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禦抬頭看向老人,手裏還抱著那男孩。


    元老王爺見狀,示意老七上來將孩子接過去。蕭禦起身道:“老先生的侄子在哪裏?我得先看看他的傷。”


    “大夫請。”元老王爺示意引路。


    百靈抱著醫箱連忙跑過來,緊緊跟在蕭禦身邊。


    蕭禦隨著元老王爺走到那昏迷不醒的男人身旁,鼻中便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蕭禦微皺眉頭,蹲下身查看他腿上的傷口。隻見那一處傷口位於大腿內側,傷口並不大,但看傷者衣裳上浸透的血跡,出血量如此之大,隻怕是傷到了腿部動脈。


    “這是什麽東西造成的傷口?”蕭禦問道。


    見周圍幾人猶豫地相視,蕭禦道:“要告訴我實話。這不是普通的傷,我看得出來。你們做什麽營生的我也不管,我隻要知道和傷情有關的實話。”


    一名侍衛張口欲答,元老王爺止住他,道:“是被暗器所傷。”


    “暗器?多大的暗器?”


    侍衛向他比劃了一下,蕭禦衡量著,大概是像子彈一樣大小。


    這傷口並非穿透傷,隻怕暗器還留在傷口裏。


    蕭禦抬頭道:“必須立刻進行手術。”急性失血1200毫升就會危及生命,這傷者現在昏迷著,麵色口唇卻還有一絲血色,應是應急措施做得比較好,沒讓他大量失血。


    但是再拖延下去就更不樂觀了,這裏沒有輸血的條件,必須盡快止血。


    “手術?”麵前幾人俱有一絲疑惑。


    蕭禦解釋道:“就是把他血管上破裂的傷口找出來縫合,讓它不再出血。而且暗器還在傷口裏,也要取出來。”


    “縫上?”幾名侍衛沒想到這看上去眉清目秀的小大夫的治療手法居然如此簡單兇殘,像縫衣裳一樣哪裏破了補哪裏嗎?那可是人的血肉啊。


    “不需要開點藥湯來治一治麽?”老七忍不住道,他實在不能想像有人拿著針在老九的皮肉裏縫來縫去。


    蕭禦搖了搖頭:“草藥自然要喝的,但那是止血之後的事,他大量失血,自然要好好補養身體。但是那個我不太懂,得讓專業的來。當務之急是要馬上把傷口縫合止血。”


    元老王爺道:“那請小大夫馬上開始手術吧。”


    蕭禦轉頭看了看所在的環境,塵土漫天的官道,幹涸的淺溪,枯萎的樹木,而他的手邊就隻有一個剛剛備齊了常用物品的急救醫箱——真的要在這種地方做手術麽?!


    即便是在山區裏做醫生的時候工作環境也從來沒有這樣惡劣過啊……


    元老王爺以為他是在掂量救不救,他知道有些大夫的規矩是將死之人不救,不然大夫手下醫死的人多了,誰還敢到他這裏來求醫?


    “小大夫,你盡管放手去做。老夫知道老夫這侄子傷得太重,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小大夫沒有將他救迴來,我們也不會怪罪小大夫的。”


    蕭禦迴過神來,忙搖了搖頭:“不是這個問題。”他低頭看了那昏迷不醒的傷者一眼。這裏離淮遷城還有很遠,他們來的時候趕著馬車都走了兩三個小時,這個男人的傷又不像那孩子的病情可以等,等不及迴城了,必須盡快手術。


    他沒有做過戰地醫生,想來在戰爭的現場危急的場合,也很難有完全潔淨的手術環境。


    蕭禦吸了一口氣,又輕輕一歎:“開始手術吧。”


    他讓老七抱著那小男孩走遠一些,讓其他人幫著打掃出一塊幹淨的地方,從醫箱裏掏出一條幹淨的床單來鋪到地上,讓人將那傷者抬到床單上。


    見元老王爺幾人都有些驚訝地看著那條床單,蕭禦笑了笑道:“有備無患。”一邊說一邊脫了外衫,用醫箱裏的一瓶烈酒倒出來半瓶洗了手,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套手術服和帽子口罩都穿戴起來。


    百靈見自家姑娘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換衣裳,雖然一點皮肉也沒露,而且大家都隻當他是大夫,沒人知道她是千金小姐,可百靈仍舊急得團團轉,張開手擋在蕭禦身前,見自己不夠高,又努力掂起腳來,瞪著眼睛道:“不許看!”


    流民早就退出去很遠,自然看不清這邊的狀況,被瞪的幾個侍衛莫名其妙地道:“不看就不看,大男人換個衣裳,有什麽稀罕。”他們兄弟一起長大光膀子互相坦誠相見都是很平常的事,就這富貴少爺規矩大。


    隻見那小大夫換了一身怪模怪樣的衣裳,頭臉都包了起來,隻剩一雙眼睛露著,倒更讓人覺得那雙眼睛十分地清亮和善,透著和他的年齡不符的平和淡然。


    蕭禦跪在傷者身邊,拿起剪刀將他破損的褲子又剪開了一些,露出傷處。


    他用生理鹽水將傷口衝洗幹淨,拿起鑷子夾著幹布將汙物清楚,最後用事先煎好的一瓶消□□汁將傷口四周消了毒。


    眼見著那小大夫在他的醫箱裏捏起一柄形狀怪異的小刀,居然在那傷口上比劃了一下就毫不留情地劃了下去,在不遠處圍觀著的眾侍衛驚叫道:“你幹什麽?!”


    元老王爺微微皺著眉頭,示意他們不要吵鬧。


    “可是王……老爺,那小子哪裏是治傷,哪有人治傷像他這樣拿著刀在傷口上割的?!”


    “我倒是見過瘍醫拿著刀子給人割瘡,看他所用的工具,顯然也是瘍醫,他莫不是以為所有的病都可以用刀割來治吧?!那根本是庸醫啊!老爺,不能讓這小子胡來!”


    元老王爺瞪了聒噪不停的屬下一眼:“用人不疑。”


    百靈氣得掐著腰指著他們怒道:“我家姑……我家公子是神醫!我家公子救活了好幾個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人呢,你才是庸醫!”


    蕭禦對他們的吵鬧聲充耳不聞,用自製的注射器吸取一管生理鹽水清洗著傷口,將流出的血液用幹布沾淨,很快便找到了血管上破裂的傷口。


    破口有兩處,一處是側壁裂傷,一處是被那子彈大小的暗器衝擊開的一個血洞,此時還在緩緩地向外冒血。


    他用鑷子將嵌在傷口裏的暗器取了出來,下一步便是要縫合血管了。隻是——有兩個破口,而他隻有一雙手。


    蕭禦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那幾個侍衛,隨手指了一個人。


    “那位大哥,我需要一個助手,請你過來幫個忙。”


    “我?”被指名的人驚訝地指著自己,“我可不會給人治病啊。”


    元老王爺向他點了點頭:“老五,你過去吧,都聽大夫的。”


    老五無奈地走過去,按著蕭禦的吩咐同樣用烈酒將手洗淨,然後也蹲在蕭禦身邊。


    同伴的傷口就這樣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麵前。


    不知道為什麽,之前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他並不覺得有什麽,畢竟他們都是刀口舔血的人,受傷原是家常便飯。隻是眼下被這小大夫衝洗得幹幹淨淨、切開得整整齊齊,還用幾個奇形怪狀的工具把傷口擴開,露出裏麵的血肉來,連那正在出血的破口也被小大夫清理得條理分明。


    這樣一番情景反倒讓這位受過傷也殺過人的王府侍衛有些難以忍受地移開眼去。


    他們向來以傷人性命為目的在敵人的身上製造傷口,這小大夫卻像對待一件精美木雕一樣在人的血肉之軀上細心雕琢,相比起來,似乎這救人者並不比殺人者少一絲悍勇……


    老五正在發呆,蕭禦已經發布任務:“像我這樣,用手指堵住這個破口。”他說著,伸出食指將那還在緩緩流血的破口堵住,“用點力氣壓住血管,暫時止一下血,我先縫合另一個裂口。”


    老五伸出手指,按著蕭禦的指示堵住那處。指尖上傳來的溫熱與柔軟,還有那處隱隱的跳動,驚得老五嚇點甩開手。


    那小大夫看了他一眼:“不要動,好好按著。”一邊低下頭去接著工作。


    老五欲哭無淚地昂著頭,忽略那種詭異的感覺,手指牢牢地堵在那裏。


    此刻他的手正伸在他兄弟的身體裏,徒手按著他兄弟暴露在外的行血之脈,這、這種救人方法簡直比殺人還要可怕啊!!


    待看到那小大夫用兩個小鉗子夾住那處裂口的上下端,然後果然從他的醫箱裏拿出了繡花針——雖然那繡花針的形狀彎成了月牙一樣,但那的的確確是一根繡花針,針鼻子上還穿著一根絲線,老五已經連驚訝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真的開始縫了,真的把老九身體裏那破開的小口子像縫衣服一樣縫起來了……


    小大夫的動作很快,下手穩得沒有一絲猶疑,一針又一針,縫到底了還拉拉緊,縫完幾針之後利落地打了幾個結,拿出一個小剪子把線給剪斷。


    蕭禦道:“第一個裂口縫合完畢,開始縫合第二個破口。”


    他讓老五把手放開,將止血鉗夾住破口的兩端,那處破口便漸漸止住了血。蕭禦換了另一根針,開始繼續縫合。


    老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處,原先覺得不能直視的場麵,此時看習慣了,居然體會到了一種奇異的美感。


    原本是血肉模糊的傷口,在小大夫的手底下一切都變得那樣井井有條,就連他縫傷口的單調動作都似乎十分美妙。一針又一針,他毫不猶豫地在那血肉之中將繡花針穿梭來去,而那細密整齊的針腳似乎真的使一切都恢複了原狀。


    作為侍衛和殺手,他們每一個人都對人體十分了解,然而他們掌握的是如何使人流血,如何使人快速地喪命。


    眼前這小大夫對人體的了解卻更在他們之上,因為他懂得如何修補,如何讓破損的軀體恢複正常。修複永遠比破壞來得更加艱難。


    可是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緣何對人的血肉之軀如此了解?!這樣的熟練程度,如果沒有幾百上千具軀體給他練手,是根本不可能練得出來的。


    老五望著蕭禦的目光漸漸狐疑起來。蕭禦並未察覺,縫下最後一針,打了幾個結將線剪斷,破口便已經修複好了。


    最後將皮膚組織進行縫合,總共不到一個時辰,手術便結束了。


    醫箱裏還有秦老大夫配製的外傷敷藥,蕭禦將一整包一並交給元老王爺。


    “用來敷傷口的。記得勤換藥,保持傷口潔淨。”


    元老王爺接過藥來道了謝,其他幾名侍衛已經過去老九身邊守著。


    見這小大夫臉上似乎仍舊略顯擔憂,元老王爺問道:“小兄弟,可是還有什麽不妥?你直說便可。”


    蕭禦搖了搖頭:“老人家,雖然你侄子的傷口血止住了,但是這裏環境不太好,我有點擔心傷口感染。你們還是盡量到安置所先安置下來,我會帶幾個醫術高超的大夫來繼續給他看診,確保你的侄子能夠康複。”


    抗生素,抗生素啊,沒有抗生素,每一次的手術都會有這樣一個隱憂,他便總免不了提心吊膽。


    元老王爺笑著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小兄弟。”


    “不用客氣。”蕭禦也笑了笑道。


    元老王爺望著自己的侍衛們,突然又道:“可是小大夫,我們身上沒有錢,隻怕開了藥方也是抓不起藥的,連你的診金,我們也付不出來。”


    蕭禦擺了擺手:“沒事的,我不缺那點銀子,老人家不必擔心。抓藥的錢我也可以幫襯你們一把,總之先把傷養好了再說。”


    元老王爺笑著看他:“小兄弟,你果然是善心之人。可是若都像這般施舍,即便你有萬貫家財,隻怕也是不夠用的。”


    蕭禦一怔,笑道:“不要緊的,我自有分寸。”


    元老王爺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哦?你有什麽分寸?比如說今天這裏這麽多流民,到了安置所,隻怕還有更多流民,如果像老夫和那吳嫂一樣的人再多幾個,小大夫還會不會救?還會不會大義施舍?如果別人知道小大夫如此善心又醫術高超,更多的人便會尋來,不知小大夫有多少家財,可以供得起這樣的花費?”


    蕭禦沒想到老人會問他這些問題。在他們那個時代有關醫院經營的話題也是長久不衰的,隻是在這流民的隊伍當中討論這個似乎有些不合時宜吧。


    蕭禦垂首笑道:“當然要救,來多少人都會救的。不然我為什麽要當大夫?至於您所說的錢財的問題。”他說著湊近元老王爺,故作神秘地道:“老人家,您知道我第一次給人看診,診金是多少嗎?”


    “哦?是多少?”元老王爺也十分有興趣地問道。


    “六千兩。”蕭禦比了比手指,笑道,“所以老人家不用擔心我的家財,盡夠花呢。”


    元老王爺一怔之後哈哈笑了,拍了拍蕭禦的肩膀:“果然是老夫目光短淺了,小兄弟比老夫年輕的時候都能掙得多了。”


    蕭禦也輕聲笑了,兩人很有幾分忘年之交的默契。


    此時卻見不遠處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這一輛顯然比蕭禦之前的那輛小馬車要快得多了。


    馬車還沒停穩,秦小大夫就從車上跳了下來,懷裏還抱著一個包袱。


    他一臉的擔憂,剛一看見蕭禦高挑的身影,便焦急地跑了過來。


    “鳳大姑娘!”


    秦小大夫一聲高唿穿透秋風傳到每一個人的耳邊,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個依舊奇裝異服的小大夫。


    蕭禦:“……”


    以前沒覺得秦小大夫是這樣一個拆台小能手啊……


    那老五率先迴過神來,不敢置信地指著蕭禦,張口結舌地道:“什麽?!居……居然是個女人!不可能、不可能!”說著連連搖頭,他比別人都更清楚地觀摩了手術過程,所以他才比其他小夥伴們都更加震驚!


    他、他絕不能相信的!


    吳嫂在驚訝過後,也已經捧著雙手欣慰地笑道:“怪不得公子生得這樣好看呢,又有這樣善良的心腸,原來是個姑娘家。”


    “居然是女扮男裝,這位姑娘也真夠大膽的。”不知是誰不算小聲地議論了一句,眾人紛紛應和。


    蕭禦:“……”


    這些人到底哪隻眼睛看的他是“女”扮男裝了?他明明是普普通通地打扮成了一個普通的男子,到底是哪裏像“女”扮男裝了啊!


    元老王爺也似是一怔,退開一步拱了拱手道:“小姑娘,剛才老夫的侄子們多有無禮冒犯之處,老夫在此替他們賠個不是。”


    蕭禦簡直欲哭無淚。


    秦小大夫當眾喊出了鳳大姑娘,他不能否認自己的身份,可是這些人為什麽就這樣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樣巨大的身份反轉呢?!就沒有一個人堅持一下自己的認知嗎?!難道他一個大男人扮男裝反而這麽失敗?


    隻聽老五還在遠處高咕:“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他肯定是個男人!”


    蕭禦聞聲,麵露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秦小大夫已經氣喘籲籲地跑到了近前。


    “鳳大姑娘,你要的藥!”他將包袱送到蕭禦眼前。


    蕭禦也不與他計較他那一聲聲“鳳大姑娘”了,接過來道:“是直接握出來的汁嗎?沒有煮吧。”


    秦小大夫連連搖頭:“沒有,你信裏說絕不能煮,我當然不會煮的。”


    蕭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錯。”


    便捧著包袱到吳嫂那邊去了。


    用長嘴的小壺將藥汁給男孩兒一點點灌下肚去,蕭禦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每隔一個時辰喝一次藥,應該很快會醒來的。多喝幾副藥下去,就能好了。”


    吳嫂向著他千恩萬謝,蕭禦連連推卻,又帶著秦小大夫去看了老九的傷勢。


    “我替他做了手術,還需要你開幾副草藥來調理一下。”蕭禦道。


    秦小大夫連連應承。不多時又有一隊捕快趕來,帶頭的人顯然比原先那人老道多了,對著眾人一再安撫,再加上先前耗了那一陣子,幾百人的流民早就平靜下來,現在反而對那女扮男裝的小大夫比較有興趣。


    蕭禦已經乘秦小大夫的馬車迴程去了,元老王爺等人繼續在流民的隊伍中往前走。


    老七湊到元老王爺身邊,有些擔憂地道:“老九好像真的有些發燒,那大……那鳳大姑娘還真說對了。”


    元老王爺點了點頭,安撫道:“不要擔心。既然她料到一切,定會妥善安排的。老九會好起來的。”


    此時正背著老九的老五還在疑惑著那小大夫的身份,聞言抬頭道:“老爺,您就那麽信那個‘鳳大姑娘’啊?連他是男是女都說不清楚呢。”


    老七喝道:“你說什麽呢,什麽叫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她是老九的救命恩人,你不要敗壞人家姑娘的名聲,人家明顯是為了行醫方便才女扮男裝的。”


    老五不服氣地閉了嘴。元老王爺捋捋胡須,笑道:“這鳳大姑娘,倒真是與眾不同。”


    那樣柔軟的心腸,那樣豁達的性子,什麽樣的環境才能夠養出這樣靈秀的孩子?


    觀她行事,與她說一席話,竟像與那護國寺裏的無礙方丈論了一場禪一樣,令人心情開朗。雖然一個仍在紅塵中,一個超脫三界外,卻有著同樣高屋建瓴的透徹和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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