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隻比我大二十歲。”

    “柳恆,這些人,這些東西,真的,就值得,你這樣,不惜一切的,去守護麽?”

    她說得極慢,每一個字,分明都是幹脆利落的,卻偏偏繚繞了些餘音在空氣裏,揮之不散,襯著隨機響起的清泠語調,和著其他字節留下的餘音,在這樣安靜而又詭異莫名的氣氛中,帶著一股沁涼的寒意,洶湧而出,無孔不入,直涼到心底。

    她今年也不過十七歲罷了,他,亦隻比她大二十歲,看起來很大的數字,然而三十七歲的年齡,對於習武之人尤其是內力強如柳恆,實在是不值一提。猶記得當年初見時,她雖高挑異常,加之早熟,顯得比真實年齡要大上幾歲,卻要仰著頭和他說話,風神疏朗,溫文儒雅,不同於流影恍如謫仙般的飄渺淡漠,那個人,天人無雙的容顏上淺笑悠然,眸子裏卻是一片空蒙的朦朧,不見深淺,難辨喜悲,分明的無心無情的殘冷。也不同於寧嘯雲的孤傲與淩厲,他是一個純粹的武者,他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了讓那些暗器在他手下成為世間第一無二神話,所以寧嘯雲的暗器雖然角度刁鑽而又出人意外,但絕不偷襲、淬毒。更不同於秦青的人間帝王般的華貴,柳恆,是那種隻有在古書中才會存在的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月染所見過的所有人中,隻有記憶深處裏那個俯下身要求陪她玩如今遠在邊城守疆對於兄弟的所作所為隱忍退讓的少年——她的五哥秋痕才有類似的溫和。

    一個分明是江湖中人,偏有一股文人特有的偏執,一個分明是儒將,卻在戰場上豪氣雲幹,卻都是那種對所認定的東西極為固執的人——或者,也可以叫做一諾千金。

    承諾,無論願與不願,無論有據可憑還是口頭盟約,乃至是心理默默許下的,都是他的信仰,他的信念,不可背棄。

    而斷腸門,是莫參留給柳恆的又豈有又放棄之說!

    而對於斷腸門之事,月染同樣不會讓步!

    她非正人君子,如此多事之秋,自是人不犯我我不分人。但那兩個人,與世無爭,安然恬淡,幹淨明亮的仿佛清晨她於窗邊結下的第一縷初陽,不夠熱,卻安安然然地就暖了心間。整整一年,如今她既查到了是誰所為,又如何肯罷休!

    “人總是需要有些堅持的,當年之事,雖非我所為,卻是因我而起,”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明柔和,平靜無波,仿佛不是在說自己,“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終是因我而亡,他有怨,也是情理之中。”

    月染看著他,就像當年她微仰著頭,目光古怪地仿佛看見了天下紅雨,許久,卻隻是無言的歎了一口氣。

    你真的是個殺手?或者,你真的是一個殺手組織的掌門人?

    當年,她就曾這樣問,最初隻道他清風明月,不戀權利不喜血腥不懼流言,我行我素逍遙悠閑,話中多是戲謔的味道,如今,卻是欲言還休。

    莫參當年一定是瘋了,否則會選這樣,這樣善良的人來執掌斷腸門?她見多了殺人不沾血氣的高手,她自己更是不見殺戮放在心上,卻不知這一次到真是看走了眼,這世道,還真有謙謙君子!

    風掃落葉,終是帶了幾分肅殺的味道,又仿若歎息,是否,不死不休?

    月染的思緒卻飄得有些遠,想起他出現時說的話……

    殺戮,可否真的是你所願?

    是麽?

    她至今還記得梅瀾院中那個紅衣的小女孩笑起來是怎樣的單純與簡單,那是一種怎樣純淨的明媚與安靜,可以讓人在瞬間忘記所有的憂愁與不悅,願為她奉上一切,隻願不讓世俗肮髒染了那份清澈,隻願那雙眸子裏能有自己的倒影。

    而如今,她可以笑得妖嬈放肆,笑得張揚隨意,笑的灑脫不羈,也可以笑的優雅從容,笑的安謐沉靜,笑的清冷如月,卻再也不可能,笑得那樣幹淨。

    從來,無邪過後是無奈。

    她不是一個不顧實際理想主義者,更不是一個隻會深閨思春不知世事的大家閨秀,她的骨子裏,終是叛逆而高傲的,若她願意,她可以隨波逐流,但絕非喪心認命,她可以雲淡風輕,但不會麻木無知,她很小就清楚,如果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就隻有站在最高的地方,以絕對的實力,睥睨眾生。她可以不去掌控世界,卻決不會讓那個世界來掌控她!

    這個世界的法則,從來都是弱肉強食,從來都沒有公平,她的高傲不許她低頭屈膝彎腰匍匐在命運腳下,她就隻有反抗,拚盡一切去反抗,從最初開始,她就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甚至沒有資格棄權,沒有資格退出:就連歸隱山林,也隻有那些曾站在巔峰的人才有資格。

    所以,她殺戮,毫不心軟,看鮮血飛濺在眼前,點在她的那身張揚的紅衣上,點點暈開,似是了無痕跡,又仿佛隻憑一點就化開了整個地獄。

    落在臉上的血,溫熱,映著白玉般的臉龐,仿佛是紅梅落雪,驚豔而哀傷,高傲而冷情,將漫天的血氣生生排開。

    她不曾躲,那是她第一次殺人,看著那些生命盡皆化作了指間的流沙,婉轉哀絕。她緩緩垂下了眸子,安靜而冷漠,似是為所有逝去的生命而哀傷,又似乎僅僅是沉默而已。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從此,她不再練劍,袖間多了三丈漫長紅綾,也再不讓飛濺的鮮血沾到身上。

    而現在這樣盛大的殺戮盛宴,是記憶深處潛埋的過往,隻需輕彈灰塵,便傾瀉而出,不記得究竟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就好像,她已不會再去計算她究竟踩了多少隻螞蟻,隻是靠著天生的敏感和本能的細致,去明白……自己究竟得了多少戰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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