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康出宮前向宋揚靈辭行。


    一應事項都是槐莊親自打點。自然無事不妥。宋揚靈查看了一遍,又囑咐了他幾句話,無非是在外要仔細身體之類,再說了些先先帝在這個年紀已經上過戰場的話來勉勵。


    由康雖克製著,想表現得從容些。隻是終究有些負氣,應答間沒精打采的。


    宋揚靈暗歎一聲,莫說藺常,便是她自己、孟昱,在這個年紀時,已是何等喜怒不形於色。由康雖有野心,到底不曾身臨絕境,不知獨自一人對抗整個世界的艱辛與豪邁。


    她也不再多說,親自送行至辰渠門便迴了宮。


    剛走上石子甬道,碧檀小跑著過來,到了近前,福個禮,才道:“東安郡王來請安,在偏殿候著。”


    東安郡王便是藺楠和周君清的長子藺識,與沁柔、由康是自小一起長大。前些時宋揚靈冊封其為東安郡王,準出宮建府。隻因府邸尚在修建之中,是以仍住宮中。


    藺識不僅長相酷似周君清,性格也如出一轍。大約也是自知身份特殊,格外謹慎地避免任何朝堂政務。雖則宋揚靈念周君清之情,待他頗好。但他並不以此為傲,甚至也不過分親近宋揚靈。隻恪守禮節請安問好。


    宋揚靈聽得說他倒是讀了一肚子書,詩詞尤佳。最為難得的是,詞章跳脫,靈氣逼人,不為書本所拘。


    今日,此刻,卻不是他往常來請安的時辰。


    宋揚靈目光一轉,抬手抿了抿鬢發。赤紅袖口織白色雲紋。錦緞之間露出的發髻,仍是烏黑如瀑,她卻笑道:“真是上年紀了,如今隻能看小輩們悲歡起落。”說畢,側身在碧檀耳邊低語了一句。卻是不知說了些什麽。碧檀又小跑著朝殿外去了。


    ——————


    藺識坐在圈椅中。從側麵看去,鼻梁高挺,嘴唇緊抿。麵容十分沉靜。旁邊的高幾上擺了一隻雨過天青茶盞。已無煙氣飄出。想是等了一陣子了。


    宋揚靈笑道:“剛送由康出宮,叫你等了這一陣。”


    藺識一聽見響動,立刻站起來。兩手在前行了一禮。他盡管麵帶微笑,眼中卻有遮不住的焦灼,匆匆道:“小侄倒是不知太子今日出宮。”


    宋揚靈笑著掃他一眼,見他神情中陡起惶惑。暗道太子離京果然導致人心浮動。連藺識這般不問政事的人都難免詫異。她不欲深談此事,淡淡道:“去城外看看有助他增長閱曆。倒是今日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藺識麵色一赧,忙到:“小侄往日疏於問候,還請陛下恕罪。”


    宋揚靈輕輕一笑:“你倒沒有疏於,隻不過來得不勤罷了。今兒來必是有什麽事罷?”


    藺識像是就等著這一問似的,也不推辭,忙不迭開口:“小侄今日是來請罪的。”說著就屈膝半跪下了。他低下頭,聲音沉穩而緩慢:“沁柔夜闖宮禁,是赴小侄之約。她年少不知輕重,小侄長居宮中,明知宮規森嚴,是知法犯法。請陛下責罰。”


    “夜闖宮禁是前日之事了,你怎的今日才來?”


    藺識頗為愧疚:“小侄今早才得知。”話一出口就知不妥,既然是他約沁柔前來,如何又今早才知沁柔被抓?隨即拿話遮掩:“小侄本以為沁柔失約,不曾想是……”


    “夠了!”宋揚靈神情一凜,肅容道:“你可知欺君乃大罪?沁柔夜闖宮禁在前,你罪犯欺君在後,你倆視朕為何人!”


    藺識見宋揚靈發怒,聳然一驚,忙跪伏在地。他雖驚懼憂慮,心心念念卻一定要免去沁柔罪責,因此竭盡全力穩住心神,解釋道:“小侄不敢欺瞞陛下。小侄雖未與沁柔有約,但她夜闖宮門確因小侄而起。一應罪責,小侄願一力承擔。”說著,便磕下頭去。


    “夜闖宮門是死罪!”宋揚靈鮮少動怒,隻一揚眉,一冷聲,已挾雷霆之勢。


    藺識不是不怕的。他本就單弱,薄薄的肩頭不可抑製地顫動:“陛下是明君,小侄相信陛下一定秉公辦理。無論何罪,小侄甘領。但沁柔確實無辜。”


    沁柔剛隨碧檀至廊下,聽見裏頭藺識的聲音。頃刻間,雙淚長流。


    多少年了?從自己像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後四處玩耍起,多少年了?


    從小心翼翼地試探,到直白地表露心意,她從未得到他絲毫迴應。


    她捏著一顆脆弱而柔軟的心,放不迴胸腔,亦無法讓他收下。隻能捧著,任它日曬雨淋。


    卻原來,他的心底,亦有生死與共的深情。


    沁柔心中一熱,就要往裏衝為藺識辯解。不想卻被碧檀拉住了。碧檀衝她搖搖手,示意她別說話。


    裏麵又傳來宋揚靈嚴厲的聲音:“你以為我說死罪隻是說說而已?誠然你與沁柔身份貴重,不可等閑視之。然而沁柔深夜闖宮,鬧得闔宮皆知,若不懲處,如何服眾?況且皇宮之門,茲事體大,說重了那可是不臣之心!”


    藺識叩首道:“小侄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沁柔絕無半點不軌之心。小侄亦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小侄不敢求情,但請陛下裁處,以儆效尤。”


    “你擔保沁柔並無叵測居心,然而你二人供詞卻前後不一,你讓朕如何信你?我看不若召她前來對質。”


    方才即便聽到“死罪”二字,藺識亦不曾如此大驚失色。他慌亂得脫口道:“不要!也請陛下千萬不要在沁柔麵前提及小侄今日來過。”


    宋揚靈不說話,隻冷眼看著藺識,等他解釋。


    藺識一時麵色為難,半晌才道:“小侄能平安長大至今,亦是先帝與陛下格外開恩。遑論陛下封小侄郡王爵位,小侄感恩之深,難以言表。小侄雖無以為報,但時刻謹記陛下仁慈與厚恩,絲毫不敢忘。”他話說的婉轉,其實是暗指當年他父親爭奪帝位一事。當年藺楠死後被廢為庶民。照理說,他是享不了爵位的。


    “然而沁柔不一樣,她是姑母長女。姑母自要為她則百裏挑一的佳婿。小侄不堪為其良配,亦不願姑母與沁柔因此失和。”


    沁柔想不到她一直如仰望星辰般仰望著的藺識,卻有著不可言說的自苦。可是,又何其幸運!原來他不是心裏沒有她,他的一切迴避皆另有隱衷。


    宋揚靈一笑:“你不是庸人,何必自擾?你既然口口聲聲說我聖明,那麽此事孰是孰非我自有論斷。你先迴去罷。”


    “那沁柔?……”


    宋揚靈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就在門外好端端站著呢。”


    藺識沒起身,亦沒迴頭。一點紅從耳根乍起,很快蔓延到全臉。


    沁柔怎會就在門外?!


    “夜闖宮門乃前日之事,沁柔亦向朕陳情,隻因在家中與你姑母口角了幾句,受不下委屈,是以夜半進宮找朕哭訴罷了。既然風平浪靜了這兩日,朕又怎會再抓著這由頭問罪?”


    宋揚靈一句話直抵藺識心底:“人說關心則亂。”


    藺識羞得幾乎抬不起頭來,隻得道:“陛下恕小智莽撞。”


    “社麽大事都恕了,還在乎這點小事?你且迴去罷。沁柔在外頭站了這許久,想必又憋了一肚子苦水要向朕傾訴。”


    門外的沁柔也漲紅了臉。


    藺識隻得行禮告退。


    退至門邊,一眼看見身穿杏黃衫子的沁柔,好容易壓下去的心中異動陡然又衝了出來。沒想到埋了多年的心事就這樣一朝戳破。藺識額角上連青筋都暴了起來。


    沁柔也是羞得不行,低著頭,不敢看他。一雙目光隻盯著他鉛灰的袍角。心裏有小鹿亂撞似的,嘴角不可控製地上揚。


    眼看兩人就要擦肩而過,藺識忽然停下,低聲道:“你平安就好。”


    乍然聽到藺識聲音,沁柔慌忙抬頭。


    目光一撞,先前那些羞澀一忽兒都沒了。兩人不可控製地相視一笑,眼神溫柔得能滴下水來。


    ——————


    碧檀雙手握著臉,笑嘻嘻道:“沁柔小姐和東安郡王就這麽對著一笑,喲,真是應了那句話,比蜜糖還甜些。倒把我不好意思的。”


    宮裏許久未有這樣的事,碧檀和槐莊八卦得雀躍。


    槐莊偷眼一瞧,見宋揚靈臉色好,便咕噥了一句:“陛下知道成全別人,卻不曉得成全自己。”


    宋揚靈一愣。心中暗恨,槐莊這嘴越來越毒,哪兒疼偏往哪兒戳。於是故意潑她冷水:“姻緣之事,還得看他個人造化。由康對沁柔有情,我自不便從中強行幹預。”


    話一落,瞧著槐莊陡然變暗的神情,宋揚靈心裏一陣得意。


    然而這得意並未持續太久,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心酸擊中。


    隻有在沁柔、藺識現在的年紀,才有生死與共的情腸。就像她當初,亦是一心一意要跟隨孟昱走天涯。


    然而,偏差了一步,就錯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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