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征從我和柳軒開始討論主動出擊的時候就一直沉默不語,緊皺的眉頭似乎藏著什麽諱莫如深的意味。

    “許將軍?”我試探著的開口打斷了他的沉思。

    “公主殿下……”他隻叫了我,卻沒有說出內容,表□□言又止。

    他指了指帳外,用一隻手攏住耳朵。

    隔牆有耳。

    我道:“許將軍但說無妨。”

    他似乎很是信任我這個新上任的將軍,歎了口氣便道:“突厥火炮,或許不是公主想的那麽好對付。”

    “嗯,”我點點頭,道:“可是已經沒有退路了,現在突厥糧草被我燒了,再拚一把還有機會,時間拖得越長就越易生禍端,唯有背水一戰。”

    他搖搖頭,沒有反駁:“如今,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老臣建議先試探試探那火炮的射程和發射間隔,知己知彼,才好安排戰術。”

    “好,許將軍先休息。”

    我應了聲,便掀帳走了出去,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間很緊。

    我心下也有些忐忑,卻不敢表現出來,隻有盡力把這種心情壓下去。

    攥緊了拳頭,將全身的勁兒都使到上麵,直到拳頭開始微微發抖才放鬆下來。

    邊境本有五萬人馬,我又帶了將近七萬,共有兵馬十二萬。柳軒分了三萬騎兵隨他去,另剩九萬,我帶五萬去迎戰突厥火炮,許將軍帶四萬兵馬鎮守後方。

    “柳校尉。”我抱拳向柳軒。

    “將軍。”他抱拳迴禮。

    “柳校尉珍重!”我轉身欲率兵去。

    “公主殿下!”他叫住我,語調有些急切,“要不,還是屬下去正麵迎戰火炮吧。”

    我轉頭朝他笑了笑:“柳校尉莫要如此婆媽,本將軍可是早就準備好了。”

    說罷,翻身上馬。

    身後隱約傳來一句話,卻被略顯涼薄的晨霧掩藏住了大半,他說:“公主殿下,珍重!”

    我沒再迴頭,怕抵抗不住對未知的恐懼,大吼一聲:“全軍加速!”

    數萬鐵蹄踏著戰場的風煙滾滾而去,望著遠處未散的晨霧裏若隱若現的黑漆漆的火炮口,,我大聲吼道:“騎射手先上,先解決火炮手,要快!”

    馬蹄從我身旁掠過,踏著煙塵絕騎而去,意料之中的炮聲響起時,第一撥出擊的以騎射手做成的肉盾陣被濃煙湮沒,

    年輕的戰士們就這樣在我的一聲令下裏奔赴了死亡。

    趁著炮彈裝填的空隙,我一揮手道:“騎射手,再上!”

    又一批士兵拉弓引箭毫不猶豫地衝向了黑煙。

    心中不是不震驚,曾經殺手的身份也讓我內心充滿過不安與罪孽,而與此刻的內心激蕩比起來卻似乎不值一提。那些熱血忠勇的生命,也許並沒有帶著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決心,也許也隻是為了生存而將生命托付於戰場上的將軍,但向前衝鋒的背影卻沒有絲毫怯懦。炮聲許久都沒有再響起,一股熱流伴著爬上手臂的雞皮疙瘩衝上頭頂,我終於揮舞起歸鴻,率領衝向硝煙滾滾的地方。

    我軍騎射手雖不至於無突厥騎兵天差地別,但確實還是差距甚遠,突厥鐵蹄掃過,士兵與戰馬的屍體一具具倒下,揚起黃沙漫天。鮮血染紅了幕簾,廝殺聲,兵器交接的鏗鏘聲,不絕於耳。我揮舞著歸鴻,直到手臂酸麻,絲毫不敢停歇。我知道,在這肅殺之氣裏,若膽敢有半分遲疑,我必將瞬間身首異處。

    看著邊上的士兵不停地倒下、補上、再倒下……而對麵的突厥大軍卻像是築起了一座由鐵甲造就的城牆,他們就這樣揮舞著刀兵,全部換上無畏的樣子,不管是否有機會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胸口發著燙,不斷不斷地向前。

    一聲破風聲傳來,本來混亂無比的周圍突然壓力驟減,一柄利劍從我後麵伸出,格擋住原本要刺向我麵門的一把長刀,將之甩了出去,而後一劍削下敵人的頭顱。

    慌亂中我驚唿:“程禾!”

    他沒有迴答,手中利劍舞得密不透風,劍雨落下,突破了對方的防禦線,突厥而防線缺了一個口子,刹那間潰散,兵馬踏過土地,留下遍地殘骸,血肉模糊,滿目瘡痍。

    “騎兵!給我衝!”我大喊著率先衝了進去。

    程禾一直沉默著,在我身邊抵擋著,像不說話的木偶人,卻盡職盡責的保護著自己的主人。

    衝到最後,突厥後方突然空了,衝出來的我軍士兵像是沒頭蒼蠅一樣愣了一會兒,又轉身投入戰場。這下卻不再是不管死活的隻管往裏殺了,而是心裏有了光,似乎看到了勝利的大旗在揮舞。

    我捏緊劍柄,想著應該是柳軒把敵軍剩下的注意力引過去了。

    這邊最後一個突厥兵被斬斷脖頸後,程禾利落地下馬,單膝下跪,雙手持劍,道:“公主。”

    我忙下馬扶他,這時的他已經不再顯得稚嫩,年輕

    的臉龐經過了月餘的奔波趕路,變得有些堅毅,一雙眸子異常清亮。

    我道:“幸虧你來得及時,太子呢?”

    他起身答道:“在許將軍營帳裏。”

    我叫了一名護軍,讓他清點人數,稍作調整。

    “李九。”程禾小聲叫我。

    “嗯。”

    他道:“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收到了一封信。”

    “誰的信?”

    “沈清嘯。”

    ……

    我終於又聽到了這個名字,時隔不久,卻恍如隔世,我閉了閉眼,手指按住眼眶,將眼中的酸澀壓住。

    “信裏說了什麽。”我還是沒忍住吸了吸鼻子,問道。

    他看著我從懷裏掏出信,呆呆道:“沒拆。”

    我接過信,隻見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道:“李九親啟。”

    當著程禾的麵拆開信,心髒卻無法控製的狂跳著。

    離別那日,他明明說“不必相思”,現在為什麽又要送信過來?急切的想得知答案,又或許隻是想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盡管很有可能,那又是殘忍的劃在心口的一刀。

    抖開信紙,我忍不住笑出聲,卻笑得涕泗橫流。

    那信紙上的字又潦草又醜,歪歪扭扭的還不如剛入學的孩子寫的字。

    上書:

    李九。

    我知你行軍趕路日夜兼程,見信時想是已抵達北亭之境。西北春寒,軍旅之中料想艱苦異常,盼望你少受些苦難,卻一直不能做到,實在於心有愧。

    那日在百裏亭對麵時,心中惱你擅自主張請兵出戰,錯過了惜別的最後機會,如今想來,心中後悔不已。

    初三那日送你的泥人所在的盒子下方有夾層,是我無聊時隨手捏的……

    這話茬他寫到一半,跳了過去,我著急地翻了翻,兩頁信紙,都沒有再提這件事。

    接著寫:

    或許天意如此,你與突厥注定要有一戰,這或許無關家國,隻關乎你一人。

    你母妃被突厥王派人追殺致死,又害你流落民間近十年,受盡人間疾苦,你急著上戰場,或許與這件事不無關係。

    雖知如此,仍不忍心任你一人前往沙場,戰場非江湖,動輒千萬人的死傷,屆時戰場上的狼煙彌漫,殘骸遍地,山河破碎,實不忍你看了傷心。朝

    堂之上亦並非真的沒有其他辦法,隻是既然陛下已經下旨,今日一切多說無益,隻盼你早日戰勝,平安歸來。

    或許陛下才是真正掌握全局的人,他派你去西北,便是知道你不會有事,不管突厥如何做到將勢力一路滲透到江湖朝堂,一切終會平定,江山依舊壯闊多嬌,無需憂心,程禾在你身邊,我亦可放心。

    那夜你刺傷我的,如今皆已痊愈,隻是蠱毒難清,我已向陛下辭官歸隱,日後怕是無緣再見,但求滿月之時,頭頂明月與山間清風常常相伴。

    見字如麵,不必掛念。

    沈清嘯。

    “狗屁的見字如麵!混蛋!”

    明明是生氣了,不願意再見我才辭了官歸隱的!

    那些劍傷一個月怎麽好得了?全是在騙我,又在騙我!

    我捏著信,流著眼淚咒罵,眼淚落在信紙上,很快洇出大片水漬。

    程禾看著我,胳膊動了動,最終將我圈進懷裏,用手輕拍我的後背,依舊不發一語。

    “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怎麽辦……”

    “聚散有時。”他道。

    可是我不甘心。

    我還沒有告訴他,我喜歡他。

    我還沒問清楚那兩個泥人身上穿的到底是不是喜服。

    我還沒有同他一起,將長發落鎖,一同細數繁花。

    ……

    我怎麽能就這樣再也見不到他了呢?

    “若有一日,我離開了,你會哭嗎?”程禾問。

    我從他的懷裏退出來:“你要去哪?”

    “沒地方去。”他麵無表情。

    我忍住哽咽,轉過頭不看他:“那就別走。”

    正悲戚不已之時,那名被我指定的護軍小跑了過來。

    護軍跪下道:“稟告將軍,我軍士兵騎射手還剩三千餘,步兵四千餘,騎兵五千餘。”

    “有傷嗎?”我問。

    “迴將軍,大約四千傷兵。”

    視野裏,風煙未歇,真如信中所說,遍地殘骸,山河零落,紅日掛在西邊靜靜垂著,我這才發覺,這一仗竟從淩晨打到了黃昏。

    一天之間,從五萬到現在隻剩一萬二。

    戰場當真是殘酷無比,江湖著實是比不得。

    緩了緩心神,我道:“整隊,清理戰

    場,之後迴營。”

    護軍錯愣道:“將軍……咱們不前進了嗎?”

    “全軍迴去休息,有傷的療傷,我和程侍衛去前麵看看。”

    “將軍……這、使不得啊。”從來也沒有將軍為士兵開道的道理。

    我道:“突厥火炮都在這兒了,柳校尉那邊應該無甚困難,我與程侍衛在一起,不會有事,放心迴去。”

    那護軍這才應下,帶兵迴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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