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禦沒有想到,林顯的傷勢竟是瞬間急轉直下。


    秦竟發現傷口有惡化跡象之後馬上采取措施,蕭禦重新為他清創包紮,隻是這一次卻不如第一次的幸運,傷口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潰爛的趨勢越發嚴重起來。


    看著那散發著腐臭味道的傷口,蕭禦麵上頭一次露出了如此凝重的神情。


    秦竟守在一邊,越發慌亂自責起來。


    “鳳大夫,林將軍的傷口到底如何了?都怪我,都怪我!”


    林顯麵無血色,隻有臉頰上爬上一絲不正常的紅,聞言笑了笑安慰道:“小秦大夫不必如此,別人是以有心算無心,誰能防得住?這本就是越北侯府的問題,與你何幹?是我對不起諸位連日來的辛勞努力。”


    秦竟聽了他的話,麵上點頭受教,心裏卻更難受了。


    陸容容拿著一張紙從外麵匆匆進來,遞給蕭禦:“馮老大夫把之前的藥辨認了一下,這是裏麵的成分。”


    秦竟忙接過來細細比對,除去他自己用過的藥之外,另有三味從來沒有見過的藥草,必定就是那個周言做的手腳了。


    陸容容道:“馮老大夫說了,這些東西咱們這裏見不到,要在極北的苦寒之地才有。他在很久以前聽別人講過,這些東西是、是——”她看了林顯一眼,猶豫著停了話頭。


    林顯微笑道:“容容姑娘不必顧忌在下。”


    蕭禦也道:“說吧,有什麽事都不必瞞著林世子。他可是統領羽林衛的大將軍,沒有什麽禁受不住的。”


    如果不是林顯自己也對越北侯沒有警惕之心,周言也沒那麽容易得手。這些事實在沒有必要瞞著他,會管軍隊,不一定會識人心險惡。


    陸容容歎道:“這些藥草可以製成化解屍體的汁水,撒在傷口上可以加快屍身的腐爛化解。”


    饒是林顯做好了準備,聞言也是一怔,麵色似乎更加灰敗了一些。


    蕭禦猛地攥緊了拳頭,極力壓製著自己才沒有顯出怒色來。


    陸容容繼續道:“馮老大夫說,清理傷口的時候,一定要將被那種藥沾染的部位完全清理幹淨,但凡有一點點殘留,傷口都會一直腐爛下去……”


    蕭禦沉著臉色不說話。


    陸容容看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艱難地說下去:“但是,被毒素沾到的地方,一開始的腐爛是極輕微的……馮老說就算是師父,恐怕也很難分辨。”


    林顯帶著一絲渺茫的希冀抬眼看他,蕭禦隻是緊鎖著眉頭,沉默不語。


    林顯心中一沉,猶如浸到了深水當中,一片冰涼,看不到一絲光芒。


    陸容容急道:“師父,馮老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您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每一次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師父總是信心滿滿用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法子,把所有問題都解決。這一次也不會例外的!


    每一個人都在盯著蕭禦,等著他開口。


    蕭禦有些沉重地垮下肩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讓我想想。”


    如果不能把傷口裏的腐肉清理幹淨,林顯這條腿,就保不住了。


    可是馮老大夫說得沒錯,即便是他也無法隻靠著一雙肉眼分辨出完好的血肉和沾染了毒素的血肉,隻有等那些毒素發作之後他才能清除,然而毒素已經在繼續浸染完好的部位……


    林顯笑了笑,垂下頭道:“鳳大夫不用太過為難,那周先生的確有過人之處。他在軍中曆練多年,聽說在外科上很有造詣,甚至能夠截去士兵壞死的肢體來救治士兵的性命。既然是他有意動了手腳,尋常也很難破解。”


    “他有能力給士兵做截肢手術?”蕭禦有些訝異。


    林顯點了點頭:“這在軍隊當中不是什麽秘密,想來是可信的。”


    蕭禦心下瞬間如明鏡一般透亮。那周言使了這麽霸道的藥,大概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林顯傷在腿上,萬一傷口一直潰爛,即便是在現代,也惟有截肢一途能夠救他。


    到了那時,越北侯府的世子之位,林顯是無論如何也要拱手讓出了。如果越北侯有良心,林顯最終也隻能養在侯府後院,終此一生了。


    “真是卑鄙至極!”蕭禦怒道,“絕對不能讓這種人得逞!”


    林顯自然也想到了,笑了笑道:“受了這麽重的傷能夠撿迴一條命來,已是全賴鳳大夫醫術高超,在下感激不盡。不管鳳大夫最終要用什麽法子,在下都可以坦然接受。鳳大夫不必苛責自己。”


    蕭禦沉默半晌,麵沉如水道:“這不隻是你的事情,還從沒有人敢在我的病人身上動手腳!不可原諒!”


    林顯有些訝異地看著他,心中閃過一絲奇特的感覺。眼前這少年大夫不過十六左右的年紀,盡管平日裏也十分穩重,卻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渾身散發著一種屬於久經世事的成年人的魄力,一時間竟讓他有些怔然。


    “秦竟,你好好照料林將軍。”蕭禦起身道,轉身朝外走去。


    林顯喚住他:“鳳大夫——”


    “林將軍不必費神,你隻要好好養傷,其他交給我。”蕭禦迴頭向他笑了笑,“還不到那一步,還沒到放棄努力的時候。你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


    蕭禦說著慢慢走了出去。林顯看著那抹略顯纖細的身影,心頭的絕望陰影竟似乎散去了一些。


    上一次他在危難之中救他的性命的時候,他一直昏迷著,不曾親曆,隻是聽著同僚將那堪稱驚心動魄的場麵講了一遍又一遍。


    這一次他清醒地經曆著這一切,那還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竟似一座大山一般令人感到值得信賴。仿佛隻要有他在,一切彷徨迷茫都是多餘,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林顯在秦竟的幫助下平躺迴床鋪上,腿上尖銳的疼痛一陣陣襲來,還有那令人作嘔的*氣味飄散彌漫。他的血肉正在一點點被侵蝕,死亡,而房間中的這三個人,卻再沒有了之前的絕望。


    陸容容眼睛亮亮地道:“師父會想出辦法來的!他一定可以!”


    秦竟看了林顯一眼,拉了拉陸容容,示意她不要說話。


    現在說得這樣絕對,萬一到時候不成,豈不是白白給人希望再打入地獄。


    陸容容忙住了口,隻在一旁幫忙。林顯將他們的動作看得清楚,心中一暖,放心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自從得知蕭禦居然是個男人,馮老大夫已經許久不上廣安堂的門了。這一次蕭禦也顧不上他別扭不別扭,親自過去將人請過來,讓他和秦竟一起先照顧著林將軍,至少先把毒素控製住,給他爭取時間來想辦法。


    他落落大方,馮老大夫倒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了,隻能認命地天天到廣安堂報到,守著林顯的傷勢。


    一老一小兩個造詣頗深的大夫合作下來,居然真的找到了一種暫緩毒素蔓延的法子,以藥物配合著針灸,每日八次地頻繁施藥行針,至少已經將毒素暫時控製住了。


    “你至多隻有一個月的時間。”馮老大夫向蕭禦道,“一個月之後,即便老夫還可以對林將軍用藥施針,隻怕他的身體也禁受不住了。”


    “我知道了。”蕭禦凝重地點了點頭,又忽爾一笑,“一個月,已經比我想的時間多多了。馮老不愧是馮老,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馮老大夫見蕭禦如此,也不禁撫著長須笑了起來。


    “在說什麽?”謝景修突然從外麵進來,負手走到蕭禦身邊,麵上未笑眼中卻帶著笑意。


    馮老大夫頓時就有些不太自在起來,麵露窘色地咳了咳。


    這兩個孩子,單獨跟誰相處他都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偏偏兩人一站在一起,就立刻提醒起了他,他倆是好上了的關係……這對規矩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家來說還是太過刺激了,馮老大夫管不了謝世子的私事,還是自己避開眼不見為淨的好。


    謝景修和蕭禦禮數周到地將馮老大夫送出屋門,不等馮老大夫走遠,謝景修就拉起蕭禦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鈺兒,這兩天累壞了吧。看你,黑眼圈都快掛到下巴上了,看上去頗為憔悴。”


    蕭禦大驚,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


    謝景修沉著臉色點了點頭:“改天你還是向你三舅舅請教一下他的駐顏之術。”


    蕭禦嘴角一抽,世子啥意思?嫌我不夠美?!就這麽惦記我三舅的美貌?!那可是我們的長輩!你這個衣冠禽獸!


    謝世子繼續正色道:“外甥像舅,鈺兒底子很好。本世子希望你長大以後能像方三老爺一樣美貌,如此我便滿意了。”


    蕭禦磨了磨牙:“我長得沒有三舅好看,真是對不起世子啊。”


    “鈺兒隻是還沒長開,青澀之美本世子也很中意。”謝景修長臂一伸,攬著他走進房裏,“閑話少說,鈺兒先去好好睡上一覺。這麽憔悴的麵容,如何取悅本世子。”


    蕭禦:“還閑話,就你廢話最多……”


    “鈺兒剛才說什麽?”


    “嗬嗬,我說,就世子的話最精而不廢,令人醍醐灌頂~”


    ……


    還沒走出院門的馮老大夫把人家打情罵俏的話聽了個十成十,頓時老臉漲紅,同手同腳地邁出了院門的門檻,順著遊廊飛快地溜走了。


    越北侯府。


    林海寧大刀闊斧地坐在大廳主位上,麵色陰沉,看著站在身邊略顯不安的周言,端起茶來還未喝上一口,便突然發作起來,將茶碗砸向周言。


    “你給本侯跪下!”林海寧怒喝道。


    周言麵色一滯,忙撩起下衫雙膝跪地,叩首道:“侯爺息怒。”


    “息怒?你還敢讓我息怒?!”林海寧從圈椅裏起身,走到周言身邊,一腳將他踹翻在地,“誰給你的狗膽,讓你膽敢擅自去動本侯的兒子?!”


    周言顧不上渾身疼痛,忙又跪好:“侯爺息怒。我為侯爺效力十幾年,從未敢有一絲私心!萬望侯爺明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侯爺,為了越北侯府,也為了妹妹和二少爺啊!”


    周言悄悄抬頭,見林海寧沉著臉色並未有暴怒的模樣,偷偷籲了一口氣繼續道:“侯爺,非是我私心要替妹妹和二少爺爭什麽,隻是夫人如何看待我妹妹和她的一雙兒女,侯爺不是不知道。夫人有一個好娘家,現在妹妹和二少爺他們尚有侯爺迴護,尚且要在夫人麵前戰戰兢兢動轍得咎,恕我說一句膽大的話,若是有一天大少爺襲了爵位,哪裏還有妹妹和她一雙兒女的活路?!”


    “所以你便擅自在他的傷口上動了手腳?!”林海寧陰沉沉地盯著周言,“你想要他的命?!”


    “並非如此。”周言忙道,“那種藥……至少隻不過會讓大少爺不良於行。”


    話盡於此,二人自然心知肚明。


    越北侯對如今的侯夫人並無一絲感情,當年礙於家族情勢不得不娶,但成婚之後情願帶著心上人遠走邊關多年不願迴京。


    周言知道,越北侯心中真正看中的繼承人是自己妹妹所出的二少爺,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先斬後奏,膽大包天地在林顯傷口上下了那霸道至極的毒素。


    他和妹妹都知道,越北侯絕對不會為了那一段不情願的婚姻之下所生的長子對他們翻臉。先下手為強,才能搶占先機。


    他賭對了,侯爺得知之後雖然發了一通脾氣,卻仍舊順著他們的計劃,要將林顯帶迴侯府,交給周言。


    林海寧眼前閃過長子那蒼白虛弱的臉色,麵色陰鷙地盯著周言:“果然不會傷他性命?!”


    周言忙叩首道:“若在我的醫治之下,自然不會傷到大少爺的性命。隻是……現在大少爺人還在廣安堂,不知那個鳳照鈺到底有幾分真本事?”


    越北侯聽了,也是一陣煩躁,又踹了周言一腳:“都是你幹的好事!”


    周言跪著不敢吭聲,半晌見越北侯氣怒漸消,才又恭敬地出聲,緩緩道:“我會密切注意著那邊的動靜。如果他們沒有法子保下大少爺的性命,到時候我再出手,他們便沒有借口再來阻攔。”


    他自然會保下那林顯的命,絕對讓他活著,但也僅此而已了,周言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和陰狠。


    至於林顯能夠全須全尾地徹底痊愈,不留一絲不利之症,這種可能性他連想都不用想。周言對自己配製出來的“閨夢”有十足的信心,他的“閨夢”之毒,天下無人可解。


    戰死在異鄉的士兵,最終用“閨夢”化去肉身,隻餘一具森森白骨。


    “閨夢”,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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