緊咬住唇,“我確實真心欽慕過他……”

    丁卓沒出聲,狠狠吸了一口煙。

    她不願意說謊,一路走過來,她所經曆的即便泥濘不堪,都已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不能將過去掙紮求生,也真實信過憧憬過的自己全然否定。

    過了很久,丁卓聲音黯啞地喊了她一聲,“孟遙。”

    孟遙心髒顫了一下,緊攥住手指,緩緩抬眼。

    丁卓咬著牙,把煙蒂在牆上一摁,伸手用力將她按進懷裏,“我他媽不在意這些,我在意的是……”

    他在意的是,一樣的經曆,別人的女生有人依靠,有人為之打抱不平,而那時候的孟遙,興許身邊連一個可以傾訴這件事的人都沒有。

    她也是受害者,可卻不得不承受本不該由她承受的嘲弄和羞辱。

    丁卓的手掌緊捏著她的腰,兩人身體緊緊相貼,像要把彼此嵌入自己的骨骼之中。

    過了許久,他感覺到孟遙身體微微顫抖,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卻不小心碰到了臉頰上的紅腫。

    孟遙輕輕“嘶”了一聲,丁卓忙鬆了手,問她:“家裏有藥嗎?”

    孟遙擺頭,“沒事……”她伸手捉住他的衣袖,把頭埋在他胸前。

    丁卓伸手,攬住她瘦弱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伸手捏著她下頷,頓了頓,低頭吻下。

    片刻,孟遙踮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熱烈地迴應。

    他舌尖嚐到了一點點鹹味,心髒驟然揪成一團,想把她疊吧疊吧揣進口袋,隨身帶著,不想讓別人再讓她受一丁點兒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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