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綠水長依。那支頭戴紅布五星軍帽,身著灰藍色軍衣的隊伍遠去了。但在他們的身後,在貧苦的老百姓心裏卻流唱著動人的,關於紅旗的歌謠。這是一些個沒齒不忘的故事,一些美麗的傳奇,留給沿途的窮人親切而恆久的記憶。

    這支紅旗、紅星、紅領章的軍旅所到之處,地主老財、土豪劣紳聞風喪膽,四下鼠竄,一掃往日騎在窮人頭上作威作福,橫行霸道的囂張氣焰;就連那些如狼似虎,氣勢洶洶的國民黨兵和軍隊,亦望風披靡,狼狽潰逃,威風掃地。這怎能不大大地長了窮人的誌氣,怎能不讓窮苦百姓從心裏熱愛與向往紅軍,向往革命。於是,在紅軍經過的貞豐、安龍、興義、盤縣、羅平……在紅色軍旗飄揚過的所有地方,一團熊熊的烈火在人民的胸中燃燒了起來。這是一團神奇的,撲不滅的火焰,它源於紅軍長征播灑的火種,勢必在人民中間廣泛流傳,最終形成燎原大火,焚毀這黑暗、腐朽的舊世界。

    魯礎營的窮苦鄉親在送別了紅軍之後,分到手的糧食物品,又被龍霸天反攻倒算了去,重又陷入苦難的深淵。這時的龍霸天愈加顯露出其剝削階級的反動本性,變本加厲地對佃戶們進行盤剝壓榨,同時,也在為多年來欠下鄉民的一筆筆血債而心虛膽顫。他感到周圍有無數雙噴著怒火的目光在逼視著他,這些令他心驚肉跳的怒目,隨時隨地都會變成仇恨的利箭朝他射來。在一天深夜,他就是被這唿嘯而來的,飛蝗般的箭矢嚇醒的。他夢見自己的身體已被這些尖銳鋒利的箭簇所穿透,像個浸泡在血水裏的馬蜂窩……但是,他絕不會放下手中的屠刀,第二天,他就讓他的爪丁們出動,四下裏強征民伕,拆除附近的文閣廟、龍王廟、東嶽廟和城隍廟,把拆下的石材木料用來修築衛護其府邸的外圍碉堡與炮樓。同時,又派出他的親信們去雲南、廣西等地購買大量的武器彈藥。不分白晝黑夜,護府的家丁、親兵輪流值班巡邏的人數也增加了許多,日夜森嚴防衛,如臨大敵一般。從此,龍霸天深居簡出,輕易不再露麵,諸般事體全由他發布命令,交給手下人去辦。

    在距離魯礎營十來裏路的地方,有一座依山傍水、景色秀麗的村寨,名稱三家寨。寨中有百十來戶人家,幾百口居民,全係迴民,亦隻有三姓,三家寨由此而得名。寨中首富姓馬,名成亮。早年出外經商發了財,返迴故裏置辦了田地產業,在縣城裏也有商號店鋪,日子過得富裕殷實。馬成亮膝下僅得一子,叫馬俊波,字瑞,生於清朝末年。少讀私塾,塾師乃一位有真才實學的貢生。十五歲那年,馬俊波考入了省城洋學堂。讀書期間,適逢著名的“五四”運動爆發,波瀾壯闊的愛國主義運動,給了年輕的馬俊波深刻的思想影響。畢業後,通過時任貴州大學校長的張庭修介紹,他投入了駐紮在省城的一支軍閥部隊,在袁祖銘旅部任軍需官。但軍閥部隊的黑暗,很快就使這位投筆從戎,原是想為國家、民眾報效一生的熱血青年深感失望,不到一年時間,他即因反對上級長官克扣士兵糧餉中飽私囊,而與之產生了激烈的矛盾,隨即憤然離去。

    在四川重慶、成都等地闖蕩了一些年之後,他迴到了故鄉,說服父親出資辦學以造福鄉梓,並親自擔任校長,募聘了一群年輕而誌向不俗的知識分子作教員,就在當地辦起了一座名稱“益民”的小學校。許多交不起學費的窮苦人家子女,也能進入這座學校念書。

    馬校長身材瘦高,麵目清臒,氣度儒雅,一副書卷氣很濃厚的樣子。他對待鄉親們態度和藹,平易近人,深受學生們愛戴和鄉民的敬重。在他的影響下,其父馬成亮對待佃戶們也較為和善,不象其他地主那樣對窮人兇狠地討欠逼租,而且,實在交不上的也就減免了。如此,馬成亮在鄉間口碑不壞,算得上一位開明士紳。

    紅軍路過三家寨時,馬成亮安排佃戶燒茶迎接,還主動拿出幾十石糧食來支援紅軍。紀律嚴明,按照政策辦事的紅軍同樣給他打了收據,言明等到革命勝利了,由人民政府予以償還。紅軍剛到三家寨,立即宣傳革命主張,發動群眾鬥爭地主惡霸,由於對馬成亮還不了解,起初把他也抓了起來。但一大群窮苦農民聞訊立即趕來,情真意切地向紅軍講述他們父子往日對鄉裏人所做的種種好事善舉,紅軍立刻就釋放了馬成亮,還很信任地把一名傷員,—— 一位名叫張興的江西籍紅軍,留在了馬家,托馬家父子悉心照料。

    馬校長十分敬重這位在他家養傷的紅軍,生活上精心照料不必說,尤其在感情上,他視張興為頂天立地的英雄,倆人經常在一起傾心交談。

    具有舊民主主義革命思想的馬俊波,是從張興這裏真正認識到作為一名正直的知識分子所應該選擇的,正確的人生道路和方向目標。惜哉!當馬俊波已把張興當成了一位親愛的兄長,而在感情上割舍不下的時候,張興的槍傷已痊愈,恢複了健康,立即就要去追趕部隊了。臨行前,他把一本從蘇區一路上帶著的,油印的《共產黨宣言》贈給了馬俊波。自然,他帶著這本書上路,闖關過卡的也存在著很大的危險,但他送給馬俊波,亦可看出他對馬俊波十分深厚的情感。

    從道義上講,沒有任何挽留的理由,馬俊波灑淚送行,走到村外山口處,他送給了張興十塊銀元,讓張興用作路上的盤纏。張興笑著把這些銀元放迴到他的手裏,隻向他討了幾塊小洋,揣入馬俊波給他換上的那套農民服裝的衣袋裏。而後,眼望著馬俊波,張興表情鄭重地說道:“等到革命成功了,我一定迴來看望你!”說完,他轉身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在黎明的曙曦已經到來的此刻,馬俊波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張興遠去的背影,直到這背影消失在他視力無及的遠處,他才往迴走去。

    張興隱蔽地留下養傷,又悄然地匆匆離去,未曾讓外人注意到他,而馬家父子亦把這一切當作秘密保守在心裏。

    三家寨益民小學校共有男女教員十三名,其中一位男教員洪貽謀是魯礎營下街人,自從馬俊波開辦學校,洪貽謀是頭一批召募而來的年輕教員之一。這些年間,教員也換了好幾位,洪貽謀也有過趁著年輕,到外麵廣闊的世界去闖蕩、礪練一番的心思,但一來是他與龍家有世代的冤仇未報;二來的確也舍不得離開這位文質彬彬,氣度非凡,充滿人格魅力的校長,舍不得這個不斷有新思想輸入,可以讀到“五四”運動以來許多進步書籍的教學環境。

    在這座前麵是秀明田野,門前一棵彎脖子古柳樹上懸掛著一口生鐵鑄造的大鍾,早晨有春風笑語,傍晚有落日餘暉的校園裏,也有著年輕男女教員之間純潔的友誼和美麗的愛情。有青年教員們自發創建的,盡管是很小的文學組織;有郭沫若《女神》的呐喊,也有對易孛生筆下的娜拉為什麽出走?以及還會不會迴來等問題的激烈爭論……

    而校園的春秋歲月裏,每一個平平常常的白晝,都縈響著可愛的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間或伴有大自然的風聲雨聲,真像是一座世外桃源,一片靈魂的安樂的淨土。

    可是,這溫暖、明朗的,充滿詩意畫意的校園之外,卻又是多麽醜陋、肮髒、黑暗的生活現實啊!而那又是更多的人們的現實,是苦難,是煎熬,是殘酷的剝削和壓迫,是在水深火熱中悲慘呻吟與痛苦掙紮的現實。

    這苦難的現實生活中,有他洪貽謀的親人和朋友,除非他不走出這座校園,除非他能夠忘記這校園外的一切,否則,也包括著他自己,在這悲慘的苦難的折磨之中。他怎麽能夠無視這黑暗的現實,充耳不聞親人從那地獄般的深淵發出的痛苦的呻吟,而自顧自地,潛心凝神於這幽雅、清靜的校園裏讀書和教學呢!

    他困惑於生境,痛苦彷徨、徘徊於內心交織的,巨大而激烈的矛盾之中。他想把這一切,傾訴給他原視為良師,而今在心底認作益友的校長聽,想從他那裏得到智慧的啟迪和精神的撫慰,以及思想與行動方麵的指引。但他不敢,他一直還摸不透這位盡管可親可敬,但除了教學工作方麵的事情,而從不談論其他,作風嚴謹,行為慎重,而思維極其縝密的人的內心世界,同時,這個人的階級出身,卻又與他的具有明顯的對抗性……

    洪貽謀十分清楚,自己的思想傾向帶有明顯的政治個性,說出來即會被人視為異類;被人認為不安分還是小事,甚至,還可能被人懷疑想犯上作亂!他不敢冒這個險。

    因此,他也隻有在禮拜六或禮拜天迴到了魯礎營,一經置身於李景榮、周大昌、譚炳耀、葉萬鈞、葉萬鎰、田大倫這些個要好的朋友和鄉黨們中間,才忍不住袒裼情懷,將心裏的鬱悶與叛逆的思想,一古腦兒地傾泄出來。這些人的家和他的家一樣貧寒,他們和他一樣與龍家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他和他們屬於同一個階級,是一群可以生死與共,披肝瀝膽的弟兄!

    眼下他還不知道,苦大仇深的李景榮等兄弟們早已在暗地裏商議,要推舉他這位有膽識謀略的人為頭領,結成兄弟的同盟,組織起武裝的隊伍,真刀真槍,轟轟烈烈地與龍霸天決一死戰。

    時序交替,光陰荏苒,春去春又來。滿嶺滿坡的映山紅,又一度綻開鮮豔奪目的花瓣。如鏽似錦,又仿佛落霞飄飛於山穀間。以洪貽謀為盟主的兄弟同盟會,在這年的春天,五月裏的一個深夜成立了。一群肝膽相照的兄弟,聚會在魯礎營的大佛寺裏,喝生雞血酒,莊嚴地盟誓……

    這時期,省境之外的大中國國土上,正到處燃燒著抗日的烽火。在如火如荼的抗戰鬥爭中,在硝煙彌漫、鐵血烈火交織的前線,龍霸天的胞弟,早年在劉金率領的農民暴動中,於那個潑血的深夜被擊傷昏厥過去,僥幸留得一腔熱血在,而時任國民政府陸軍第六十軍步兵五百四十旅1080團團長的龍雲階,於民國二十七年四月魯南徐州會戰中,與日軍精銳部隊拚殺至最後一人一槍,壯烈犧牲在陣地上。

    而貴州,日軍隻輕叩了一下它的門扉——省境邊緣地帶的獨山縣,聲音過於輕微,而未驚動省境之內的巍然群山,南北盤江的唿息和往常一樣平靜、從容而均勻。因此,境內有眾多象龍雲階一樣奔赴抗日前線的熱血青年;後來在蔣介石開始實施不抵抗政策,大喊大叫“先安內,後攘外”的賣國主張,而殘害抗日的革命誌士仁人之時,境內也掀起過反對蔣介石的抗日民主運動,但是,境內的階級矛盾卻依如往昔,一直處於鬥爭的領先地位。階級壓迫未有絲毫減輕,舊恨未消,又添新仇,災深難重的窮苦人心裏的怒火,就象運行於地下的熾烈岩漿,奔突著,不被覺察地運行著,悄悄地蘊聚著能量,默默地等待著時機,而後就會有一場天崩地裂的火山爆發,證實那不可抗拒的曆史規律——

    這已經是一九四四年早春二月的一天深夜,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謀劃已久,成立些年而隱忍不發的兄弟同盟的反霸行動開始了。耗時年久,吃盡萬苦千辛討騰來的二十餘支長短槍已握在了骨幹隊員手中,子彈已上膛、槍機已打開,龍家外圍碉堡內的兵丁已睡熟,出口已被封鎖,一聽到號令,人們就會衝進去解決他們。而院子門外的巡邏兵丁已被手刃,臥底的蒙麵人,從院裏抬開了大門的閂扛,隨著一聲唿哨劃破深夜的靜謐,各路隊員展開了行動,邊齊聲發出驚心動魄的呐喊:“紅軍打迴來了!”“活捉龍霸天!”……憤怒的人們湧入“都督府”,邊吼叫呐喊著,邊鳴槍示威,踢開一扇扇門扉,槍口和利刃對著一切可能反抗的敵人……

    天未明時,已徹底解決了龍霸天的護院武裝。但裏裏外外搜遍,也沒找見龍霸天的影子,最後,還是龍府的一個傭人告訴了李景榮,說睡夢中的龍霸天被“紅軍打迴來了”的喊聲驚醒,嚇得魂不附體,帶上他那一排精銳的親兵,從下水道逃走了。

    洪貽謀、李景榮等人率領部下清理了戰場,也學著紅軍的政策,對那些從碉堡裏一個個舉著槍械走出來的俘虜予以寬大處理,是本鄉本土的立即釋放迴家;是外地人的,也都押解到鎮邊上,鳴槍驅散,任其四下落荒而去。而對那些龍霸天的打手,鄉民們恨得咬牙切齒的人,暴動者毫不手軟,當眾處以極刑。老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洪貽謀等同盟會的青年首領們也學紅軍的樣子,開倉濟貧,並在龍家大院門前召開群眾大會。會上,除了幾位青年首領講話,還仿照紅軍的宣傳方式,由洪貽謀現編了一段順口詞,教在場的群眾齊聲唿喊:

    說英雄,數紅軍。

    龍霸天,嚇掉魂。

    都督門,不敢走,

    陰溝裏,逃性命。

    龍壽眉,狗耳聽:

    霸占田,要歸還,

    農民債,要還清!

    如若再是不聽教,

    管保叫你命歸陰!

    這段後在民間作為歌謠來流唱的順口詞傳播廣泛,影響極其深遠。不久,盤縣祭山樹農民反霸武裝的頭領羅波;興義“獅子山”的紅幫;“十八連山”遊擊隊和雲南黃泥河遊擊隊的鍾大安、冷國盛等領導人,以及貞豐、安龍等地的革命組織,也都是先聽到這首歌謠,才了解到興仁魯礎營掀起的這場群眾自發性反霸鬥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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