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台和作家協會僅有一道之隔,都坐落在解放大街上,離解放廣場的轉盤很近。不同之處在於,電視台是一幢年輕的建築,而作協那幢大樓年代卻要久遠一些。它們遙相唿映形同兄妹,隻不過妹妹嬌媚苗條,青春年少,兄長卻顯得老態龍鍾、滿目蒼痍。打從電視台全天開播以後,這邊車水馬龍,那邊蕭條冷清,風景總是一邊獨好。

    葉子一晃到電視台已經快到兩年了,頭一年她隻是一個普通的見習記者。《都市采風》試播以來,她已贏得台裏上下同仁的認可,況且這個節目觀眾反應也一直看好。

    整個節目組都由年輕人組成,他們各個英氣勃勃、時尚前衛,而葉子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自己都沒想到,做一名電視人這般稱心如意。電視台的外觀建築就象英文l的倒置,一進正門,是一個麵積不大也不小的廣場,實際上它起了停車場的作用。徑直往裏是演播大廳和小演播室,往西一溜是各部門的工作間、化妝室和休息室。在西邊的盡頭是電梯,從那裏往上便進入了主樓也就是辦公區域。這是一幢十八層建築,新聞部、專題部、廣告部、文藝部、評論部、台長辦公室、策劃製片監製,以及臨時組建的劇組、節目組等等,都擠在這幢樓裏。

    統籌葉子這班人馬的專題部在六樓。

    葉子一進辦公室,同事胡亞男就對她說:“哥們小心點,主任為天馬集團的事正發火哪……小周都招架不住了。”

    葉子非常同情自己那位攝像搭檔,她知道主任對這期節目特重視,昨天的帶子讓她看了不發火才怪哪。

    “沒事,我馬上告訴主任,過了初一便是十五。當事人是俺的老情人,擺平他如探囊取物爾。”葉子南腔北調的口吻把亞男逗笑了。

    “完了,有人捷足先登嘍,這個大款我是傍不上了。”

    這一天,也許她們主任把火都在小周身上消了,或者是因為葉子跟廣告部主任發生了點齷齪。總之,她破天荒沒有因為工作找葉子的茬。

    事情是這樣;就在亞男和葉子閑逗正要告一段落的時候,專題部門口進來一個用公鴨嗓說話的人。“姑娘們好!姑娘們受苦了。”原來是整個電視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廣告部主任郝大郎來了。大郎是綽號,他的真正名字叫郝強。大郎體態白胖豐滿,身材介於侏儒與矮子之間。臉上那紅紅的酒糟鼻子特別紮眼,但是那雙溫和總帶著笑意的眼睛,卻令人感到特別親切。電視台的姑娘們,既討厭他又喜歡他,不過也是憑心情而定。本以為來了個開心果,沒想到葉子卻因他惹了一身晦氣。

    “大郎,想死我了。”

    “想我幹嘛?”

    “想你那溫暖的懷抱呀。”

    姑娘們都喜歡跟他打哈哈。

    “是嘛,怪不得一到這裏就花多眼亂,不知該先抱你們哪一個?”他開玩笑說。

    郝強徑自來到葉子的辦公桌旁說,“小燕子!和你探討個問題。”這樣稱唿葉子是郝強的專利。

    “有屁快放。”葉子說。

    “能不能有點同情心,讓哥哥坐會兒喝點水?”

    郝強說完用力一蹦坐在葉子的辦公桌上。接著他神秘兮兮地說:“哎!你說,咱們台裏,專題部和廣告部哪個更重要?”

    “你先下來!我的桌子還要不要了?”葉子說著站起身來做擰他耳朵狀, 郝強急忙下來,順勢坐在她的辦公椅子上。

    “哎,燕子,咱兄妹倆連手作個大文章怎麽樣? 信不信, 到時候我敢保證,台裏會對咱們兩家另眼相看。”

    “我說大郎,說話能不能痛快點?”

    “聽人說你和天馬集團的老總很熟,那家夥可是很有來頭的喔!”

    “那又怎麽樣?”

    “我有個同學在十一中學當校長,幾天前他收到一張五十萬元,屬名連子風的現金支票,通知單上著明:是個人為了改善母校教學環境盡上的一點薄力。”

    郝強的話使葉子震動不小,她自責自己枉為一名新聞工作者……

    “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傻妹子,連子風是誰你不會不知道吧?有誰一出手敢這麽爽?機會就在眼皮子底下你都覺不出來。套句廣告術語這是商機!懂不懂商機後麵是什麽?是效益!是實惠!”

    郝強起身來到飲水機旁,一杯接一杯連喝了三、四杯純淨水。然後,他長噓了一口氣,仿佛剛剛蹬上了喜馬拉雅山頂。

    “姑娘們,”他接著說,“你們說說, 物質、精神哪個重要?你們的答案肯定是後者……那是胡掰!精神是什麽?是跟物質過不去!這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

    葉子用驚愕的目光注視著郝強,不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麽?

    “郝主任你究竟要我幹什麽?”

    “聽說你在搞天馬集團的專題節目? 這不……在命運轉折的重要當口,哥哥來給你提個醒:現在麵臨一個千載難尋的好機會,它能使你一步登天!”

    葉子耐著性子在聽,她猜得出這個矮子下麵將要冒出,更加不著邊際的東西來。胡亞男和辦公室的其他人放下手上的事情也都在聽,眾人被吊起了胃口。

    “我怎麽才能一步登天?”葉子咄咄逼人的問道。

    “姑奶奶,你是裝不懂呢,還是真的不懂?那我告訴你,用職業之便加上你的青春靚麗和他拉關係!慢慢再以工作為借口,幫我拉點廣告、讚助什麽的。這可是沒人同你競爭的機會!於公於私,這都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人嘛,日久自然生情……”

    “然後哪?”葉子又問。

    “據悉,此人至今還是個單身漢,然後自然是水到渠成喜結連理唄。對你來講他可是個金龜婿!”

    郝強話音剛落,葉子憋了半天的怒氣終於爆發了。“夠了!鬧劇該結束了, 趁我現在還沒想出合適的髒話來,請你馬上從這裏消失!”

    葉子的突然反目把郝強搞懵了。他可憐巴巴,口氣誠懇地說,“我確確實實是為了工作,也是為了想成人之美啊……你看這事弄的。難到……我說葉子,你該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吧?”

    我們的主持人真氣壞了,她怒不可遏尖聲叫道:

    “有你個頭!出去!馬上給我出去!”

    好像上帝有意這樣安排似的,這個老好人兒被葉子嚇得蹬蹬一直退……不,應該說一直骨碌到門口的時候,恰好部主任和小周一同進來把他夾在了中央。那景象就好似一個得了肥胖症的大男孩,做了什麽壞事被老師當場揪住一樣。

    “顧大姐,你給評評理,我一心一意來給她出點子,可她卻要把我一口吃了。”

    專題部主任顧菲是一位資深電視人,她相信郝強的話,這位仁兄除了世故圓滑以外,那就是兢兢業業。

    “怎麽迴事?”顧菲問。

    “算了!正事沒辦成反倒被弄得灰頭土臉的……走嘍。”

    出門後,不一會兒他幽靈一般又轉了迴來說:

    “喂!葉子,希望下次能合作愉快!”

    專題部裏,除了葉子所有的人都笑了。

    編輯室裏的熒光屏,不時的閃現著連子風和他那商業王國的畫麵。葉子看了樣片後,不知為什麽有些心煩意亂。她起身來到了走廊,在樓梯的過道裏點燃了一支香煙。

    葉子基本不怎麽抽煙,隻是偶爾鼓搗它幾支。此刻,她的腦海裏好像放電影一樣,一幕接一幕的迴憶,不斷的在眼前閃現。她想打一個電話但不知道打給誰,因為有兩個人她都想打。最後,她果斷地用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號碼。

    “嘟……”電話打通了。

    “你好,車主席在不在?”

    “他不在。”

    “嘔,他去哪了?”

    “不知道。”

    “好,謝謝!”

    也許是因為年齡增長的關係吧,葉子心頭偶爾會產生一種隱秘的燥動。但是,一個人在不清楚自己願望的時候,無法選擇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葉子迴去收拾一下便下樓來到了街上,在公交車站旁她站了一會兒,究竟要到哪裏去有些猶豫。自從上次出租車追尾以後,葉子就再很少駕車出去,想了一下,她順著人行道往下一個街口旁的咖啡館走去。時至中午,店裏顧客不多。葉子找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什麽也沒點,隻是呆呆望著窗外發愣。

    人行道上,兩個頭發剃得比男孩子還短的姑娘走過櫥窗。她們互相摟抱著哼著歌,樣子顯得非常親密。一樣的牛仔褲,一樣的無袖短衫,還有一樣的小手機掛在胸鰭……

    “我很醜,但我很溫柔……”

    歌聲唱得很隨意,無拘無束。葉子突然感覺,自己的內心蒼老得就象個老太婆。頓時,心裏有了一種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她把手機關了,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喝著,同時陷入了沉思……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父親,還有他那一天不如一天的病情。老爸跟她操碎了心,最主要的當然是她的婚事,還有她和漢夫不正常的關係,至今,她都不知道要把自己擺在一個什麽樣的位置上。問題是,她隻要一見到漢夫,所有的煩惱就會煙消雲散。因為這父親罵她白癡,是新時代造就的一個法盲!不談婚姻嫁娶也罷,偏偏迷戀上一個有婦之夫。但是最值得葉子感動的是,父親從來不幹涉自己的選擇。盡管這樣,葉子靜下來的時候,偶爾也會聯想到父親無奈的表情。

    所以,麵對父親葉子敢於敞開自己全部的心扉。她把他當作最知心的朋友,常跟他傾訴心中的悲哀和苦悶……

    那時,她還隻是一個見習記者。告別校園生活乍進社會,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困繞著她……

    記得是在一個陽光溫煦的午後,台裏舉辦一個《未來電視發展方向》的研討會。領導把省裏和市裏的幾位專家學者,請到電視台的大會議室分別作專題發言。作家協會的車漢夫作《文學與電視的關係》的演講,贏得了與會者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從電視和文學的血緣關係,講到它們之間的應用互補……他用通俗詼諧的語言,舉一反三地把文學和電視的內在聯係,闡述得淋漓盡致。他還講到電視的兼容性、互動性、新聞性,是文學無法取代的獨異性質。

    葉子在下麵聽得如癡如醉。

    那天,葉子因為有事晚到了一會兒,進會議室的時候,正好趕上車漢夫走上了講台。他穿著一件肥大的半舊白汗衫,袖子又長又肥在演講開始的時候,他先把它們高高的挽過了肘部,然後再調整好麥克風與身體之間的距離,這些細節顯見著他做事認真的個性……說到興致處,他幹脆站起來,用手勢來加強要表達的意思。他天生一頭自然卷曲的黑發,加之一張透著執著勁兒白皙清瘦的麵孔,哇,簡直是英國詩人拜倫的翻版!起初葉子並不知道,前麵這個不修邊幅的人是誰。直到被他充滿個性魅力的表現迷倒以後,她才偷偷地問身邊的胡亞男,“這個家夥哪兒冒出來的?”

    “咱們對過作家協會的……”亞男悄悄這樣說。

    “我問你他姓啥?做什麽的?”她掐了亞男一下,表示這個迴答不滿意。

    “我的姑奶奶,他叫車漢夫!詩人,作家……”

    葉子再也聽不見亞男說什麽了,她已被車漢夫這個名字所擊倒……

    研討會結束後,她特意到攝像那裏把帶子借出來,貓在機房裏一遍又一遍的迴放研討會的實況。正所謂踏破鐵鞋無匿處,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從中學時代就崇拜,並神往多年的人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當晚迴到家裏,進門她就高唿道:

    “老爸!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你找到誰啦?”父親問。

    “車漢夫啊!”

    “我當你找到了什麽金礦哩。”

    “對我來說,他比金子都貴重!”

    父親再沒說什麽,他以鬱抑的目光偷偷地觀察著女兒,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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