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月,其實劉恆見過“王白石”很多次,她的差事就是打掃閣樓,端茶送飯,每日都要進出閣樓很多次,劉恆就在登記處當著差,怎麽可能碰不到?


    不過每日裏碰麵,兩人無論明麵上還是私底下,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根本沒有任何交流。


    劉恆繃著臉,碧夫人也當是不認識,二人各做各的事,果然互不幹涉。


    當然,碧夫人也沒問過劉恆為何還要留在這裏。


    這麽過了十四天,照說碧夫人入閣當差本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但說不清為什麽,剛剛劉恆見到碧夫人那一瞬間,他心頭就猛地生出一個預感,今天要出事了。


    這預感一出,劉恆不敢疏忽,本想著和白夢潔換一下差事,然後再悄然跟著碧夫人前去,誰想白夢潔像是猜出了什麽,偏讓劉恆動用了新一月的十個時辰入閣時間。


    如此一來,讓劉恆更加方便行事,但也讓白夢潔留在了藏書閣,難免讓劉恆有些擔憂她的安危。


    她顯然也是好心,預料到劉恆和碧夫人估計要做點什麽,卻肯定料不到他們究竟要幹一件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別說她了,哪怕是劉恆自己都不知道這事情究竟會鬧多大,又會波及多大。白夢潔留在閣裏,距離太近,就怕遭了池魚之災。


    “希望是我杞人憂天了。”


    劉恆強逼自己放下這層擔憂,盯著碧夫人一路尾隨,拾階而上,不多時已經來到十九層,劉恆的心也隨之猛然提到了嗓子眼,“果然要動手了!”


    畢竟是在藏書閣當差半個月的人了,有些藏書閣的規矩,劉恆不可能不知道。比如藏書閣有二十層,由下至上十九層都對外開放,任由門人閱覽,獨有第二十層設置了重重禁製,又由海老親自坐鎮,鮮少開啟。


    這最高一層,內中珍藏著眾神宗真正的傳世寶典,每一本都彌足珍貴,傳聞隻有立過大功者才能得到獎勵,入頂樓一觀。


    碧夫人肯定是沒為眾神宗立過什麽大功的,她如今卻站在二十層的樓梯口,而且看樣子杏步而行,還要繼續往上走,不是準備動手又會是什麽?


    她還想強闖禁地不成?


    劉恆是真的驚住了,趕緊出聲欲圖喝止,誰想話還沒出口,碧夫人倩影已經施施然消失在了樓梯口。


    “不是說謀定而後動的麽?”劉恆急匆匆追上去,心裏惱火又焦急,“謀劃這麽長時間,怎麽到頭來卻還是這麽衝動?”


    這模樣,分明是直接陷入了某種禁製陣法裏,劉恆心急如焚,略作沉吟,卻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緊跟著衝了進去!


    劉恆向來對陣法沒有多少研究,尤其是這等地方安置的陣法肯定非同尋常,更不是他這種門外漢能想出破解之法來的,所以擺在他麵前的隻剩下一個辦法,就是也跟著追進去,然後再想別的辦法。


    “就說是誤入其中,即便難免留了破綻被人猜忌,也比丟了性命強!”


    他們本就是藏書閣應差,非要說是誤入,哪怕肯定將遭受嚴懲和懷疑,卻還是能勉強說得過去,至少不會被人當做賊人給就地殺了。


    “說的好像準備有多麽充分,這下連門都沒進去就出了岔子,看你以後還好不好意思吹牛!”


    劉恆氣得咬牙切齒,緊跟著大步衝了上去。


    當他衝到碧夫人消失的那個位置,明顯感覺到一股如水柔力覆蓋全身,這分明是禁製的力量,劉恆明知情況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強行闖入。


    轉瞬之後,他眼睛一花,待重新看清周遭,已經身處在一片莫名的世界裏。這世界中無天無地,獨有一卷卷竹簡或一本本典籍或一片片書頁懸浮在虛無中,質地有金有玉有石也有未知之物,散發出各自玄妙莫測的氣息與朦朧神秘的光華。


    這些,就是眾神宗藏書閣最珍重的至寶。


    “就這麽進來了?”


    劉恆忍不住迴首去看,身後獨有一團柔光,那是他進來的地方,饒是如此,他依舊覺得進來得太過容易,而顯得尤為不真實,“這就是藏書閣第二十層?”


    “不然你以為呢?”


    旁邊有人嗤聲反詰,不用循聲去看,劉恆都知道是誰。


    “我不同意,所以你就故意把我給騙進來?”


    到了現在,劉恆怎麽可能還不明白,這分明是碧夫人利用劉恆對她的擔憂,設計把他騙進來了,所以口氣怎麽好得了?


    “嘿!你倒是說說看,我怎麽騙你了?”碧夫人瞪眼反問道。


    怎麽騙我了,你……


    劉恆就要脫口而出,結果一時語塞。因為這事的確沒法說,人家碧夫人什麽都沒做,是他自己非要跟著進來的,現在哪裏還有什麽話好說的?


    “騙沒騙,你我心知肚明。”劉恆重重哼了聲,就想扭頭離開。這碧夫人明擺著是在設局坑他,故意讓他感覺到將要動手,又算定了劉恆會擔心她的安危,偏偏劉恆就被她算準了,否則何至於如此輕易中計?


    “想走?”


    碧夫人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努力朝背後那團柔光“遊”去,卻像是一點都不擔心。


    劉恆根本不想理她,自顧自朝出口行去,誰想努力好片刻才發現,無論他用什麽辦法,似乎都無法接近出口。


    “要是沒我,你真以為這二十層是隨便進隨便出的地方?”


    碧夫人繼續道:“不怕實話告訴你,我精心布局,隻能蒙蔽海老靈覺一刻鍾時間。今天要是沒法取它靈心,徹底毀了它這個禁製的力量來源,咱們不可能出的去,一刻鍾過後,後果不堪設想。”


    劉恆索性盤膝坐於虛無中,“看樣子我的確沒本事自己出去,可我卻不信你自己都出不去,今天要麽作罷,要麽就這麽耗著,反正世上沒人能逼我做任何事。”


    “夠硬氣。”


    碧夫人也盤膝坐下,杵著螓首凝望劉恆,“但事實是,我真隻準備了進來的手段。”


    劉恆嗤之以鼻,心裏卻泛起了嘀咕。


    要是別人說這話,劉恆絕對不信,然而這話是碧夫人說出來的,劉恆就不敢完全不信了,“不成功,便成仁?”


    碧夫人搖頭,“我隻信命。”


    命?


    命是什麽?


    劉恆不是碧夫人,從來不知道命這東西究竟是什麽,長什麽樣子,對於他來說,這東西終究太過虛無縹緲,所以如何談得上一個信字?


    “我雖算不準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卻早已算準自己將死於何時何地。”言及自己生死,碧夫人總有種常人難及的平靜,“無論距離那個時間還是地點,現在都還早著呢,既然死不了,我自然什麽都不擔心。”


    說不清為何,劉恆從她的語氣裏麵,卻聽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期待。不同於人們對於生的期待,碧夫人好像更期待遇上一次意外,出乎她預計的意外,哪怕這意外就是死。


    而細細迴想碧夫人那句話,劉恆忽而覺得心頭一陣悚然。


    如果一個人從很早的時候,就知道所謂的命,甚至於自己將死於何時何地,她將會做什麽呢?


    換做自己,又會怎麽做?


    劉恆努力去想,漸漸竟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為他也體會過類似的情況。他“死”之前,早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於是一邊瘋狂追求改變,一邊卻不得不試圖安排好自己的後事,這絕對是沒有經曆過的人無法想象出來的體會。


    難不成碧夫人在做的,就是類似的事情?


    不,因為她對她自己的命運看得更加清晰,所以她注定要比劉恆的體會更深,所做的事在外人看來更加離經叛道,卻也更加看不到渴望的改變。


    命中注定,這恐怕是世上最悲哀的一個詞語。


    “其實我很好奇,照說你都死過兩次了,為什麽還能活在世上?”明明隻剩下一刻鍾時間,兩人就將陷入不堪設想的境地,碧夫人卻反倒來了興致,朝劉恆問起了別的事,“能不能告訴我……”


    “不要問了,我是怎麽死而複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劉恆徑直打斷,搶先迴答道。


    “我可不是想問你這個。”碧夫人先是否定,隨後笑吟吟繼續問道:“我想知道,死是一種什麽感覺?”


    劉恆一挑眉,又忽然覺得碧夫人好奇死的感覺,好像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人死了,就什麽感覺都沒了,再醒過來就像睡了一覺,不知日月。”


    “那就好。”


    碧夫人聽得出來劉恆不是敷衍她,聞言喃喃自語,“也就是說,你醒過來還是你咯?”


    “什麽?”


    劉恆聽得奇怪,“什麽叫‘你醒過來還是你’?”


    這算是個什麽貴問題?


    “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傳聞,魃仙門的祖師是正是一個大僵。”碧夫人沒有正麵迴答,反而自顧自講道:“這頭大僵生前的來曆已不可考,但被埋在一塊至陰寶地,用種種古法葬下,考究到了極點,可見其生前身份必定也尊貴至極。古人似乎篤信,用種種方法將人葬下,還有逆天而行、令其複生的可能,這在後來的確成了事實。”


    劉恆曾經聽過這則傳聞,並且知道這傳聞一直引起很多爭議,甚至影響到魃仙門的聲譽,至今未曾平息。他卻不明白,碧夫人突然提起這個有何用意,於是沒有打擾,靜靜聽著她往下說。


    “眾所周知,魃仙門祖師複活後,成為了魃仙門祖師。”碧夫人眸光微閃,“然而世上總是流傳著一種看法,複活後的魃仙門祖師,早已不是原來的人了。他更像是屍道乃至靈族,於一具靈屍上誕生出來的新的生靈,和原身體的主人不再是一個人,卻又和原主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劉恆覺得自己聽懂了,“你在擔心你的夫君?”


    碧夫人像是沒有聽到這一問,忽而笑道:“其實想想,無數人到藏書閣做賊,覬覦的是頂層這一本本或一頁頁絕世經典乃至驚天秘辛,而我們如今身在頂層,卻隻為了藏書閣之靈的靈心,如若買櫝還珠,會不會很可笑?”


    劉恆撇嘴,“別以為我傻。”


    碧夫人聞言就笑了。


    沒錯,看似這些彌足珍貴的經典或書頁他們唾手可得,但是一旦他們真起了貪念,肯定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因為眾神宗畢竟是鼎鼎大名的武道聖地,底蘊不容小覷,縱是碧夫人有辦法蒙混進來,還蒙蔽了海老靈覺一刻鍾,這些典籍或書頁上麵肯定還蘊藏著種種防護手段,絕不是他們想拿就能拿的。


    所以即便誘人,他們注定隻能幹看著,並且強逼自己不能起一絲一毫的貪念。


    “你知道血神宗是怎麽來的嗎?”


    此時此刻的碧夫人,好像突然喜歡上了講故事,才講完魃仙門,話題驟然一扯,居然又提起了相距千山萬水之外的血神宗,劉恆全然不明白這二者之間會有什麽聯係。


    “血神宗原本隻是眾神宗裏一脈,卻因為其功法尤為強大,甚至屢屢誕生出霸主之上的強者,而且都能成為宗師境中極其強大的存在,由此在眾神宗獨樹一幟。隨著時間的推移,血神一脈遠超出其他支脈的強大,使得他們和眾神宗其他各脈的矛盾越來越大,最終齊齊叛離,創立了一個全新的武學聖地。”


    碧夫人眼睛彎成月牙狀,似是在說一件極其有趣的事情,而不是在說一件凡是在百武待過就會有所耳聞的事,“你知道這功法嗎?”


    “聽說這門功法的原本一直被留在眾神宗藏書閣,兩邊為此爭執了無數年,甚至化作宿仇,更為這功法增添了傳奇色彩。”這的確是百武人們都聽說過的傳聞,雖然依舊不明白碧夫人提起此事的緣由,劉恆還是配合的迴答了,“這功法應該就在附近吧?”


    碧夫人卻笑意更甚,“但很多人並不知道,這門締造了血神宗的傳奇功法,其實隻是一部殘卷,一部獨有宗師卷的殘缺功法。”


    劉恆一開始還是疑惑不解,隻是沒過多久,一道閃電倏然劃破他的識海,讓他死死盯住了碧夫人,語氣裏竟漸漸透出一絲危險的氣息。


    “你知道什麽?”


    碧夫人像是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依舊笑吟吟地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隱約算到,你和這門功法有些淵源罷了。這就是我事先跟你說,這事對你也有莫大好處的原因,現在看來,應該沒弄錯吧?”


    劉恆沉默一陣,深深吸了口氣才勉強平複下激蕩的心情,“看來這次真真要被你害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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