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的西南邊陲多山,尤其貴州,素以山區高原著稱,海拔數千米,地勢高峻,峰巒巍峨,有人揣想,這是洪荒大水消退之後,凸現出的地貌形態。迄今,還有許多尚未形成植被覆蓋的山巒,光禿禿的不生草木,山石黯然而布滿斑孔,全似礁叢模樣。石表層及石罅間仍不難發現魚化石、海貝殼等海生物的殘跡,摳下來使舌頭嚐一下,那滋味是鹹澀的……一個充滿了誘惑的亙古之謎,且留給地質學家去考證。而眼前連綿逶迤,奔騰起伏的群峰眾嶺,卻真像是洶湧的海潮掀起的狂濤巨瀾,澎湃翻卷著,重疊激蕩著,氣勢磅礴,衝泄騰躍千裏,直向貴州腹地,及至黔西南盤江八屬湧去……

    在那白雲深處的崇山峻嶺間,在位於珠江流域的南盤江與北盤江的分水嶺上,有一座古老的城鎮,今稱興仁。其春秋時屬牂柯國;戰國與秦漢時期皆屬夜郎國之領地;唐貞觀年間歸屬盤州統轄;元朝時直隸於普安路總管府。

    是在明朝洪武十六年,該城鎮開始的重新規劃建築。自那一年算起,這座古老的縣城,至今民國時期,也有近六百年的曆史了。

    此地位於黔西南中心,東鄰貞豐縣,南與安龍縣、興義縣境接壤,西與普安縣毗鄰,北抵晴隆縣界,東北隔北盤江與關嶺縣相望。縣境總麵積一千七百八十五平方公裏,礦產資源豐富,氣候宜人,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四季常青,風光景色異常秀麗。

    古往今來,這裏是貴州省的一塊風水寶地,生息繁衍著迴漢彝苗、布依等各族淳樸、善良、勤勞勇敢的人民。群山環繞,綠水常依的興仁縣城,交通便利,道路通衢,乃是四方貿易物資的重要集散地,滇緬往內陸的交通樞紐,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縣城內的街道古樸而別致,商號會館眾多,酒樓、茶肆、旅舍、店鋪、妓院、煙館……三教九流的置所,五行八作的場合,遍布鬧市幽巷。悠久的曆史文化沉積,又使城內有許多好看,好玩,好享樂消遣的去處,平常日子,胖街瘦巷間亦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一派人世浮生的熱鬧情景;而到了趕集的這天,四麵八方背著背兜,挑著擔子,拎著筐,提著籃,穿著各式各樣民族服裝的鄉民,涓涓溪流般從縣城附近的條條山道而來,湧入古城的九座城門,匯聚於城區大大小小的各條街道上,一時間,市聲喧嚷,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交通擁塞。

    在這水潑不進的稠密中,有丟朋失友,或走掉了小孩的唿喊;有街道兩旁兜售貨物的小販扯破嗓的叫賣;有討價還價的爭吵;有馬幫穿梭與趕車人的吆喝……偶爾,還有女人丟失了錢物,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各種各樣的音響嘈雜與聒噪,融合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豗,亂哄哄,鬧嚷嚷,如鼎沸,似潮漲,把一座縣城都掀翻了天……

    這地方上出人材,自然是因為風水好的緣故。據城裏一位陰陽先生出身的民俗專家說,人的性格脾氣與地表天象分不開,晴陽陰雨,閃電雷霆感應的就是人心民情;人的生相又與地理風水相關密切,山清水秀之處多出美女俊男。山之魄,水之魂,男人陽剛英武,即自這日精月孕的山之氣魄濡養而來;女人的溫柔美貌,自然就源生淵出這流繞大山的脈脈秀水了。

    此學說之真偽正謬毋庸論辯計較,但若說起此地山水之勝,濡養出些感動天地人寰的好兒女,就不能不談到縣城西南一帶的魯礎營,以及海子的山水人物。

    魯礎營距縣城約模五六十裏,是一個迴族大鄉,僅魯礎營鎮上的居民就好幾千口子人。周圍的群山青翠,雄麗多姿,奇拔峻秀,美不勝收。鎮子西邊的山脈綿延起伏,縱深伸展去與海子地方上的山巒峰嶺相接。而海子地方的山與水愈顯奇秀,尤其令人玩味無窮,說到山的陡峭,這裏不乏削壁千丈,陡立萬仞的高山絕嶺;說到山的雄奇,拔地而起,峰巔插雲,一柱擎天,峭立長空的殊異山嶽隨處可見;說到山的威武,環立如屏的肅穆群山,巍然聳峙而獨秀的崢嶸巨嶺曆曆在目;說到山的形狀與氣態,峻嶒的高,嶙峋的怪,巉岩的險,崔嵬的奇……神工鬼斧,百態千姿;天然造化,鮮聞罕見。而說到其意象境界,更有綿亙的遼遠;蒼莽的雄渾。隨處可見潑墨瀉玉般的蔥籠蓊鬱,幽澗鳴鳥,深穀流泉,茂樹修竹箐深林密,一派翠生生、藍幽幽、綠茸茸的深邃。

    這裏的水卻更美,大二海子河川縱橫,水勢浩蕩,大河奔淌波湧浪翻,溪泉清澈飛花濺玉,皆欣欣然合奏齊鳴於著名的馬保樹瀑布叢的千古吟唱,沿途灌溉著豐饒肥沃的土地,滋養哺育著廣袤的山林,以及數以千萬計的民生,而日夜不息地流向遠方。

    早在清朝乾隆年間,這一片青山巍巍,千岩競秀,萬壑爭流,景色秀麗,風光旖旎而勝似仙境的鄉土,就已經有了彝、漢、迴等各族人民聚居的村落。魯礎營這個地方發展得較快,漸漸形成了有上千戶人家的大集鎮。鎮上的主要街道有兩條,分為上街與下街,下街居住的多是貧苦的佃戶;上街盤踞著本地的一些富豪人家。兩下裏單就住宅房屋的外觀,即可形象而立體地看到階級差別的鮮明對比。

    在這些富貴人家中,突出的是隴、何、段三姓,尤以隴家為豪門勢力之最。其高祖隴材林曾受欽命封賞為世襲土司,管轄保箕營、布雄營、魯礎營一帶。其田產分布,區域比其轄區更為廣遠,西南至雲南、廣西邊境;東北至北盤江險隘鐵索橋一帶。隴土司在魯礎營修造的是宮廷式建築群,樓閣亭台,華堂美屋。偎金擁玉,錦衣玉食,妻妾成群,家奴眾多,並豢養著大批的家丁打手,過著驕奢淫佚的的富豪生活。

    隴土司出行時前唿後擁,鳴鑼開道,路人躲避不及的,輕則打得鼻青臉腫;重則捆了投入水牢。無錢贖身的或強迫為奴,或被活活地折磨致死,扔到斷崖下麵的深澗裏去喂野獸。老百姓視其比豺狼虎豹還要兇殘,背地裏都稱其“隴霸天”,把他恨入骨髓,而當麵卻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隴材林為了鞏固其土司的統治地位,效仿封建君主而大肆宣揚神學論,對鄉民進行愚弄,說他的權力“授命於天”;他的女兒“曾為東海龍王三太子所幸,生下了大公子龍騰,二公子龍躍。”為了附會此說,他把祖姓的隴字,改姓作“龍”。從此,凡屬他的子孫,皆自命為“龍種”。

    他不但以其家人裝神,且用牲畜來弄鬼,說他家有一匹飛龍馬,上午鍋裏煮上米,騎著飛龍馬去雲南買菜迴來,也不耽誤吃中午飯。沒人看見有這麽一迴事,但如今馬墳卻是有的,就在龍材林家後山坡地裏。那馬墳築得極氣派,遠非一般窮人的歸宿可比。

    長大後的龍騰、龍躍,果然都中了進士。龍騰被欽封為“鎮蠻都督”。從這封號上,亦不難看出封建統治者“以夷製夷”的反動統治伎倆;龍大公子卻籍此而耀武揚威,愈加肆無忌憚,瘋狂地進行搜刮民財,敲詐勒索,在地方上橫征暴斂,並大興土木,強迫貧苦的工匠和民伕們為他建造都督府,以及府衙附近的龍氏祠堂和八大廟宇。

    曆時數年建成的都督府占地百餘畝,房舍數十間,共分三重庭院,融合了其祖宅於其中。傾注工匠與民伕們的血汗與智慧,凝聚著民脂民膏的建築群落,飛簷鬥拱、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的府門上懸匾額題著五個琉金大字:“欽賜都督府”;二門金字額匾上題寫著:“進士及第”;三門上題字為“創業垂統”。

    庭院之內珍稀樹木,奇石假山,水榭亭台,荷池曲廊……一應俱有;諸多雅室精舍與廳堂陳設華麗,名人字畫,玉器古玩琳琅滿目,說不盡的富貴奢華。時稱“黔州小皇宮”的,即是這座都督府。而附近的龍家祠堂,以及八大廟宇亦耗資頗巨,用的全是以扒皮抽筋,敲骨吸髓的方式,從民眾那裏掠奪、榨取的財物。民不聊生,水深火熱,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應,本已是“窮人家真是難,無地又無田,討人田地吃碗飯;借一鬥,還三鬥,年年都不夠。”如今更是——“包穀野菜煮稀飯,鍋巴都不見;一家老小皮包骨,娃娃哭連天。”

    ……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魯礎營人民的心中,早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燃起了反抗的怒火。追溯曆史,殘酷的封建剝削所激起的何止是一次“民變”,早在一八五八年,迴民英雄金萬兆、張淩翔、馬河圖領導的迴民反抗運動,即曾給封建統治以沉重的打擊。揭竿而起的農民義軍勢不可擋,一舉攻克了興仁縣城,不但在城內的金家壩設立了義軍自己的元帥府,尚且勢如破竹,連連攻取了盤江八屬在內的十多個縣城,進軍的箭頭直指省府貴陽。清廷震撼,調集數省之兵合力圍剿,鬥爭持續了十四年之久,終因寡不敵眾,義軍首領為保全殘部數千名將士的性命而自縛受死,被解往省府,執行的刑罰是炮烙……

    古往今來,在中國大地上,如此可歌可泣,感天地、泣鬼神的農民起義究竟有多少次?但卻沒有一次能夠獲得最終的成功,缺少的是什麽哪?!

    曆史沿革,當魯礎營土司的“寶座”傳到龍家的後裔龍壽眉時,這個“龍種”暴斂橫征,強搶豪奪,盤剝壓榨與欺侮百姓的兇狠、殘暴,比之前輩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僅他製頒的一條法規:“凡屬境內農戶,必須交出田地文契,另立租約。否則,起佃逐出。”這就使許多農民傾家蕩產,流離失所,賣兒鬻女,妻離子散……

    尤令人發指的是,為了滿足其獸欲,他頒布了一條更加荒淫無恥的法規:“境內男婚女嫁,完婚之日,由男方置辦酒席宴請東家,新郎新婦捧盞跪敬。”——而敬酒之時,凡新娘體態容貌被他看中的,無一可逃脫其魔掌……

    壓迫愈重,反抗就愈烈!公元一九三零年春,當地農民女英雄劉金,率領數百名胸中燃燒著仇恨怒火的農民手持鳥槍、柴刀和斧頭,深夜湧入了都督府,一個庭院,一個庭院地撕拚、搏殺……血泊裏倒下許多農民的屍身,血泊裏亦橫臥著絕氣歸陰的龍壽眉的父親龍蔭庭、哥哥龍堯衡的屍體。其弟龍雲階被擊傷昏厥如死,僥幸留下了一條命。而狡猾的“坐地閻王”龍壽眉卻趁著混亂,借著黑夜的掩護溜掉了。

    幾天後,他從縣城搬來了國民黨的保安部隊,殺氣騰騰地卷土重來。參加暴動的人們,有的隱入了深山老林,有的已逃至境外,遠走它鄉。而他們掩埋的,在撕殺搏鬥中死去的人的屍體卻被挖掘出來,日頭地裏曝曬著,——這是龍壽眉迴到府邸,見他父兄的屍體原樣橫陳在地上,受到刺激而采取的瘋狂的報複行為。

    同時,魯礎營來不及逃避的部分農民,以及暴動者的家屬更是遭到了兇殘的殺戮,和殘忍無比的戕害與折磨,二十多人被梟首示眾;十餘人被綁在樹上活活餓死;無辜的老人和兒童被吊打得死去活來……披著黑色軍服的人群輪流奸汙年輕婦女,而任憑被淩辱者哭叫嚎喊,苦苦哀告,說她們沒有參加暴動……

    這等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戮,與人性淪喪的淫威暴虐,更加上龍霸天變本加厲的經濟剝削與殘酷壓迫,使魯礎營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答,悲慘淒涼,苦不堪言。

    這年的四月,中國工農紅軍佯攻貴陽,驚惶失措的蔣介石驚魂未定之際,紅軍已揮師西進,渡過北盤江,分左、中、右三路經過興仁縣境。中路紅軍為紅五軍團與中央軍委縱隊,四月十九日清晨,由巴鈴卡子入境,當天中午占領興仁,設指揮部在城內大街上房屋宅院較寬敞的士紳劉繼雅家裏;電台及供應電源的手搖發電機安在劉家隔壁姓屠的人家,門口均有紅軍戰士站崗。附近王明瞻家也住入部分女紅軍。二十一日,紅軍離開興仁縣城時,朱德總司令的夫人康克清,還給房東留下了親筆簽字。

    離開縣城的紅軍隊伍到雨樟下寨分路,其中一部經斑鳩河、犀牛坪、三家寨到魯礎營。在這裏,紅軍召開了群眾大會,宣傳共產黨的主張。刷寫了許多標語,其中有一條上麵寫的是——“隻有蘇維埃才能救中國!”是一位很受周圍的紅軍幹部和戰士們尊敬的人親筆書寫的。此人操一口濃重的江蘇口音,留下部大胡子,言談話語親切,氣態藹然,舉止穩重而優雅。寫標語時,一隻手也習慣性地端持在腰間……

    不可一世的龍霸天,數日前就已攜帶家眷逃之夭夭了。紅軍戰士毫不猶豫地打開了他家的倉庫,把糧食和鹽巴分給窮苦農民。繼劉金當年率領農民衝入龍家大院之後,今天,揚眉吐氣的“泥腿子”們,又歡天喜地的湧了進來,他們興高采烈地看著,念著紅軍戰士在龍家的三塊金字橫匾上貼的標語,大門上的標語是——“打倒龍霸天,農民得解放”;二門上的標語:“要知農民苦,請看龍家倉”;三門上的標語寫的是:“農民要翻身,快來投紅軍”。

    ……

    這支紅色的軍旅在魯礎營鎮休息了三個多小時之後,又打著紅旗,排著整齊的隊伍去了遠方。但在這裏,在魯礎營的窮苦農民心中已播下了革命的火種。有一位名叫李景榮的下街青年,親眼目睹了紅軍一係列激動人心的活動,也看到有幾個青年農民參加了紅軍,盡管他的心裏直發癢,也很想跟了紅軍去,但他到了出鎮的路口處,就猛然停住了腳步。他有未報的血海深仇,而他的仇家龍霸天並未走遠,且一定還會迴來!……但此時,他的心裏已起了一個嶄新的意念:窮人要想揚眉吐氣,就得像紅軍這樣拉起隊伍來同龍霸天,以及和龍霸天一個鼻孔出氣的官家對著幹!

    許多窮苦的“幹人”參加了紅軍,跟著紅軍隊伍遠去了。可很少有人知道,有的紅軍卻留了下來,——這是一些傷病員,離魯礎營鎮不遠的三家寨,紅軍路過時,就留下了一名從江西蘇區來的紅軍戰士,姓張,叫張興。

    數日後,龍霸天又帶著還鄉團殺迴來了。迴到龍家大院的頭一件事,就是命令手下人撕掉紅軍留下的,令他膽顫心驚的標語。隨後,他就命令軍警與兵丁們挨家挨戶地清查得到他龍府的糧食和財物的人家,並且把參加了紅軍的農民的家人和親戚等無辜百姓抓起來,押送到縣城以“通匪”論處。魯礎營的天空一時又烏雲翻滾,高寒流急,窮苦百姓又陷入了腥風血雨之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旗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大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大洋並收藏紅旗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