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一滴一滴地從我的額尖掉落,後背也淌汗了,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放鬆,默默告訴自己,莫慌,莫緊張。


    它逼近我,我生怕待會兒它一腳抬起把我踩死,它那種身材,我在它麵前真是個小不點兒。不過,它倒沒有對我動手,我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是一米之遠。


    我心裏暗喜:於家太太太太太上爺,您肯定識得我是您曾曾曾曾曾孫,您大人大量,就不跟我們小孩子計較吧?我是不小心讓你聞到了血腥的味道,這才激起了您的怨念,您消消氣。


    它突然止住了腳步,沒有再往前一步,小月鬆了一口氣,隻敢看著,不敢動,一動,怕它將我攆死。


    這兇屍雖被剜去雙眼,但似乎能看到什麽,盡管我也看不清它眼睛處那兩團黑糊糊的東西是什麽,還有那張布滿裂痕的臉是怎麽迴事。可我總感覺,它是在看什麽;看我嗎,不是;我把目光稍稍往下移,才知道,它是注意到了我脖子間的勾玉。


    都說巫景同癡迷於我家秘密,而站在我跟前的兇屍又是於家人,那巫景同研究它並把它待會自己的老巢,不過也是為了知道些什麽。可看來,這位兇屍的前世,應該是活得挺悲慘的,而且死於非命。


    如果,是巫景同巫將軍為一己私利,不擇手段殺害了它呢?這似乎說得通。


    我將勾玉取下,抖著手給它遞過去。


    “小尺,你幹嘛?”小月又著急又不敢把說話聲音放大,對我的行為覺得很不解。


    不解也是正常,這畢竟是我和我們族中之人的“交流”。


    我以為它會很兇殘,可沒想到它竟機械地彎下腰去摸那塊勾玉,還把臉湊到我的手掌心處,好像是在仔細觀察這勾玉。此時我可謂是緊張到了極點,手一直不受控製地發抖,冷汗直冒。


    兇屍並沒有接過那玉,隻是用它那長滿黴毛,發黑發青的手輕輕摸了摸勾玉。它似乎對此玉很是敬重。


    難道,它是在認主?它認得這玉。


    如若它真的是於家先人,那會不會是追隨於當家的一名將士?亦或是,於家的一名征戰天下的將軍?不妨想想,這持有勾玉者,代表的身份可是於家現任當家,是為掌門人,而它認得這玉,但如果它生前是當家人,那麽見到它時定會把勾玉當作故去之物,將勾玉收起,畢竟那是它生前擁有之物。也是它最重要的東西。


    可若它沒有接過手,隻是表達敬仰,那我便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它活著的時候並非於家掌門人,可能是一個下屬,可能是追隨當家的一名扈從。這才是說得過去的。


    兇屍低著頭,上前一步,我心生害怕,下意識地往後也退一步。它隻認得勾玉,我便把勾玉戴起來,它像是在看我,但又不像。這也是因為它沒有眼睛,隻有一副黑洞洞的眼眶。


    藍墨就在它身後,他可能是以為這兇屍靠近我是要攻擊我,於是便慢慢地舉起長劍,我用眼神示意他放下劍。小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眉頭扭作一團,輕聲說道:“小尺,跑啊,你在幹什麽……”


    我的嘴角絲毫一動不動,嘀咕道:“它有靈識的,它是於家人。”


    正是它的一分靈識還有一息靈魂,才能支撐它到現在,這也是它會幻化為兇屍的條件。到底是什麽怨恨和痛處,使它願意忍著這口氣,以這樣的方式存活至今呢?


    兇屍忽然張大了嘴巴,發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咿咿呀呀,那些裂痕愈是明顯,它似乎很痛苦,很扭曲,機械地將脖子歪來歪去。


    此時此刻,我將內心所有的害怕和膽怯全然拋之腦後,等待我的問題,是如何與它溝通。我猜,它是有話想對我說。


    它隨即丟下檮杌刀,屈膝而跪,我怔住了,頓時不知所措。小月和藍墨也都看傻眼了:剛才不還是扛刀要砍人嗎?怎麽現在慫了?


    它認得這勾玉。擁有勾玉的人,乃於家當家,也就是它的主人或是主上。


    “你……你是於家人?”我開口問道,“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那兇屍忽然抬起頭來,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便好。它不能說話,似乎也看不清事物,因而隻能憑借耳朵了。可既如此,我又該怎麽知道它想對我說的話呢?


    我蹲下來看著它,它垂頭喪氣的,也不知道是在幹什麽,我也不好碰它,畢竟它身上的兇氣尚未除去,不能輕易招惹它。


    藍墨是地下屍尊,他應該對這方麵比較了解。我於是讓他幫忙,他卻說:“兇屍雖有靈識,但它已經被怨氣占據著身體,它隻認得你那塊勾玉。至於它想做什麽,那便隻能我們推測了。”


    那我便按照我的想法試探試探它。


    “巫景同,他在研究你族中秘密是嗎?”


    它點了點頭。


    “那,你是被他殺害的嗎?”


    它用力地點頭,似乎還很生氣。


    “你能開口說話嗎?”


    它又搖了搖頭。


    “那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或者,你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做嗎?”


    它頻頻點頭。


    兇屍雖兇殘無比,可沒想到一塊勾玉竟然能讓它穩住心神。足見,它生前對於家是何等忠誠,勾玉於它而言,又是何等重要。


    那這可如何是好呢,它又開不了口,不能表達出來。我看著它,它忽然靠近我,伸出幹巴巴的發皺的手來,然後指著它的胸口。


    何解?


    我知道兇屍經久以後手指難以彎曲,所以它的四肢不能像人一樣靈活運轉。可它指著胸口處,是說它衣服裏有東西嗎?


    我伸出手來,藍墨示意我要小心,我便看了他一眼道一聲無妨。


    這兇屍的前世應該是個戰士吧,穿著一身硬邦邦的盔甲。我著手掰開它的盔甲,然後從它衣服後取出一本破舊的書。


    看似是書,可是一翻才知道不過是本普通簿子。字的顏色,竟是紅的。


    我摸摸那破爛的本子,嗅了一嗅,方才震驚道:“全文,竟由棺木脫落的木材而寫;而且,這還是一本血書。”不知怎的,我心裏總是莫名的難受。


    兇屍名叫於厲生,柱國大將軍巫景同的部下。


    一朝部下,他日卻淪為階下囚。雖說這巫景同結局也蠻慘的,可是他怎能夠傷害自己的部下呢?


    我先把那本血書藏好。這可是於厲生躲在墓裏用自己的血一字一字寫出來的,它要告訴我的,必很重要;當然,血書現世,必會翻覆世人對巫景同的看法。


    百屍公,窺我族之天機,屠我族人,罪該萬死,定當五馬分屍。


    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句話。


    可是我還來不及閱讀其他內容,兇屍又開始支支吾吾,發出些奇怪的聲音,作出一些令人不解的動作。它這又是想幹嘛呢?


    我現在才發現,它左手心裏一直緊緊地攥著。我便小心地把它的手指頭掰開,它仍是齜牙咧嘴的,我沒敢抬頭看它的麵目,要不然我可不敢這麽近距離去碰它。


    小月擔心地問道:“會不會有屍毒啊它身上?”


    “沒有。”藍墨應道。


    想不到,它自始至終緊緊攥在手心裏的,竟是一枚紫紅色的寶石,寶石裏好像還藏著血絲。我已來不及觀察這寶石,隻知道,那是檮杌刀上的。我還以為兇屍是在握拳,不曾料想,它其實已把檮杌刀上重要的東西取下,它是不想讓後人奪走。


    畢竟,那是於家的東西。好一條有忠肝義膽的漢子!不愧為於家人。


    死也要守住,不至最後一刻,不泄氣,不鬆手。


    藍墨盯著它,道:“它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交代。”


    兇屍已把血書和寶石交給我,那還有什麽呢?它身上,也沒有藏其他物品了呀。要知道,它已經躺了很多年了。


    也不會是那副青銅懸棺,因為兇屍是有靈識的,重要的東西它會帶在身上,肯定不會放在棺材裏任人取走。那它是在暗示什麽呢?


    我發現,它似乎在盯著我手裏的那本血書。我便把它翻開來看,藍墨便在一旁指導道:“最後一頁。”


    “煩請主人將我之頭顱割下,並帶入於家祖墓。”


    僅此而已。


    這是它最後的叮囑了。


    “可以,我會按你說的去做。至於你身上的怨,我會傾盡全力,為你洗雪冤屈。”我對它說道。


    不知道這是不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於司宸從來不曾同我說過這件事,入殮也犯不著,當年外公還是實行火焚呢。骨灰盒埋在他的衣冠塚下。至於帶頭顱進祖墳的,時至今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兇屍咆哮了好久,我們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它,也不知道它是想幹什麽。


    忽然,它渾身失去了光澤,冒著黑煙的裂痕開始加粗蔓延,這似乎是剜心般的痛苦。它殘破的靈識已經被打散,接著,它握緊檮杌刀,把刀尖對準腹部,咬緊牙關,長嘯一聲,狠狠捅進腹中。


    黑血一滴滴地流出來,兇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


    我看著它,雖然它是隻殘暴的兇屍,但不知道為何,到了現在我總是會莫名悲傷,臉上肌肉似在微微抽搐。這可能便是人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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